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你是King来我是Qu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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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瓢泼大雨并非偶然。
  这一年三四月间,天庭的水龙头大概忘了关。玉帝老儿丝毫不懂得节约用水,人世间处处烟雨弥漫。
  我闲着无聊,又不想和墙上的青苔一样等发霉。只好撺掇完颜亮带我进宫,去御花园砍竹子回来做伞。
  完颜亮说:“如今举国上下江河滔滔,恐怕并非吉兆。你我需修身养性,最好不要随便外出。”
  自从生日事件过后,完颜亮便愈发小心谨慎,生恐树大招风。以前为显示他是有才华有梦想有前途有忠义的四有青年,天天陪完颜合刺两口子聊天。现在乍然醒悟距离美的真谛,就开始一反常态,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我这个人生来逆反。
  完颜亮与我相交这么久,竟然还是如此不了解我。
  你越是不让我干一件事,我就越是想干。
  我们府外有一座石桥,连日下雨,桥下积了不少水,我总想让完颜亮陪我玩一回《断桥相会》不然就来一出《尾生之死》。我幻想我穿着霓裳羽衣,像戏文中姗姗来迟的美人一样,手持一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
  晶莹的雨露串成数道飞舞的珠帘,我站在伞下,凝望边缘处流淌的清澈水幕。一身白衣的完颜亮最好半身都浸泡在雨水中,手抱桥柱,颤巍巍地向我伸来一只手,我再温柔地说一声“哦亮亮我来迟了”,这是多么浪漫啊。
  “你在想什么?”完颜亮的脸蓦然出现,且近距离放大,严厉告诫道,“绝对不许胡来!”
  幻想破灭,我垂头丧气地从白日梦中醒来,觉得这人生真是索然无味。“嗯嗯……”只好一面胡乱应承,一面四下乱瞟。
  “想要竹伞,我叫人请最好的手艺人帮你做一把就是了。”
  完颜亮温和地摸摸我的头,鞭子与糖果并用。我嗤之以鼻,这人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情调。
  话说COSPLAY就得从头到脚自己制作道具才更有氛围。
  我师姐温小柔心灵手巧,以前常与我扮官兵抓强盗。每次实地演练我都会潜入县衙银库借走黄金白银,等师姐捉住我后自然会把钱财归还。那衙门的财物时隐时现,县官老爷的脸忽青忽白,十分相得益彰,这才叫做——游戏,我们才是——玩家。
  可惜我现在这个搭档远远不如师姐胆大。他因心怀大志,而格外谨言慎行。年纪越长,便越发无趣。人只有像我这样,怀抱“无一物”的佛家思想,方能过得逍遥自在。
  我做人从不勉强,当下决定自己玩。何必要连累他人呢。
  我把完颜亮书房里的墨汁全部倒入木桶,然后穿着完颜亮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跳了进去——此番一来不光青丝如墨,我从头到脚只有眼睛亮晶晶。
  当夜,雷雨初歇,月黑风高。我潜入厨房,摸了两把菜刀。因为浑身漆黑,也就无须黑布蒙面,多么节约材料。就这么借着夜色掩护,我独自潜入大内。
  我既不想行刺杀人,也不想偷盗钱财。
  我是一个风雅的贼,只不过想借一株竹子让我回家做伞玩COSPLAY。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非得到皇宫偷竹子不可,我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没有文化。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娥皇女英泪洒潇湘的典故么?
  嘿嘿。娥皇女英一共才两个人!完颜合刺至少在妃子的数量方面远胜列古贤君尧舜禹汤。这就说明我们大家都是互有优缺,没有一个皇帝真正一无是处。
  自古深宫多寂寥,更别说我厌恶的那个女人裴满氏——完颜亮他大嫂,自己生的儿子夭折了不算,还不许完颜合刺碰其他妃子。
  这些妃子一定哭哭啼啼哀哀怨怨,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的竹子能像深宫大内的土产这般合我心意。
  我记得上上次到此一游,曾看到完颜合刺像古画中的仕女一般不胜娇柔斜倚修竹,我估计他有这种附庸风雅的爱好。
  于是,我直奔皇帝寝宫。
  世人皆有爱好。有人喜欢美女,有人喜欢银子。花样虽有万种千般,不变在于大家一律都喜欢把这心水之选放在自己身边。
  完颜合刺那里一定有大金国最棒的竹子!
