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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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进了宫以后,如意便驯养了一只鸽子,以便跟宫外联系。
    鸽子是偷偷驯养,别人没有觉察,因为景阳宫里本来就有许多白鸽盘旋,多了一只稍稍与众不同的,谁也不会注意到。
    这一日,她接到司马宣的传书,约她在南侧的宫墙之下见面。
    日落之后,她如期赴约。
    司马宣亦不知买通了谁,得以悄悄地溜进宫里,早早在那儿等她。
    「大人有什么话,不能在信上说吗?」如意担心地道:「如此会面,如果被套人撞到,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次的事情,关系重大,在信上说不清楚。」司马宣答,「而且,主人吩咐小的一定要亲口转告娘娘,小的不敢违命。」
    「什么事那么要紧?」如意浅笑,「还要亲口转告?」
    「主人是怕娘娘不肯答应,所以郑重了一些。」
    「义父吩咐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她有些诧异。
    「呃……」司马宣轻咳了两声,「小的有一事想先请问娘娘。」
    「大人请说,」
    「当初主人派娘娘进宫,目的是为何?」
    「这个……」她犹豫地回答,「具体的目的义父也没告诉我,大概就是安插在玄熠身边当个眼线,以便义父将来大业可成。」
    「那是长久之计,可目前主人改了主意,不想跟对手消耗太多的精力。」
    「大人的意思是说……」她一惊。
    「对,杀了他!」他颔首。
    「可我哪有机会下手?」
    「娘娘入宫之前,主人难道没有派人教您学习武功?」
    「学是学过的。」除了游泳之外,天底不能学的事,她几乎都学会了,「可我跟随义父的时日不长,还远远不是玄熠的对手。何况,他时刻有侍卫跟随左右,即使在我宫里休息时,侍卫也随时候在门外,我怕自己没有机会下手。」
    「所以,您得制造一个单独与他相处的机会,用药将他迷昏后,趁机下手。」
    「但我怎么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如意摇摇头,「他是一个警惕而多疑的人。」
    「听说明日他要带娘娘前往千鸟湖畔的行宫?」
    「对。」她不解地望着他,「可这也没用,在宫外他更加不会与人独处。」
    「娘娘不了解千鸟湖的故事,所以当然会以为没有机会。」司马宣笑,「但主人知道,我也知道,这一次,玄熠定会遣开侍卫,与您单独度过良宵的。」
    「为什么?」千鸟湖有什么特别的故事,能让一向多疑的玄熠放松戒备?
    「因为这是……习惯。」他意味深长地答。
    「习惯?」这个词让如意更加迷惑不解,不过看他一副不想透露太多的样子,她也不好多问。
    「总之娘娘见机行事便是,别忘了,在刀上涂上毒药,以防万一。」
    「我……」她咬着唇,十指纠缠。
    「怎么,娘娘不愿意?」司马宣注意到她细微的小动作,眉一挑。
    「义父的吩咐,我怎么敢不照做?」
    「可是娘娘在犹豫。」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在犹豫,是因为害怕行动会失败,还是因为怀揣有别的心事?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这会儿,脑子一片空白。
    「主人就是猜到娘娘会犹豫,才会叫小的当面来劝说娘娘的。」他微微笑了。
    「义父他……」他竟如此神机妙算?
