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三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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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榭水流,日子本应一如既往。
  宫阙依旧,只是人难同昨。
  完颜亮如愿以偿,当上大金天子。而我以萧裕的身份,被任命为秘书监。
  “除了你,我谁也不信任。”这句话成了完颜亮的口头禅。
  他每次见我,总喜欢先这样说一遍。我听得耳根发麻,他却情深意长觉得好不缠绵。
  我虽拥有自己的府邸,但还是住在完颜亮过去的府邸。我很习惯那里,一草一木,总有一些回忆。
  “你该常常入宫走动。”完颜亮不满,他希望我时时陪在他身旁。
  我低头微笑。
  我从来就不习惯陪伴帝王,因为我不喜欢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低头。我照旧懒于上朝,领着闲差,疏远朝政。
  我坐在完颜旧邸的湖畔,手握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投入湖心。
  管家站在三步远处,冲着一株杨柳,念念叨叨。
  管家说去年四月如何如何,府内花鸟鱼虫如何如何。以前我爱听他说话,现在却觉得异常烦躁。
  “你为什么不去谈恋爱。”我瞪眼对他说,“我们是在上演言情小说!”
  管家一脸难过,“报告大人,其实我失恋了。现在无事可做,只好在此搅扰。”
  “天下那么多人都恋爱得甜甜蜜蜜,卫生纸都在卖一赠一成套出售!为什么我们要如此辛苦!”我愤怒了。
  “说得对!为什么他们成双成对,你伊我侬,我们却要死去活来!”管家抢过我手中石子,用力掷向湖中,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那我们要怎么办!”我瞪眼问他。
  “拿别人撒气吧。”管家严肃回答。
  于是,在这一秒钟内,我与管家的友情第二次恢复了。我们上升成为知己。我虎虎生风威风八面,带着管家离开这幢被完颜亮遗弃的旧宅。
  师父以前有一句名言:既然我不痛快,就让天下人都跟着我不痛快。既然我不幸福,就让全天下都通通大乱吧!
  虽然不知道这话他是打哪抄袭来的(他这人有这毛病),但是我觉得很有道理。
  没理由只让我独自承受不幸。
  我的一切不快乐都只因为完颜亮,但是我又不想害完颜亮,那么就拿别人出气吧!
  首当其冲的嘛……
  “当然是唐括辩喽!”管家说。
  “为什么你也恨他呢。”我不解。
  “就是你们这些人……”管家用手指头悻悻然地点着我的头,“就是你们这帮家伙撺掇我的主人谋反篡位,我因此失业失恋失去主人……”
  “等一下。”我插嘴,“他并没有阻止你跟他进宫当大内总管。”
  “这不行。”管家面沉似水,“我只愿意侍候他一个人。但是进了宫,我却还得服侍三宫六院。这叫明升暗降,本人绝对不干。”
  “其实,你的思维方式和我蛮有共通点……”
  “废话,听说我是下一本的女主角。”
  “你怎么会是女主角?”
  “这个先不必提。”管家说,“反正我恨你们这群人,但是你可以排除在外。”
  “为什么我除外?”
  “因为主人喜欢你。”管家仰天长叹,“我也只好爱屋及乌。走吧,我们去害主人不喜欢而我们也看不顺眼的那些人,第一个就是唐括辩!”
  我在害人这方面,当属天才级别。无须构思,当下带着管家去夜市逛了一圈,花了两钱银子,找了一个画师。
  画师眉清目秀,看来很有潜力。
  我问他:“你擅长画什么?”