  我难掩兴奋,一路疾奔。至回廊转角处正欲踮脚探头,忽然跑来一个人与我迎头撞上,吓出我一身冷汗。
  对方似乎比我更为受惊,又兼身小力轻。一撞之下,摔飞出去。我定睛一看,这孩子怎么长得如此面熟。
  眉若春山,眼如秋水。小脸红扑扑的,小嘴水嫩嫩的。披头散发,穿着白绸小褂,半夜三更不睡,在这大殿跑来跑去,真是怪哉。
  我扮作威喝状先发制人:“呔!大兴国!你在干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被我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第二个字。
  我走近一步,拍拍他的肩,亲昵道:“大家出来混社会,都要讲个义字。好吧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今天晚上的事我只当没看见,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讲起。做人要厚道,就让我们相互保守秘密吧。”言罢,我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大兴国拼命点头,满面惊惶。犹自叮嘱我:“要保密哦!”
  我一向搞不懂世人心理,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就好像皇帝的近侍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就好像他不会问我这个一身墨汁的夜行侠究竟是谁只担心我会不会帮他保守秘密。
  于是我连连颔首,与他交换名片,只差时代因素无法留下手机号码。大家狭路相逢却终得幸免,缘于我们都是明白人,很懂得互相行个方便。
  这么一耽搁,等我到了大殿。天空已隐隐出现天狼星。
  我暗自焦急,左转右看,周边全是些无用的玉器古玩。我只好登高望远,使出师传绝技——轻功无敌。
  提一口气,我纵身飞上宫殿。
  哗,夜空星子清澈,而我黑衣飘飘。如果再来一个西门吹雪第二,我们就可以COS决战紫禁之颠。
  我站在最高点,踩着屋檐,摇摇晃晃,俯身望去,大内尽收眼底。见到一个偷情的妃子,一个偷钱的小贼,几个不知道偷什么的高手,就是见不到我打算偷的竹子。
  我心中一怒,脚下打滑,突然向下落去。
  话说当年,我拜鬼见愁为师,主打阴谋诡计,还要帮忙照顾师弟,功夫学得十分——稀松。很多时候,我不爱登高望远,就是怕犯文学青年成名后的通病——上得来下不去。
  千钧一发之际,还好我灵机一动,甩出怀中菜刀——喀嚓嚓!一刀劈在大内殿角,稳住我下坠的去势。
  勉强爬到安全位置,我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寻幽访古的心情尽数雨打风吹去,当下聪明的决定,本仙子不玩了。
  我夹着尾巴溜回完颜亮府,趁无人注意,钻入被窝,活动一整夜,早就困了,我倒头大睡,完全不知道皇宫已一片大乱。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
  又到后院喂了鱼,赏了花,逗了会儿鸟。
  正打算去找管家下棋,却见完颜亮脸色苍白地自大门口迈入,直勾勾瞪着眼睛向我逼近。我见他气势凌人,内心非常委屈。
  我说:“完颜亮你变了。以前我是你的知己,现在我却完全不再了解你,你总是莫名其妙摆脸色给我看。”
  完颜亮目光逼人咬牙切齿:“少说废话!你可知昨天晚上闯下多大祸事!”
  我瞪眼。须知我天天都在闯祸,哪里记得清他说的是哪一桩。完颜亮竟然这么不了解我,真是白白辜负了我对他的情意。
  “你真是好大胆子。”完颜亮嘿嘿冷笑,围着我背手打转,“夜闯深宫,破坏寝殿。”
  “你凭什么说这事是我干的。”我抱臂环肩,洋洋得意摆出小人嘴脸。须知办案要有证,捉贼要拿赃。完颜亮面沉似水,忽然抬手亮出一把菜刀。
  我大怒:“好啊,完颜亮!你说我不过,就想杀人灭口!”