    「其实这不难猜测,玄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对情窦初开的女子来说,要杀死这样一个男人,实在有些困难。」他语带讽刺地道。
    「我并非因为这个!」她着急地解释,但越着急,越反应了被人说中的心情。
    「主人也是因为害怕娘娘会与玄熠日久生情,所以才决定速战速决,让您趁着千鸟湖之行下手。」他拱了拱手,「总之,主人的话我全都转达了,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娘娘您自个儿决定吧。时候不早了,小的也该告退了。」
    「大人请放心,」她只得如是说:「义父的命令我不会违抗的。」
    「希望是他老人家多心了。」司马宣呵呵一笑,转身步入夜色之中。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这才幽幽地沿着宫墙往回走。
    夜风飕飕,她仰望婆娑的树影,禁不住有一种无力又无奈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彷佛自己就是那些无助的树,被风肆意摧残。
    忽然,她听见一阵异响。
    经过训练的耳朵一向能捕捉不寻常的响声,即使在愣怔失神之中,也能立刻本能地保护自己。
    「谁?」她脱口而出,望向树丛。
    树丛里寒宁了一阵,走出一个女子。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嘻笑道:「表嫂,是我呀!」
    如意半晌才看清,原来那是南安郡主橘衣。
    「郡主?」她疑惑地道,「这么晚了,您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哈,表嫂您不也在这儿吗?不必大惊小怪的。」橘衣很友好地拍拍她的肩,看她仍旧瞪着自己,便小声而神秘地附在她耳边,「实话对您说吧,我……我刚刚在跟人幽会呢,」
    「幽会?!」她的脸不禁一红,彷佛对方在影射她跟司马宣。
    「对呀,我娘帮我找的夫君我不喜欢,所以就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这儿见面,唉,不巧被嫂子您碰到了。」橘衣耸耸肩,「嫂子,您可别告诉别人哦,否则我被打死的。」
    「我当然不会多语的。」如意半信半疑地答。
    「多谢嫂子!」橘衣朝她盈盈一拜,「那我就先回去了,嫂子您自个儿多散一会儿步,恕我不能奉陪了。」
    她急急转过身子,提裙想跑,却忽然觉得脖间多了一只利爪,直逼她的咽喉。
    「嫂、嫂子……-这是干什么呀?」橘衣眼珠子乱转。
    「郡主请先留步。」如意冷冷地道:「我还有事要请教。」
    她当然不能就此放走橘衣,多年的训练教会了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否则自身难保。尽管,她并不想对付这个清纯可人的少女,但明天就要执行义父的命令了,为保万无一失,怎能轻易地相信别人?
    「郡主刚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没有呀!」橘衣装傻,「我只看到了嫂子您。」
    「-能说出这样辩解的话,说明-一定看到了、也听到了。」她更加笃定。
    「哎呀,嫂子,您冤枉我了!刚才我只顾着跟情郎幽会,真的没在意您在做什么。」
    「难道刚才树丛后藏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会分辨不出来?」如意摇头,「郡主,-还是说实话吧。」
    橘衣沉默了一阵,终于叹了一口气,收起嘻笑的表情,正色道:「说得对,不亏是太上皇训练出来的人,果然不凡。」
    「-已知道了我的身份?」这如意倒没料到。
    「刚才听了-跟司马宣的对话,不知道,也猜到了几分。」橘衣轻笑,「这天底下,能让司马宣如此恭敬地唤他『主人』的,除了当今的太上皇,再无别人了。」
    「-在跟踪我?」难道,橘衣早已怀疑她的身份了?
    「不,我恰巧在月夜下独自散步,看到嫂子-行色诡异,便好奇地跟了过来,不是存心的。」
    「既然-已经听到了,」如意收紧厉爪,「那么恕我不能留-了。」
    的确,她的义父就是昔日的南桓帝,今日名存实亡的太上皇--那个被玄熠夺了皇位,放逐到江陵的可怜老人。
    「等一下!」橘衣叫道,「有一件事,我在临死前必须告诉-,请容我说完,反正我已经在-的手上,跑不了的。」
    她凝了凝眉,犹豫之后,终于答应。「好,郡主请说。」
    「世上美女千千万万,嫂子-可曾想过,为何太上皇偏偏挑中了-,为何表哥如此宠-?」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在引诱她吧?引得她失神好趁机逃走。傻瓜才会上当!虽然,她的确曾在无数夜里,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
    「真的不想知道吗?」橘衣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是怕我在骗-吧?如果-肯跟我去一个地方,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了。」
    如意不禁失笑。这位郡主真当她是傻瓜?一旦离开了这寂静的角落,一旦宫中侍卫警觉,她非但没有机会灭口,反而会遭来杀身之祸。
    「-还是不肯相信我,」橘衣叹一口气,「也对,如果换了我,也会不信的。那好,-动手吧,请动手的时候爽快一点,让我死得没有痛苦。」
    她这么说,她反倒犹豫了。
    心中的好奇不断地扩大,好奇对方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那个地方,又是什么所在?
    这种好奇迫使她微微松了手,试探地道:「如果我暂且相信-,-可介意我点-的哑穴?」
    点了对方的哑穴,让她不能向宫中侍卫呼喊求救,再仍用利爪扼住她的致命所在,让她在前面引路……相信这样于己不会有危险吧?