  画师答:“花鸟鱼虫,无一不工。”
  “人物怎么样?”管家比较沉不住气。
  画师为难道:“千人在我眼中,均为一面,但觉红颜枯骨没有不同。”
  “我找的就是你这种人才。”我把管家按在椅子上,然后对画师说:“你把他画出来,但是得穿着龙袍。”
  画师大惊,“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做如此大逆行径……”
  我塞过去五两银子。
  “……那就只好偷偷做一下吧。”他收起银子一脸诚挚。
  事后管家非常不高兴,他拿着花五两二钱买来的画对我说:“我长得比画中人漂亮多了!这个画师果然不会画人!画出一张大饼脸,毫无特色。”
  我安慰他道:“别这样,大饼脸有大饼脸的好处。就这张大饼脸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说像他们呢。”
  “怎么可能!”他吹胡子瞪眼。
  “那你等着看好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是我师姐温小柔以前送我的易容药膏。我往脸上一抹,白玉肌肤立时变成干枯的黄色。我和管家交换了服装,打扮成一个中年男子。往肩上扛了杆大旗,上书——张天师。
  二人来到闹市。
  当街摆了张椅子。
  我拢袖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头部微微颤抖。衣带当风,青丝逸地,恍若神仙状。管家按我的吩咐拿出一个小铜锣,咚咚一敲,口中喊道:“卖宝、卖宝!能识此宝者分文不取,不识此宝者万金不卖!”
  我抚须不语,摇头晃脑。不管旁人对我投来或奇异或鄙视的目光,反正我天生脸皮厚,就坐等大鱼上钩。
  一个路人来了……
  一个商人来了……
  一个老爷来了……
  我都微微一笑,把高傲的头轻轻一摇。
  管家问:“萧爷,什么人来,你才肯卖!”
  我怒喝:“什么人来你家萧爷都是不卖的!卖的是画,不许说省略语!”
  正争执间,忽然来了一队高头大马。为首者姿态倨傲,斜眼看人,细声细气,高举兰花小指,“谁在卖宝贝啊——”
  我定睛一瞧,虽然不是头号目标人物,但也相差不远。当下羽扇微摇,缓缓起身,姿态矜持道:“老朽家中藏有一宝。欲献给有缘之人。能识者分文不取,不识者万金不卖。”
  管家蹙眉拢手,在我身后长吁短叹。他欠缺领悟力,完全不懂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亲力亲为,展开画像。
  我问这个买家:“你看,这画中人是谁?”
  买主定睛一瞧,忽然一个趔趄,我早有准备,一手把他扶好。
  他惊疑不定道:“你、你如何能有我朝太祖画像!”
  管家在身边听得此言,“砰”的一声栽倒。我虽然有心扶他,但无奈只长了两只手,只好任由他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腰。
  我神秘道:“此乃天机。此画流落民间,已有多载。我只盼它能重返太祖后人手中,故在此间卖画。若是太祖后人来此,我分文不取,完璧归赵。”
  这人将信将疑,“你如何识得我是太祖后人……”
  我心想,我还知道你叫完颜秉德呢。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我道:“你与这画中之人,相貌差无分毫,一望即知你乃他的后人啊。”
  管家刚爬起来正欲开口,听我这么一说,当场又栽了过去。
  完颜秉德听我说他长得像太祖皇帝,当下十分受用,“那么……这张画……”
  “既然您是太祖后人,这画当然是您的!”我伸出双手,将画妥善交递。
  完颜秉德毕恭毕敬,双手接过。旋即微微一笑,夸奖我是良民大大的。
  管家抽搐了很久,终于在完颜秉德离去后,说出话来:“大、大人!他为什么对着我的画像叫太祖!”
  “笨。那落款处,有我手写,大金太祖皇帝六个大字!”
  管家揉着太阳穴爆起的青筋,表情看来十分痛苦。
  “这种大饼脸……”
  “别傻了。”我不屑道,“别说大饼脸,就是柿饼脸,只要题上这六个字。天下第一美人都会抢着说‘我和这画中人长得好像’。这就叫——趋炎附势!”
  说话间,第一目标人物也向这里来了。
  管家扼腕:“大人你看!唐括辩来了!但是我们的画像已经给了完颜秉德。这如何是好!”