  完颜亮脸色发青,“这是今早第一个负责调查大殿损坏程度的侍卫从那殿角上拔下来的。你看仔细了,刀柄上还写有我的名字。”
  我诚挚道:“你真傻啊,亮亮。你去行刺,为什么非要挑写着名字的凶器呢。”
  完颜亮被我气得半晌无语,最后一甩袖子,“你可知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不是那个侍卫正巧与我交好,把菜刀收了起来。一旦被其他人得知,你我均已人头落地。”
  我摸摸后脑勺,很好,这一刻它还稳稳长在我的脖子上。
  “陛下要追查此事……”完颜亮阴xx道,“我要怎么说才好……”
  我心道,你明明早就想好应对之策,才会这么闲有余裕,此刻不过故意拿乔,借机博取感激。
  “不如这么说吧。”我皮笑肉不笑,“连日大雨是因为天上有龙打架,昨天这架打到大内来了。雷龙一怒,吐了个雷。火龙一怒,又扔了团火。那大殿年久失修它就烂了。”
  “说得好。”完颜亮干笑点头,“事情就依遥折说得办。”
  “喂喂——”我望着完颜亮僵直的背影,连连跳脚,“你给我站住!那是我开玩笑的!”
  然而完颜亮成心与我赌气,竟然真的拂袖而去。我听管家说完颜大人写了奏折,进宫去了,内心不由十分害怕。虽然我一直知道当今皇帝早就变成了一个傻瓜,但这种胡言乱语,他要是也信,那天下果然就真的该归我家亮亮了。
  我十分担忧,生怕完颜亮胡言乱语惹得龙颜大怒牵连到我。于是我趁他不在,席卷家中财产,奔赴中京我的任地。我要远离是非,回去当我的“千兵卫”。
  一路上,纵马飞奔,不敢打听京中消息。
  不知道完颜亮此刻是生是死,也不知他发现我消失后究竟是惊是怒。我在客栈要了最好的上房,却不知为何还是辗转难眠。
  我不是思念完颜亮,只是比较认床。
  我不是担心完颜亮,只是挂念我落在他家忘了带走还没有吃完的那半盒桂花糖。
  一定是这样,我对自己说。
  我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眼前却全是完颜亮惊怒交加的面孔,受伤震怒的神志。
  我推开被子霍然起身,哇哇叫着跳下床。
  这完颜亮一定会使降头巫术,不知在何时迷失我的神志。
  又或者,他其实对我下了慢性毒药。这些年来,每日下在我的饭菜中,一旦离开他,我便会毒性大发。
  我捶地痛斥:“完颜亮你好生歹毒!”
  但不知为何,我却又泪眼汪汪。
  一旦思及完颜亮因为我的胡作非为而人头落地,我就无精打采困顿颓败。这一路行去,好不寂寞,因而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回到我的花果山,见一孩儿来报:“完颜大人在此等候萧猛安已有多时。”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栽下驴背。
  “完、完颜大人?哪个完颜大人?”
  “——行台尚书完颜亮!”
  完颜亮的脸色十分苍白,人好像有些清瘦。白衣飘飘手捧书卷,正坐在帐篷里看书。见我进来,斜斜瞥我一眼,并不开口。
  我进退两难,逃无可逃,只好脚尖磨地讪讪地笑,“这些手下太笨,一定对你招待不周,竟然连你的官名都记错了。”我摸摸鼻子,小心地绕过去,把包袱藏在身后,“他们竟然说你是什么行台尚书。”害我以为同名同姓,心怀侥幸,因为我家亮亮一早就是当朝太保。
  “他们没说错。”完颜贵人终于开金口,望着我,神情古怪,“我被皇帝贬职为行台尚书,正在赶赴任地。”
  这么说,他不是专程来看我喽。
  思及至此,我的表情不由得变得十分僵硬。紧紧握住手中包袱,这里面都是完颜亮的,莫非他发现家中财物失窃,特地上门追讨?
  “遥折。”完颜亮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半晌凄恻一笑,“我忽逢变故,遭受贬谪,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半点也不挂念么?”