    「看来,嫂子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橘衣却微微笑了。
    「什么意思?」
    「倘若-对我表哥无情,也就不会这样好奇了。」她指了指前方,「趁着还未到三更,我们快走吧,否则表哥理完政务前去-寝宫却又找不到人,嫂子-岂不是暴露身份了?」
    如意没有回答,算是默许。于是便由橘衣引着,往一所幽僻的所在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呈现出一座她从未涉足过的小楼,而更令她诧异的是,这小楼便在她居住的景阳宫内。
    「这是什么地方?」她四顾打量,解了橘衣哑穴,「我怎么从没来过?」
    「景阳宫这么大,嫂子没来过一两处的,也不奇怪。」橘衣道,「何况,这里平日对外声称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那么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意跟随她走入寂静的阁中,紧紧关上房门。
    「怀念一个人用的。」橘衣的表情有一丝忧伤,「当我们想念她的时候,便会到这儿来,因为这儿堆放着她生前的东西。」
    「你们?」你们是指谁?那个她又是指谁?
    「对呀,我们就是指我和表哥。」橘衣转身看她,双眸黯然,「而她,是指故去的九公主。」
    九公主?!如意震惊。
    呵,她好笨,怎么会没有想到呢?景阳宫本来就是九公主的住处,这儿原就该堆放着她生前的东西。
    「那儿有一幅画,」橘衣示意她看墙上,「-过去瞧瞧。」
    如意不解地走过去,燃亮烛光,朝那扇墙壁望去。
    那儿,果然挂着一副美人的肖像图,虽然明显是一副旧作,但纤尘不染,很显然,有人经常来看它,保持着它的清洁。
    如意瞪大眼睛,瞧着那画中美人的容颜,越看越吃惊,嗫嚅道:「这……这上面的人好像……」
    「很像-,对吧?」橘衣爱惜地抚了抚卷轴,「这是表哥最喜欢的画了。」
    「他什么时候叫人画的,怎么从来没给我看过?」画中竟是自己,这难免不让人感动。
    「-不要太高兴,」橘衣却冷道:「因为,这画中人并非。」
    什么?如意猛地回眸,难以置信。
    「长得很像吧?」橘衣叹息,「-跟九公主翩翩,相像得如同一对双胞胎,或者,就像她的轮回再世。现在,-知道太上皇为什么会挑中-,而表哥又为何特别宠-了吧?」
    「因为……」如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她此刻已经恍然大悟。
    「因为翮翩是表哥最爱的女孩子,虽然,他俩以兄妹相称,却不顾名份的禁忌,深深地相恋,执意在一起。而太上皇,也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派了貌似翮翩的-来接近表哥,迷惑他的心,毁灭他。」
    「不、不……」她当年也听过九公主下嫁玄熠的流言,但这短暂的流言随着九公主的亡故也在民间消失了,她很快把这件事忘了。何况,据说九公主的墓碑上并没有写出她已婚的身份,玄熠的正妻一直是苏妃。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义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还有一件事,-应该知道--表哥他并非篡位,这皇位本是他父亲的,是当今太上皇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夺走了本该属于他侄子的宝座。表哥知道实情后,决心复仇,这才将太上皇驱赶至江陵!比起叔父当年对表哥全家的赶尽杀绝,表哥已经算仁慈的了,他还把太上皇最小的儿子立为宪帝,自己只称摄政王而已。」
    「这不可能!」
    她一向敬重的义父,一向对她温和慈祥的义父,怎么可能是个卑鄙的窃国者?以前,义父老告诉她,玄熠如何忘恩负义,他收养了他,他却夺了他的皇位,把他放逐在那荒凉的地方终老,这些她早已认定的事实,这些让她打抱不平的事实,什么时候竟成了谎言?
    如同昼夜颠倒,如意脚下打了个踉跄,不断地摇着头。
    「我告诉-这一切,只是希望-不要被人利用。」橘衣靠近,扶住她,「我相信嫂子-不只是太上皇驯养的一个杀手而已,更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如今南桓国还算国泰民安,若再改朝换代,表哥死不足惜,受苦的是百姓呀!」
    她该听从橘衣的劝告吗?她该就此收手,放过玄熠吗?
