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爱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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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最近你和高药师走得很近。”管家在我身后阴阳怪气。
  “对。”我一手拿豆包,另一手拿着鸡腿,面前摆着寿阳楼的大师傅亲自煮好送来的热面条,后面还有三个丫环分别手捧杏仁豆腐水中百花、西湖醋鱼、焦烤牛排。我深叹口气,非常烦恼,不知道究竟要从哪一种开始吃起。
  “你喜欢他哪一点?”管家抽走我手中的鸡腿,轻而易举地帮我解决了难题。
  “他陪我玩COSPLAY。”我看着空出的右手,刚想用它拿筷子吃一口面条,却又被下人塞入一条剥好壳的龙虾。
  “那即是什么?”管家很老土。
  “你火星了。”我不屑道。
  “火星又是什么?”
  “……”我决定鄙视他。
  “提醒你一下,满口甜言蜜语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管家咬着蜜汁叉烧,不忘严肃地告诫我说,“因为你的官位比较高,他才和你混在一起。像这种人可是不值得信赖的呦。”
  “我当然知道他的RP……”我抢在管家提问前先行回答,“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敢指望大金皇帝来陪我,人家要黎明即起处理万机,那么找个其他人陪我玩又有什么错?
  “你正朝着危险的甬道呼啸滑落。”管家悻悻地说。
  “因为我需要一点良性刺激。”我信奉人只要想找借口,就永远都有理由。
  “你要那么刺激干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想办法刺激别人,那他很快将会受到别人的刺激,这就叫化被动为主动。”我握住形状不文的龙虾,用力拍拍管家变得愕然的面孔,放弃丰盛到难以下咽的午餐,决定出门走走。
  一路上见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简称花姑娘,成群结队向皇宫后门处走。
  我拦住乍看有几分眼熟的领队,问:“你领着这群花姑娘,准备往哪里去?”
  领队惊讶道:“皇上要选妃,难道萧大人不知?”
  “怎么会呢。”我皮笑肉不笑,回答,“事情太多,一时忘了。”要知道我是秘书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说出来多丢脸。
  “那么……眼下先不打扰,我们各办正事。”领队向我作揖告别,“日后有空再去大人府上拜访。”
  “哪里。”我一把将他扯住,面不改色地扯谎,“其实是这样的,陛下决定此次选妃之事交由我来处理,刚才不过与你开一个玩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让我们狭路相遇。你且归家,后面的事自由我来处理。”一面说,一面猛拍胸脯作信得过状。
  “这不好吧……”领队面有难色。
  “怎么?”我斜瞪眼珠,绾起衣袖,摆出地痞流氓嘴脸,“莫非你信我不过。”
  “你还真说对了……”领队讷讷点头。
  “哇靠!”我伸手将他一推,慷慨激昂,“你这人是不是叫麻生诚实?我警告你哦!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不要太过分!”
  “哗——不要给我扣这种骂名吧。”领队失色,“我不过只是个听差的。”
  我二人正在争执,宫角小门突然启动,里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健壮的侍从,手持黄绢,细声细气,“秘书监萧裕领旨进宫!”
  “看到没有!”我小人得志地用手背猛掴领队的腮帮子,一提裤带,不屑地吐一口唾沫,“不信我,切。”不过我也心里疑惑,完颜亮找我干吗?难道他真长了千里眼,看到我在这里破坏他搞这种没品的集体相亲不成?
  我歪头思量,跟着花姑娘们一起往里走。她们整齐划一地迈着小碎步,我则摇摇晃晃像只疏懒的鸭子,顺手还摘下一截看似干枯的杨柳。
  “……”侍从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那是今年宋人贡献的秋牡丹。”花王面色如土。
  “哦。”我恍然大悟,“我就觉得和柳树有点区别嘛。”
  既然不是柳枝,拿着也无趣。我见花王脸色难看,连忙把花交还到他手里,“哪,还你。”真是小气。
  花王拿着那枝干花,忽然间浑身发抖。
  我寻思,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花枝乱颤”?
  忽闻前方有人高呼:“大金威猛仁义孝傲苍生德惠嘉贤皇帝陛下驾到——”
  哗啦啦,立时间树倒风摇,领队侍众外加一片秀女齐刷刷跪倒。我瞪眼望望左右,只有我一个人鹤立鸡群,好不突兀。
  人生的无奈在于你经常要和一些低水平的人混在一起。更无奈在于你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得迁就他们的习俗。
  于是,我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眼皮垂下,隐隐看着花王和侍从在前面玩抛绣球,把那只什么牡丹当作烫手山芋传来传去,配合完颜亮逐渐逼近的小碎步,真有点“击鼓传花”的味道。
  “这不是萧爱卿么。”那人假惺惺走到我跟前,“多日不来见朕,想必政务繁忙?”