  我默然不语。
  反正不论我说什么,完颜亮心中都是早有定数。既然他一早认准了自己给出的答案,又何必还要问我,世人均有此奇怪禀性。
  得病求医,他们要问:大夫,我没事吧。
  临终祷告,他们要说:我、我不会死吧……
  情人两地,他们叮咛:我们定会再见!
  自顾自的都在心中设下花好月圆,所以眼中看不见几番离散。完颜亮比他们强,在于他总给自己一个比较自虐的答案。
  每人都有问题与回答,大家全都擅长自问自答,不求真相。
  于是我微笑,“完颜大人当属我朝第一才俊,即使眼下落魄,也不过是朝政时局起伏,他日定有风云再起的一天。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完颜大人无须多虑。”
  完颜亮冷笑,“只怕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而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完颜大人何出此言?”我奇道。
  “我尚未大难临头,已有亲信闻风而动卷我家财弃我不顾。”他起身,灼灼地盯着我看,口中只问,“遥折,你说我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瞪着眼珠,不予置评。
  我知道完颜亮不会拿我怎么办,一如每次对峙,他总是先放弃的那个。他先放弃不是因为他温柔,而是因为他胆小,他要不起否定的答案。
  果然,三秒之后,完颜亮转身迈步,摆出七步成诗的架势,缓缓走至烛案旁。明明未到三更,他硬要点着火烛,明明不是飞蛾,他偏偏盯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地看。
  “你走的第二日,皇上下达罪己诏。”片刻之后,他改变话题,语气淡定。
  “完颜合刺一向喜欢模仿汉人。”我吐出口气,举袖擦汗,感谢话题已经偏离危险。我最讨厌的一出戏是《打龙袍》,我最讨厌的官面文章就是《罪己诏》。小时候,先生教我写文章。命令我一天一篇,一月后交他三十篇。我哪里有这么多感言,只好如此下笔。
  正月初一:我帮姥姥洗手绢,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二:我帮姥姥打酱油,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正月初三:我帮姥姥掏耳朵,姥姥夸我是个好孩子。
  ……
  这样一直写到正月三十,先生看后怒不可遏,娘亲也罚我这个好孩子回家跪算盘。我始终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写得不好,至少要比古今帝王写《罪己诏》真诚百倍。
  一个人自我批评,还要请臣下代笔。
  写得好了,是你应该。写得不好,是你失职。
  我虽不知道此番完颜合刺干吗要写罪己诏,也不知道这和我用菜刀砍大内屋顶有没有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这个罪己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了大霉,我家亮亮就是其中一位。
  “阁下可谓是个妖人。”完颜亮懒洋洋向我一瞥,以嘲弄的口吻对我下达历历指责,“你一时无聊,就惹得朝野上下混乱。雷击大内,视为天威。皇帝因此下达罪己诏,负责起草的人是我的手下……”完颜亮低下头哂然一笑,语调却骤然变得阴寒幽冷,“你说天上有龙打架,我国就发生暴风之灾,风过之处死伤无数。”他抬起我的下巴,凝视我的眼睛,“遥折,难道你真懂什么妖术不成……”
  “对!专司迷惑人心。”我冷笑着推开他,调头就跑。
  我不知道我的胡言乱语如此好用,竟然真的发生暴风之灾。如果我有这种特异功能,那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遇到完颜亮。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我已看出端倪。
  我已经彻夜逃跑,他却还要辛苦追来。
  正如我无力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我不知道完颜亮的手下在负责起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罪己诏》时,都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完颜合刺为什么会雷霆大怒,把那个名叫张钧的学士当场剁成肉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朝臣趁机揭发说这是完颜亮暗中指使;我不知道完颜亮是不是真的想借此抒发他一早抱持的不满情绪。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并不想知道完颜亮的近况,但我终究还是知道发生在他身边所有的这一切事情。
