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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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歌舞】
    浙江省境內有共產黨的游擊隊萬餘人,其中在雁蕩山出沒的一百幾十人,名
    稱只叫三五支隊,國軍卻開來了一旅還征剿他們不了。淮中附近一帶村落都向三
    五支隊輸糧,政府的稅吏不敢下鄉來。三五支隊行軍,有田夫樵子先在嶺路上為
    他們放哨瞭望。一日,他們在蕭延寺晝憩,遭遇國軍掩襲,就只這回頗有死傷。
    他們且戰且退,據巖險相持,到夜色已深,始得逃脫。傷者匿在路邊山上柴草叢
    裏,自有村人連夜送水漿乳粉去調護。
    這些村落裏卻是既不開會,又不鬥爭,人們的口裏,將來共產黨的天下要分
    田這句話是有的,但亦不見得是為了這個在刻心刻意的期待,事實上減租運動都
    不曾 聞發生。這些村落和別處的村落一樣,只見是男人在畈,婦女在家,畈裏
    家裏皆風日妍靜。
    中國民間是向來不談政治,卻有漁樵閒話與彈詞。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漁樵閒
    話,不可以入彈詞,它就是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亂了。天下大亂,反
    者四起,這個感覺就是有氣概的。民間甚至並不重視形勢, 人說國共的優勢劣
    勢,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間所知的,寧是政治經濟軍事形勢以上的天數
    世運。
    我 不進左翼文化人的理論,但我仍喜愛他們的人。他們說、「農民為土地
    怒吼了。」事實卻並不如此。事實是連上海等大都市裏亦竟無政治性的工潮,鬧
    得起勁的,只是文化人與大學生。勝利後我看過一部電影片演的抗戰故事,完全
    是假的,但我仍愛看,因為那劇中人亦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所以好。
    可是三五支隊竟這樣清靜。他們都是年青小夥子,規矩 話。他們心無雜念
    ,去盡誇張。因為民國世界真的在清早晨。天下大亂,而眼前這些游擊隊卻是可
    親的子弟,反為只見國民黨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順逆之勢如此倒轉,就是舊
    朝將沒,新朝將起了。
    還是上次暑假將盡時,有幾個教職員先已到校。忽一日,三五支隊經過。我
    們出去看,只見隊伍散入村中人家造飯,幾個指戰員與政委立在小橋頭。其中一
    個政治指導員,抗戰時期他曾任美國在華派遣軍的聯絡工作,勝利後回故鄉,到
    淮中教過書,今番看見,當然要請他到學校裏坐坐。請了幾次,他推卻不過情面
    ,纔與我們同行,好比是請女朋友。
    到學校只有幾十步路,我就在大門裏走廊上移過一隻長凳請他坐下。他安靜
    的坐下,不東張西望,不問這問那。惟我是初識面,馬君蕭君陳君與他同事過,
    提起別後想念之意,他只答說、「此地有一個中學能存在是好的,我們路過不進
    來,是為不要引起國民黨的軍隊對學校誤會。」三五支隊的確對淮中明裏暗裏都
    不做工作。而眼前這個人,卻使我想起史記裏說張良如婦人女子。女子有一種貴
    氣,不可非禮相干,而又委婉順從。
    他坐了約有二十分鐘,馬君要叫廚房燒麵,他辭謝說不必費心,十分卻不過
    ,他只接了一盃開水。我惟見過日本的茶道,有這樣的虛靜清純。他竟不說政治
    的話,連寒暄亦少,真真是浮花浪蕊都盡,別有淹然風流。他好比是麒麟不忍踐
    踏生草,而人亦不忍傷害麒麟。日本開三百年一統之局的德川家康,他說過「得
    天下以慈」,我是這纔知道。
    彼時虹橋也有兵,大荊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荊街上豬肉店還被掛起一顆
    首級。國軍像明末剿張獻忠李自成的四鎮之兵,一個營長駐在大荊就是小皇帝。
    他們與城市裏的文化人大學生調同曲不同,都有一種想要揚眉吐氣,可是這只有
    從民間起兵受記,如散仙要從瑤池蟠桃會受記,所以後來他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
    解放軍。
    是年向盡,淮中正舉行學期結束考試,一日傍晚,忽開到一營兵,把學校包
    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出動搜查教職員寢室與學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過身上,
    再打開箱篋。我房裏有一個學生在給我抄寫並油印山河歲月的草稿,正抄到有關
    國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筆欲起,我說無事,你只管抄寫,一面開了房門等待被檢
    查。一個兵提著步槍正待闖進來,我先說了一聲請,從桌上遞給他一支香煙,我
    自己亦點一支來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問是什麼?這東西本來最犯
    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說是上課的講義。開開箱子,見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問,
    我答是內人來的家信,見他持在手中無法,我就唸了一封給他 ,一面斟盃茶請
    請他,問他可是也已經結婚?他答還未結婚。如此就平安檢查完畢。仇校長被抄
    去燕窩與信件,女學生被抄去毛線衫,其他教員亦各有些東西被抄去,都是一點
    嫌疑亦沒有的。隨後他們押解全體員生離校,連夜翻山過嶺到大荊,惟我留守校
    舍。
    翌日庶務馬君從大荊來陪我,說已打 得這次解散淮中是旅長的命令,因仇
    校長的兒子在上海是民盟的關係,仇校長今被指定在大荊不許出來,惟已請准畢
    業班的學生即在仇校長家裏做完考試。我到大荊去出題監考回來,還在校裏住了
    十幾天,把山河歲月油印裝訂好。在這些日子裏,尚有兩次軍隊過境,到校裏借
    宿,一次是旅長親征,一次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
    君憂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
    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
    於無礙。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後,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復校,但是教育
    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
    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
    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我去到雁蕩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
    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
    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
    禪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詞歎息時事、
    欲待花時尋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紅紫屬何人,
    無窮門外事,有限酒邊身;
    併恐花無逃劫地,不如隨水成塵,惱他鶯燕語殷勤,
    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讀到「併恐花無逃劫地」,我亦驚動,但我與溫州市井之人一樣,雖走進走出看
    見碉堡,亦不去想像會發生巷戰,興廢之際,總是天意浩蕩,就沒有急景凋年之
    感。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
    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纔有。我想著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
    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
    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
    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
    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誠君子, 他說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
    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俯,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
    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
    氣總難為。
    要說到相知,還是只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
    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如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
    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
    與行事,劉先生問叫甚麼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後來
    就沒有消息。」劉先生道、「這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
    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
    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
    ,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
    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
    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裏若失,這一回我纔曉得待愛
    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
    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讚好,金校長讚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讚好
    ,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讚好不算,還必要