  “臣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无不是我们大金国,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只为吾皇能早日一统天下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我涕泪纵横说得多么诚挚啊,可恨的完颜亮竟然还不拉我起来,任我跪在这么冰凉的地板上。
  “爱卿对朕如此厚爱。真是让朕感动莫名。”完颜亮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用一种僵硬的日式中文对我说:“看,朕被你编出的情景感动了。”
  “……”
  “对了。”他手一抬,终于善心大发,让群众们停止匍匐。我刚松了口气爬起来,就听到他说:“今天朕要选美人,不如挑一个送给萧爱卿吧。”
  我额角爆起青筋,满面黑线刷刷。满朝文武,只有完颜亮这个皇帝知道我是女人。我们自微贱时相遇,至今已有多载。他忽然玩这种赐亲的把戏,当然不可能是丧失了记忆。
  我斜眼看他,发现他正笑眯眯地向我望来。
  这根本就是明显的报复!
  我咬牙切齿地逼近,压低声线说:“不要太过分哦。我已经退了一万步。”
  “你退的那一万步,对于统领天下的我来说只是一小步。”完颜亮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圆圈,呼地吹了口气。
  我连忙退后生怕不小心吸入他呼出的空气,又牵扯上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
  “皇上怎么忽然想起选妃了呢。”我冷冷地问,并且讽刺这个人乱发情,“现在不是开花的春天啊。”
  “因为我的意中人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嫁我。”完颜亮叹了口气,摊开双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记得皇上您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我装作回想,“不是要娶一个天下绝色为妻吗?那可是您的三大愿望之一呀。”
  “艳冠天下的那个我娶不到。那么娶一堆各有千秋的总可以吧。”完颜亮笑眯眯地用小指搔搔脸,“只要把这些美人的部分相互拼接,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意中人了。”
  我忧虑道:“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只要是别人使过的伎俩,你再用,一律会被骂为抄袭。这招拼凑一个意中人,已经有人用过了,您就不必模仿了。做人要有创意,面对爱情时我们都没有捷径,不如踏踏实实,从讨好您的意中人开始做起怎么样。”
  “那女人一旦打定主意就软硬不吃。”完颜亮瞪眼看我,“我该怎么讨好她呢。”
  “升官发财,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她一定来者不拒。”我可以打包票。
  “我一直都是这样对她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翻倍,让她知道你对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我不会把她宠坏么?”完颜亮担心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看看左右,“但是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他办法。”然后很无赖地叉腰。
  完颜亮看了我足足五秒,两颊鼓起,嘴扁扁的。突然伸手一指,“那这群女人怎么办!”
  “送人吧。”我诚恳地说,“如果你把她们留下,你的意中人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哗——”完颜亮捧心作惊讶状,“你这么了解我的意中人啊,简直要怀疑你就是她啊!”
  “没办法。”我含蓄地回答,“人类总在一些场合,会成为无奈的知情者。”
  “萧爱卿似乎很擅长讲双关语。”
  “那也是因为陛下体察人意善解风情。比如另一些人,他们永远听不出来我讲的其实是双关语。”
  “哦,什么人这么迟钝啊。”他问我。
  “就是正在看文的这些人。”我回答。
  一般来说,做文案工作的人容易精神敏感,有受迫害妄想症。特别在意不相干人群的闲言碎语,并且对自己亲朋好友善意的抚慰不屑一顾。
  我周围的同事均是如此。
  因此,当我领着皇帝的赏赐——那群花姑娘回家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他们,开始对我侧目以视之。
  “偏宠……”
  “奸佞……”
  “会拍马屁……”
  “裙带关系……”
  这些奇妙的字眼,成堆地在我背后的对话框中涌现。
  我坐在这帮文案工作者之间,跷着二郎腿,往嘴里塞桔子,耳边隐约起伏着零星会提到我名字的阴暗句式,但是每当我一回头,这屋内便立时鸦雀静默。
  嘴里的桔子开始变味。
  我是秘书里的一个特权份子。
  我有点郁郁不乐。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的苦恼,我把花姑娘们带到家里作侍女,就意味着我要闲养这帮女人,完颜亮是故意消耗我微薄的月薪。
  这件事困难在于,我明知他要整我,却不能把大礼退回去。
  理由?我不放心。
  亮亮是我的,完颜亮也是我的。别管你当了大金天子,别管我想不想要你,那是我的问题,选择权要牢牢掌握在我手里。只有我甩你,没有你甩我。
  正当我胡思乱想脑内混乱一片时,完颜亮忽然派人发来一纸书文,满室官员齐声高唱:升官发财!
  我被提升至尚书左丞。
  我心里十分感激,不是因为这个官大,而是我终于摆脱掉身后这群乌鸡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为了报答完颜亮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决定放开手脚施展一番作为。
  第一件事,就是提升我的姐夫!
  我那个曾经天下第一美女的姐姐,千挑万选还是遇人不淑。嫁了一个没什么前程的小官小人物,还常常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官夫人。
  我得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物!