    不,国家大事不是她能管得了的,谁是谁非一会儿她也难以分辨,她只是义父收养的一个孤儿,义父叫她做什么,她就该做什么。
    永远也忘不了,自家乡那场洪水之后,她被人牙子拐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好几次在富人家中为奴为婢,却因为美貌被男主人垂涎,而遭到女主人的虐待;后来被卖入青楼,又因为不肯接客而被老鸨毒打禁食。
    是义父收养了她,教会她一切技能,让她平日衣食无忧,夜晚能安心地入睡。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个大恩,只为了一个与己无关的男人,背叛自己的恩公?
    「对不起。」她感到眼角要落泪了,手下却仍旧敏捷,点了橘衣的睡穴,「明日我还是要依计行事,委屈郡主在这儿待一晚了。」
    她不杀这个女孩子,但也不想让她妨碍了自己。
    千鸟湖是一个美丽的湖泊,据说每年天气寒冷之时,南桓国所有的候鸟都会飞到此处过冬,景色奇异。
    此刻入秋不久,鸟群尚不多见,但放眼望去,那天地间的一片淡淡水域闪闪发亮,足以令人惊叹了。
    下了马车,如意才发现,原来所谓的行宫不过是几间搭在岸边的小屋,怪不得她有机会跟玄熠相处--这样狭小的地方可住不下一大群侍卫。
    玄熠带她泛舟游览湖上夕阳西下的风光,小船在苇草间摇晃,她略微紧张。玄熠一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有半句甜言蜜语,慰藉的感觉却从他温暖的掌心传入她的心尖。
    「我知道-害怕水。」他说,「如果害怕,就不要看着它,只需看着我就行了。」
    后半句是贴着她耳际说的,声音轻柔得像风抚过花瓣的声音,形成一种暧昧的意味,引得她害羞地低下头。
    「本应该冬天再带-来,那时候这里的景色会更美。」他抬头看了看天。
    「那就冬天再来嘛,我可以等的。」如意似有一丝歉意,「最近王爷国事那么繁忙,却还想着带我出来散心,让如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如果冬天再来,她就可以晚一点执行义父交予的任务,就可以获得多一点的时间,与他相处……
    「最近出了那么多事,-在宫里一定待厌了,我是该早点带-出来走走的。」他摸了摸她的长发,言语中满是宠汤,让她的双颊又增添了一丝绋红的颜色。
    「其实这个季节的千鸟湖也很漂亮了……」他的好意,她当然要领情。
    「是不错,不过……」他再次望向天际,彷佛在寻找一样失落已久的东西,「总感觉还缺点什么。」
    「缺什么?」如意也好奇地看向碧空。
    「-喜欢什么鸟?」他却忽然问。
    「嗯……」她低眸略微思索,「我喜欢白色的鸟,比如仙鹤,可惜现在这里没有。」
    「仙鹤?」他直直地盯着她,眸子里闪现出一种奇异光芒,但很快的,那光芒又黯了下去,变成幽伤的灰色,「的确,现在这里没有鹤,所以总感到缺少一些什么。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也喜欢仙鹤,她还说,下辈子要转世变成一只鹤。」
    「这个人,就是那个吃了螃蟹会全身红肿的人吧?」她猜测道。
    「-怎么知道?」玄熠似乎有些吃惊。
    「因为王爷您的神情呀!」如意淡淡一笑,「每次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您的神情就会特别痛楚,就像心里被谁挖走一块似的。」
    现在,她总算知道那个人是谁了。这个世上,恐怕惟有去世的九公主才能让他如此吧?
    他是否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她生前喜欢的、不喜欢的,甚至想到了遥远的将来,想到了她的来世--那些也许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有来世,王爷您希望变成什么呢?」她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是否,他希望变成另一只鹤,与九公主双宿双栖?