  我冷静道:“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进行。所以事先要准备充分。”我把背后大旗一翻,变成两个字——看相!
  待唐括辩的马行过街边,我一个翻身跪倒。将头发打散,呛然高呼:“太祖——太祖——”
  唐括辩的马受了惊吓,往后一退,他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背。依这些皇亲国戚的脾气,若在平时,鞭子早就扬起落下了。但是这一天,唐括辩非但没有打我。反而唇边含笑,望着我说:“这位相士,何以在此,高呼太祖?”
  管家也还不算太笨,后知后觉地领悟我的意图。忙赔着笑脸拉扯起浑身颤抖的我,对唐括辩说:“我爹早年受过太祖恩典,发誓永志不忘。一见到眼角眉梢酷似太祖之人,就会旧病复发,一味痴缠。让大人您受惊了。小民罪该万死。”
  “呃?”唐括辩眼神一动,摸着自己那张小白脸,喜不自胜道:“我的眉梢眼角酷似太祖?”
  “太祖——太祖——”我瞪眼如金鱼,披头散发,往前扑去。
  管家牢牢抱住我的腰,满头大汗与我对抗,嘴里念着:“您看看,您看看,要不是像到极点,我爹怎会如此激动!”
  “太祖——”我唾液横流,反正这件衣服是管家的。把泥土尽情地往身上滚,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唐括辩,反正总共只有两个字的台词,就是:“——太祖!”
  我一遍遍深情高呼,管家看我弄脏他的衣服十分生气,恨恨往我屁股上来了一脚,又朝唐括辩赔笑脸道:“我爹太激动了。请大人千万见谅。”
  “哈哈,你是个孝子。”唐括辩掏出一个元宝扔给管家,满面春风地扬长而去。
  管家手捧元宝,心情豁然开朗,“萧爷,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我捧着才被踹过的屁股,皱眉批评:“那以后可不许这么见钱眼开!”
  管家愣了愣,毕恭毕敬地问:“那我该见什么眼开呢?”
  我支吾:“这个……那个……”
  管家追问:“萧大人您是见什么眼开呢?”
  “你还是一切照旧好了……”我满脸黑线地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
  管家问:“今天我们做的这件事,意义何在呢。”
  我奇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管家说:“我们不能要求别人拥有领悟力,只能提高自己的表达力。”
  我奇道:“你上辈子是不是编辑?”
  管家:“……”
  请不要张着纯洁的大眼,问我“后来呢?”。
  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种名为含蓄的美学观念。
  但是如果你非要问,那我也只好告诉你……
  大金朝和任何一个朝代都永远共享一种特产——老百姓。
  有老百姓在就永远有流言蜚语在。唐括辩和完颜秉德的事……很快,就经由百姓的嘴传到了大内密探的耳朵,又传到了我家亮亮的耳朵。
  你还要再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两个倒霉鬼从此没有后来了。
  理由是大金天子认为他们怀有不轨之心。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一旦觉得他长得像皇帝的太祖,就会很快真的见到他自己的太祖。
  管家问我开不开心。
  我懒懒回答不高兴。
  始作俑者又回到湖边扔小石子。
  一颗、两颗……溅起水花两三朵。
  我是故意要害唐括辩。
  但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这么简单。
  我一直很想确认一件事。
  完颜亮会不会真的杀死唐括辩。
  我心里虽然早有答案,却一直拒绝相信。
  始终记得,曾有一天,桃花树下,三人饮酒,完颜亮对我与他说,我们三人,若得天下,将同生共死。
  我是他所爱的女子,他是他赏识的朋友。
  完颜亮能杀唐括辩,是不是证明了他也能杀我呢……
  我微笑看着水中被打散的倒影。
  想起曾有一天,那水中人影成双。
  烛影摇红夜将半,青纱垂帐缦,窗外夜吟秋雨,宫灯四角高悬。
  我与完颜亮两相对坐,闲敲棋子。
  完颜亮身穿锦袍,青丝披散,一双凤眼,烁动幽华异彩,不看棋盘,只是定定地瞧着我身后。
  我好奇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宫女,年芳二八,相貌不错,只可惜神情呆滞,比起活人更像个泥塑的菩萨。原来完颜亮喜欢这型的,真是没有品味。
  我暗中鄙视他。
  “玲珑骰子安红豆……”完颜亮摸着乌黑的棋子,却念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还一脸期待地问我:“下一句是什么?遥折可知?”