  哼哼。我唱着双截棍,迈着飘移步,身后跟着红粉金钗十二行;歪嘴斜眼,小人得志,头上斜戴帽子,帽子旁插一朵小花,肩膀披一黑色绸缎褂子,管家心明眼亮给我嘴里塞入一根牙签。说话要像戴了牙套,尽管我是上京人氏,但一定要使用闽南口音。
  我大摆宴席,把家中老少全部接来。
  大家按部就班,排排坐吃果果。
  我当然坐在上座!一抬左手,他们就报数:一二三四五。一抬右手,他们就合唱:上山打老虎。
  我洋洋得意,自命不凡。
  “啊啊咳咳。嗯嗯,吭吭。”先扶着嗓子尽情咳嗽一刻钟,喝一口茶,吐一口痰,吸一口烟,再把手扶在腰后摆出孕妇状,“这个……那个……总之!”我微微一笑,总结陈词,“一个家庭,只要出了一个好样的!你们就都会得道升官一个都不能少!”
  “哗——”全家人鼓掌叫好,掌声雷动。
  我不得不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
  “做人要谦虚。”我教导他们说,“不能因为出了一个我,你们就以为自己今后可以横行上京,吃饭不付账、上车不打票、住店不给钱。”
  “明白。”我的姐夫毕竟是个当官的,相当拎得清,“我们一定谨遵教诲,吃饭怎么可以不给钱!”他愤慨地一扬拳头,对全家人吼道,“说过多少次了!要记得开白条给人家啊!”
  “对对对。”我点头如小鸡啄米,提醒家人,“千万别让人家说我们仗势欺人。从古到今,这种小人太多了。”
  “可是一定会有人因为嫉妒而诽谤我们的啊。”我弟弟人很胆小,含泪握着我的手说,“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我沉思,“嫉妒是一种不好的品性,我们绝不能放纵这种品性蔓延。虽然很多时候我们于心不忍,但这种害群之马就像毒草是不解决不行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要懂得保护自己。”弟弟含泪说:“我真的不想当官的!”
  我安慰他说:“这也是没办法。我们本来安于清贫,但是为了对抗想要暗害我们的恶势力也只好铤而走险成为特权分子。”
  于是我推举弟弟萧祚当了左副点检。姐夫当了左卫将军。一时间,我们萧家权倾朝野阖第荣华。
  我心情一好,就对完颜亮和颜悦色。
  完颜亮心情一好,就对文武百官和颜悦色。
  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想要舒服地过日子,就都要对我和颜悦色。
  于是,整个世界都圆满了。
  大家统统和颜悦色。
  但总有一些小人,他们不顾大局,专营挑拨离间。
  我在亮亮的书房里,看到参奏我的折子直摞到天花板。
  他们说我:“任职用事颇专恣,威福在己。”
  又说:“萧裕擅权倾险巧诈。”
  也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我翻看了很久,也没能研究出一个所以然。既然我看不懂,就证明他们写得太差。这种伤人眼力的文书,怎么能让我家亮亮看到呢。他日理万机,已经很忙了耶,为人臣子,要懂得“信息过滤”的美德。
  我体贴地拿起火烛,把这些写有我名字的奏折通统烧掉。
  恰巧完颜亮进入,闻到室内弥漫的糊味,好奇地问我:“你在烧什么。”
  “一些技术含量太低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我讨好地微笑,极尽所能地贬低,“还不如江雨朵的言情小说呢。”
  “哦。那女人挂羊头卖狗肉,已经很名不符实。连她都不如的东西,确实是垃圾。”完颜亮自从当了皇帝,记性就越来越差,很快忘记这件事,接着问我,“下月初六要不要一起出游踏青?”
  我回答:“那天我已有约会,不如下次吧。”随后溜之大吉。虽说完颜亮听从我的建议改变战略,开始对我细火慢攻,但也不得不防,还是小心为妙。
  到了初六那天,我怕亮亮来府上查岗。
  便约了高药师一同爬山,望远登高。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清风拂面,我眯眼享受,一边抓耳搔腮:“什么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武当凌绝顶?”高药师皱眉猜忖。
  “……”
  “那就是少林凌绝顶?”
  “……”
  我算明白了。人类果然是一种物以类聚的生物。
  我说:“先别管什么凌绝顶了,最近有小人想要暗算我。”
  “什么?”高药师大惊,“千万别放过这种害群之马!一定要追查到底!
  “谢谢。”我拍拍他的胸膛,“只有你够朋友。”
  说起我和高药师的友谊,就要从一场大雨中的一把伞讲起。但是我这个人特别讨厌占据电视剧前十分钟的情景回放。只有凑不出字的人才喜欢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因此不明白的人自己往前翻,明白的人听我往下讲。
  我与他度过秋高气爽愉快的一天。
  彼此没有爱情关系,相处便异常轻易。
  回到家里,完颜亮果然微服私访,出现在我的客厅里。
  我一见此人就晕,特别是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间段里。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就是不简单的具体演义。
  我无奈道:“皇上来此有何贵干?”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他警告我。
  “我的地盘我做主。”我歪头叉腰不可一世,“你的权限只在皇宫里。”
  “虽然看书的多半是愤青,但是审稿的多半是小资。”完颜亮说,“注意一下你的用词语法。”
  我柔柔万福,微微衽裣,小手帕往肩膀上一搭,“遥折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你在心里骂我是乌龟吧。”
  “哗——”我大惊,“你连这个都听出来啦。”
  完颜亮美滋滋地瞄我,“别把天下人都当成二傻子。”
  当然了,我微笑,我一直当他们是大傻子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