    「希望……希望变成一个养鹤的人。」他低眸回答。
    「养鹤的人?」如意一怔,「为什吗?」
    「这样就可以等待鹤的归来。」他语意幽幽地答。
    「变成另一只鹤不是更好吗?」她实在不理解。
    「不,如果变成了另一只鹤,当她饿的时候,谁来为她准备食物?当她累的时候,谁来为她准备栖息的地方?当她冷的时候……」他忽然一阵哽咽,「我也很想无忧无虑的翱翔,但我更愿意留在凡间,好好照顾她。」
    「王爷……」不知怎么,她忽然被他的话语感动了。
    本来,一个女子听到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应该生气才对--气他不爱自己,却念念不忘另一个女人。但此时此刻,如意胸中却溢满同情。
    她看着他紧锁的双眉,很想伸手去抚平那眉宇之间的忧伤,她看着他起伏的胸口,很想拚尽全力化解那其中的伤痛。
    这样痴情的男子,她怎么舍得杀他呢?如果能与他天长地久地相处,让他渐渐爱上自己,把对九公主的那份感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那该有多好呵。
    如意想象着这种可能,彷佛在凝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心里顿时酸酸的。
    她知道,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就像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重遇九公主一样,他们心中的期待,只是一个执着的妄念。
    为了报答义父,今夜她只能把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而他,就算今晚能逃过此劫,也只能一辈子做他的王爷,不可能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养鹤人。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人都是这么可怜,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比最弱小的蝼蚁还要弱小。
    船划过苇草浓密处,她忽然趁划船的侍卫不注意,对着玄熠的唇,飞快地吻了一下。
    这种亲昵而大胆的行为,她还是第一次做,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在这样阳光灿烂的地方……但她就是忍不住,似乎有一种冲动驱使着她。
    玄熠星眸微瞪,错愕地凝视着她,似乎被她这一吻惊呆了。
    而她,满脸通红,侧身望向湖水,望着那船浆划出的涟漪,久久不敢抬头……
    这天晚上,他屏退了侍卫,就与她在那小屋里歇息。
    晚膳是她亲手准备的,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还是依照义父的吩咐将迷药洒在汤中,小心翼翼地端到玄熠面前。
    他并没有马上喝,只是把碗搁到一旁,从身后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吻着她的耳垂。
    「王爷……」如意心中一惊,生怕他已看出破绽,觉察她的图谋不轨,于是轻轻笑道:「您不饿吗?别闹了,快吃饭吧!」
    「我的确呵饿』了,不过不是肚子饿。」他言有所指地答,语气暧昧至极。
    「不是肚子饿?」她已经羞怯得快喘不过气了,只好装傻,「除了肚子,还有哪里饿?」
    「-会不知道吗?」附在耳垂上的唇,由轻吻变成了轻咬,「那-白天为什么那样做?」
    「我做了什吗?」她懵懂地问。
    「在船上,-为什么偷偷地吻我?」他直接的回答让她不能再回避。
    「我……」她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被那个仙鹤的故事感动了吧。」
    「如意,-知道吗……」他良久才回答,「-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那么善良……善良得不该待在宫里。」
    「是吗?」她要刺杀他,他居然还夸她善良?
    她自知承受不起这样的夸奖,这样的夸奖让她顿时胸中苦涩,良心不安。不如,快快让此事了结吧!她不想再演戏了,再演下去,她怕自己真的要露馅了。
    「王爷,累了一天,还是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她清了清嗓子,笃定道。
    「-真的这么想让我喝这碗汤?」他忽然语气肃然地问。
    「当、当然了。」不知为何,这样的语气让她心惊胆战,「我辛辛苦苦煮的汤,当然希望有人品尝,夸一夸我的厨艺。」
    「那好,」他终于放开了她,绕到桌前,端起了那碗汤,「我就尝一尝,可如果……我说不好喝,-会不会后悔?」
    「后悔?」她避开与他的对视,「怎么会呢?王爷若觉得不好吃,尽管责罚我好了。」
    好奇怪,他的话让她觉得他似乎觉察了什么,她觉得他似乎在试探她,
    「放心,我怎么舍得责罚-呢?」他端起汤,一饮而尽,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就算再不好喝,我也不会怪-的。」
    如意很紧张,很紧张地盯着他,等待药效的发作。
    那迷药果然厉害,一瞬间,他的身子便软了下来,俯在桌面上,昏昏睡去。
    她舒了一口气,费劲地把他扶到床上。红烛跳跃,把床褥映成一种暖暖的色调,虽是秋夜,但整间小屋里并不嫌冷。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那失去了知觉的容颜是那样的英俊,卸掉了所有的威严与深沉,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带着均匀的呼吸,躺在她的身边。
    忽然之间,她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