  这个人就是人们俗称的那种标准双面人!
  他在人前叫我萧裕,到了人后昵称我遥折。
  平日不假辞色,暗地里动手动脚。
  比如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以商谈国事为借口把我叫到皇帝的寝室。国事自然是没有的,谈谈情事想必才是关键的,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蹙眉摇头,“遥折自幼懒读诗书,不曾听过此句。不是我谦虚,我的诗词造诣只到‘鹅鹅鹅’的程度。不过既然大王喜欢,想必定是千古名句。不知与床前明月光相比,哪个更SuperStar?”
  “下一句是……”完颜亮看我一眼,目光别有深意,想来知我说谎,但也不想揭穿,“——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念得缓慢,一字一瞟眼,弄得我坐立不安,连忙歪斜肩膀,生怕阻挡了他对我身后那个小宫女眉目传情。
  我局促地压低声线规劝他说:“这后宫粉黛,如今已尽数归您所有。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既然你喜欢她,就不妨给她一个名份地位。”
  “遥折你在说谁……”完颜亮黑下脸来。
  我瞪大无辜双眼,这殿堂之内只有你我她三人。我还能说谁?
  完颜亮冲我冷笑,不知为何,这人近来特别喜欢冷笑。
  “其实你说得对。”他贴过脸来,咬着我的耳朵诡言诡语莫测高深,“如今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喜欢天下哪个女子,自然可以用我的手段强令她屈从,不必管她愿不愿意!”我哑然相顾,不明白他何以对我说出这番威胁。我既然身无长物又不能无中生有,就自然不会做他的情敌,也没想过要用大臣的身份干扰他娶身后这个宫女。虽说宫女身份低微,但我们又不是宋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
  我细细沉思之际,完颜亮从袖中掏出把扇子,展开扇面,仔细端睨。我瞧那纸扇页面磨损泛黄颇为陈旧,不禁暗暗责怪他当了皇帝还这么小气,一把七八年前的破扇子,何必还装腔作势揣在怀里。
  “遥折可知此物为何?”望着扇子,完颜亮挑起嘴角,心情似有所恢复,笑得颇有几分温暖顽皮。
  我冷静而恭敬地答:“秋凉纨扇,不过是件废物。”
  完颜亮面色一凛,目光如刃,“你好大胆子。本王这柄扇子,乃是与心仪之人初相识时的传情物件,怎会是废物!”
  “您心仪之人想必是位故人。”我细细讲解,“您看,这扇子已有诸多损毁。物品尚且如此,人心自然更不可知。何况如今已是秋凉,扇子到了用不着的时候,无论放在屋中哪个位置,都觉得多余碍眼。”
  “你在讽刺什么。”他打断我,忽地拢合扇面,在手中倒转,轻佻地挑起我的下巴,“责怪我杀了唐括辩?”