  正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在完颜亮眼中,我是个妖人。
  在完颜合刺眼中,我是个仙子。
  在师父眼中,我或许是个逆徒。
  在天下人眼中,我已然是个贼子。
  不管我真的有没有做错。
  我已扮演某种角色。
  这出舞台不容退场。
  夕辉如火,映得一池泉水都是红色。
  我站在那里,心乱如麻。前尘后事,不敢思量。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我将失去什么。
  但是后面那个人拦腰抱住了我。
  他蹭在我耳际,呢喃低语许下承诺。
  他说:“遥折,不管你是什么,我已爱上你。”
  我想笑,想说这爱情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掀开眼帘,最先入目的,竟是水中交缠的那双倒影。
  如此艳丽的池水,似铺满一池桃花。
  一切都是红的。是夕辉,是火,也是血。
  夕阳一寸一寸地晚,完颜亮极有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
  我只看着池水,看着那池不知自何处涌出的血水。
  而我与完颜亮早已身陷在这池血水中央。
  两个影子如此紧密。
  一切都是命运。
  于是我回转过身,抱住完颜亮。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说:“好。”
  我只能说好,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松。好吧,我来当这个妖人。因为我逃得太晚,我已注定无法逃脱。
  早在那个上京之夜,初遇那位白衣少年,他飒然挥扇念出清风满天下时,我就已然陷落了。或许还在更早,在我初入皇宫,看到墙上的题诗时,有些事情,就已经开始发生。
  我抱住他,抱住这个怀有帝王之志的男人。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帝王不会属于萧遥折。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没有退路。我不能放他一个人……
  夕阳中英俊又带了一点寂寞的面孔,这是我的完颜亮。
  轻狂嚣张,大胆尖锐,冷漠阴狠,莫测高深,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我知他甚深,却已经不愿抽身。
  完颜亮搂着我的腰,指点远处山峦,他说:“大金该是我的。大宋也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是你的。”我附和,却没有什么力气。逼迫我承认一件我不想面对的事,已经耗去我全部精力。
  “是我们的。”他追加补充,挑眉而笑,“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千秋万代。”
  “要不要再追加一句一统江湖?”我忍不住。
  “这才像你。”他大笑。
  我也笑。
  这世间根本没有永垂不朽,却永远不乏有人爱听。
  正如同我们每个人都有若干自我,但总有人要求你表现恒久不变的一面,其他他不爱看的便通通否定权充无视。
  他们会说:你本不是这样。
  或者:你应该是这样。
  弄来弄去,我们人人都是言情主角。日升月恒,须得摆出一副面孔。否则就是设定失误,版本差劲。我不怕糟糕,我生来已经很倒霉。
  我想当第一美人,却当了第一小人。
  我想冷血无情,又逃不过男欢女爱。
  但是没关系。
  求仁得仁能有几人。
  得不到鬼见愁不要紧,上天给我遇到完颜亮。
  生命总有补偿,大家最终都是别人的次选。
  我抱住完颜亮,紧紧抱住。
  不是我的我不爱,不是我的我不要。次选又何妨?只要我把你当成我心第一,你就从此脱离后补,我便从此圆满幸福。
  “遥折。我计划在河南起兵,先定两河,举兵而北。你在此为我多结识一些猛安,以响应我共举大事。”他挑起我的下巴,认真地叮嘱。
  我却心中一震,有些什么瞬间冷却。
  我不会问:江山与我,孰重孰轻。会问这种话的萧遥折,不是完颜亮心中的萧遥折。
  我微笑颔首,是的,原来我依旧是个老二。
  天下第一,我为第二。
  即使我们终有一日称王封后。
  一切不过如此。
  你可以当我是次选,但是我也可以不愿意做后补。
  我微笑说:“好!”与完颜亮月下击掌,立下盟约。
  誓言如烟,但是我会遵守。即使是个小人,也总有一些事应承了就一定要做到。我答应的,是帮你夺取你心中第一的天下,而不是给你我自己。月亮为证,你且记住。没有谁能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我们一生都在选择要或不要,其实答案早已注定,你我并没有得挑。选择不过是苍天的游戏,他设立的二选一,他不是在问你准备要什么,而是在问你准备失去什么。
  萧遥折最恨这个游戏——我可以爱你,但是不要你。
  这是我的规则,而你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