    一想到他即将成为自己的刀下亡魂,她的一颗心就乱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太优柔寡断、太软弱无力、太容易被外界影响……
    然而,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个了结的,否则她无法对义父交代。
    只不过,她还想多看玄熠一会儿,最后观赏一眼他俊美的容颜。
    其实他跟自己相处的时间不算短,这张脸也应该看够了,但之前却没有一次机会像现在这样,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观赏他。
    得感激那一包迷药,让她能够大着胆子靠近他、轻抚他,让他无法觉察她如此轻浮的举动。
    宫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俩虽然同居一处寝宫,却从来没有行过夫妻之实。
    自从入宫的初夜,她瑟缩的模样败坏了他的兴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她。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娶她并非为了她的身体,只不过把她当作一件美丽的摆设收藏,当作一件珍贵的瓷器在小心爱护而已。
    他不碰她,她也不好意思接近他。
    时常,看到他在烛光下熟睡的容颜,她真的很想抚摸一下他那英俊的轮廓,摸摸男子光洁脸上温暖的肌肤,但碍于他的浅睡和警觉,她不敢这样做,不好意思。
    而今天她可以不必害羞了,被迷昏的他无法觉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可以大胆行事。
    如果……如果她不只轻抚他,再吻他一下,可以吗?
    实在很怀念初入宫的那一天,他的吻落在她面颊上时的感觉,从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书上用「男欢女爱」这个词来形容男女之间的情事,可自那一夜之后,她渐渐懂了。
    脸红心跳地,她悄悄将自己的樱唇附上去……
    反正他就要成为她刀下的亡魂了,反正她永远不可能再见他了,就让她放纵一回,算是对他的偿还吧。
    心里回忆着当初义父请来的青楼女子教她的的技能,吮吸着他嘴上的温软,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热情,虽然双眼紧闭、失去了知觉,但似乎仍有感觉,于是,他搂紧了她的腰,回应她……
    如意沦陷了、迷醉了,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吻可以如此让人心神激荡,忽然一个翻身,他将她紧紧压入了被褥之中!
    要不要跟他继续?还是就此打断这个美梦?
    如果就让他在这样的情境下死去,没有痛苦,只有快乐,那么对一个男人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她悄悄地拔出匕首,犀利地对准他的背脊,匕首的寒光在他身后闪烁,但紧闭双眼的他是无法发现的。
    他仍旧爱抚着她,亲吻着她,用男子的体魄给她秋夜里的温暖。
    如意禁不住要掉下泪来了。此刻,她要杀死他了,他却浑然不觉,仍在爱她。
    不管他爱她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否把她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无论如何,他对她的确很好,这个世上,除了义父之外,他是惟二个对她好的男人。
    不,她不能杀他……实在于心不忍呵!
    再说,她杀他是没有理由的。先前,她觉得为了报答义父的大恩,应该杀了他,但现在想一想,这个借口多么荒唐!
    义父是对她好的人,而他也是对她好的人,凭什么她可以为其中一个去伤害另一个?这两个人,对她而言,应该是站在天秤两侧的,无所谓偏向哪一方。
    况且,她不能这样自私,为了报答恩人,就去杀害一个无辜的人--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若真的要报恩,她应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义父,而非他的。
    如意甩甩头,自嘲地笑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找尽借口不下手?明明是因为爱上了他,却反而总从道义上为自己的临阵脱逃找借口!
    爱?
    对,就是爱。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他了。
    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不让自己因为他的英俊而爱上他,不让自己因为他的温柔而爱上他,总在说服自己不要爱上一个并不是真正爱她的男子……但这一刻,可能是因为面对死亡,她脑中的一切变得明白清晰,不能再骗自己。
    对,她的确爱上了他。
    将手中的匕首远远一掷,匕首轻轻插入墙角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那墙角,有桌子遮着,不细看,发现不了这件凶器的存在。
    她要匕首远离他,以免被他拥抱中的她会不慎伤害了他。而离开千鸟湖后应该怎样向义父交代?应该怎样解释她为何平白放弃了这一个行刺的大好机会?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只想待在他的怀中,暂时享受他的温存。
    如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自墙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张令她迷醉的俊颜。
    但这一-那,她心中猛烈一惊!
    因为,她发现玄熠已经猛然张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