  “遥折不敢。”我低眉顺眼。
  “还记得以前我与唐括辩谈论天下英雄。”完颜亮起身,倒背双手,慢慢缓步,“我问他如成大事,谁人可立。他说了常胜,说了阿愣,就是没有提我的名字。”
  我垂首不语,我家亮亮小肚鸡肠,原来他从那时起就已在记恨唐括辩。
  “他心里本就对我不服。君若不君,臣自不臣,反之亦然。”他叹了口气,伸手挥了挥,小宫女麻利地上前挑亮灯心。
  “我能从别人手中夺取天下,别人也可以这样对我。”他转过身,苦笑看着我道,“杀他也是逼不得已。遥折,除你之外的人,如今我是断不可信的。”
  我唯唯诺诺,点头如小鸡吃米。
  是是是,老爷说得都是真理。只是后半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仅此而已。天下人在古今帝王心中,那真是众生平等,从来不该有任何例外。区别只在利用价值是可以期待的定期国债还是用完就没的小额现存。
  “你是不是不信?”他逼得我很近,轻声问我。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是皇帝,我是臣下,我不敢说我不相信,却也不信他会相信我的谎言,所以我只得缄口不语。
  未料到,他却笑了。
  “遥折,你从来不肯骗我。”他美滋滋地说,“难以回答时你不是不说话,便是左右而言它。知道么,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表情复杂,一时间哭笑不得。
  帝王和我们的思维是冬夏两季。
  他们永远喜怒无常。
  是一道难以揣摩的猜想。
  拿我和完颜亮来讲。有时我大发雷霆,他觉得那是我对他亲昵。同样是大发雷霆,在另一个某时,他会觉得我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只是萧遥折。
  没用的萧遥折。
  既不精通《帝王学说》,也没打算攻读《伟人心理》。
  我玩不起这种繁琐哲学的游戏。
  “夜很深了……”我淡漠地转移视线,望向正在腐蚀宫墙的如帘秋雨,“臣请告退。”
  “遥折,嫁我吧……”
  行出三步,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么说。
  我肩膀发抖,不是因为雨水溅湿了我的衣角,只是固执而僵硬地无法转回头去。
  “还记得么,”压抑的嗓音渐渐靠近,温热的臂膀拥抱住我,一绺黑发跌落我的胸膛,他贴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说过我有三个愿望……”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你说你要成王称帝,你说你要一统天下,你说你要娶一绝色……
  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遥折……不要走了……”
  低喑的呢喃混合雨水中的幽微草香,那个男人在我耳旁低声求我。我背对着他,因此不知道这个在说话的人究竟是我的亮亮还是大金皇帝完颜亮。
  拒绝和首肯,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语。
  但是我不知道当我选择了一个回答,会不会在以后很多这样的秋凉夜雨中后悔今日没有选择另一个答案。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听到他动情地叫我“遥折!”。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用我同样发颤的指尖。
  “等你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愿望,再来娶我——”
  我留下一句因不知要等到何年才得以实现而毫无诚意的承诺,终于无法压抑地逃向雨中。
  身后似有洪水猛兽,令我害怕回头。
  我不想看到完颜亮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更不想从完颜亮的身上,依旧看到那个令我倾心的少年形影。
  “他是皇帝!但是我不要做皇后!”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别人赏赐给我的任何东西。因为只靠感情维系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有根,那根又长在哪里。
  完颜合刺与裴满皇后并不是从来未曾相爱过。
  但是他杀了她。
  父亲也一定不是因为对大娘全无感情才娶了我的娘亲。
  爱情这种全无根据飘浮的情愫怎么可以相信它能撑得过一生一世。
  更别说他是帝王了。
  我不要当人家的次选,更不要当千万分之一。
  我知道我任性,但是那又怎么样。
  你可以不来爱我,但别想试图改变我。
  你是君主,我是臣子。
  闲时一起下棋,有空一起观花。
  这样就好了,不是么。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份特权,纪念你的爱情,那么就放任我这样下去。
  但是、但是……
  我孤零零地收住脚,向着不断划落闪亮银线的夜空呐喊:“但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郁结的心情或许应该承认叫做悲伤吧。
  明明是我拒绝他的,为什么难受的人却是我。
  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是个无耻无德任性反复的女子。
  但是我不能无情。
  所以我受到惩处。
  我泪流满面蹲下身去。
  有人在肩膀之后为我撑起一把竹伞,一如我曾经幻想过的情境。
  雨水打湿他的鞋子,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不必回头,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完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