    他們敬服。可是只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
    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
    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
    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疊疊像裏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
    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
    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裏的蘿蔔,說道、「這青青
    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
    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
    好像梁祝姻緣裏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於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
    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裏,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
    臉叫人不忍看,學校裏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松台
    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讓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
    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
    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溫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彩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
    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
    中不足的只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
    經過五四運動時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
    ,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制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干篇
    ,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
    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面惟客客氣氣,從來亦
    不玩。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
    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
    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緬於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 他說科舉
    ,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
    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制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
    忽 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
    ,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
    ,連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
    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
    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
    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
    往年我也見過,卻沒有像他這樣粗暴的,三日兩頭只 見他在酗酒大罵, 得慣
    了,亦無人查問他是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
    ,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年已五十,
    應列入前面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的對手還是只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
    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茲茲,必要人 他撰的對聯,
    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
    來,因其沒落是一,便連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瓦斯,骨子裏
    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粗粗,所以不曾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
    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緬於冗談,形勢像是作長
    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沒有一點慷慨相。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寧可我先到他房
    裏去一回。亡命以來,我是逢人皆和氣,學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
    著不可與人爭是非,但不知鄭先生與曾猛從何看出我有著一點高不可攀的神情,
    竟是對他們無慈悲。他們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證而不得,可比玉泉山關公顯聖,
    叫喊還我頭來,但我不能像普靜的與以一言點悟,這樣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試題來問我,我說有個字義不通,這句話也平常之極,焉
    知是鄭先生出的題,他剛巧也在我房裏,當即目露兇光,大聲叱道、「你是甚麼
    東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寢室,又出來立在廊下,還大罵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氣道、「真可怕,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慘!」
    還有曾猛我也觸犯了他。是在他房裏,我、步奎、鄭先生陳先生與曾猛五個
    人,步奎是來尋我的,我已要走,卻因說了一句吳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
    猛就裝醉大罵吳天五,我來不及拿話給天五收拾,已經夾頭夾腦罵我是資產階級
    的走狗了。我與步奎回到我房裏,曾猛還在大罵,也是罵到廊下,聲音就像破鑼
    破鼓,使我想起古詩裏有一句是「戰敗鼓聲死」。
    十五年前我在廣西教書,同事也有是從時代的前線退下來的,都沒有像這樣
    子。時光真是不饒人,今又曾鄭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漸漸要學成通儒,乃至金
    校長的勵精圖治,都是「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可是其餘許多教員,年紀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單是教書養家,亦有很
    要朋友的。他們既少野心,亦無卑屈,看來庸庸碌碌,卻熱絡現實,有市井之徒
    的正直大氣,這就健康。牡丹雖好,全仗綠葉護持,他們與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
    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圖畫的陳先生,還有一位訓育主任方先生,他們家裏
    我去過,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還與方先生上街去喫酒,用錢甚少,亦今天真是
    風光遊冶了。方先生樂清人,對訓育主任我本來有成見,且又他是國民黨員,焉
    知他這個人竟是不錯。
    尚有少數新教員是步奎的一輩,剛從大學出來,最是他們身上鍾有抗戰時期
    的朝氣。他們多思想左傾,但他們的好處有在是非之外。八年抗戰的性格是民間
    起兵,使毛澤東亦見之心驚,不得不收起他軍事共產主義而與之合流。這雖是詐
    術,但他的中下級幹部是真的謙遜了。前此從北伐末年到抗戰前夕,共產黨人都
    悲慘決裂,夜嘯如狐狸,但是這回我在雁蕩山看見的三五支隊與他們政治指導員
    ,以及在溫州看見的馬驊他們,竟明淨無粗獷。這班年青教員思想固然左傾,但
    他們在當面背後,提起金校長,或吳天五先生,或叫我一聲張先生,還比別人至
    心在禮。一個人的品性與他的待你如何,是只要 他叫你一聲的聲音,即可以曉
    得的。他們是世人的子弟,亦即可以是天的子弟,天下大亂要出來真命天子了。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裏連請人喫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煙的人連一
    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
    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裏,獨自坐在阿嬤窗前階沿上,看著那破院子與堂
    前間,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
    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著,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
    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並不是「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裏的第三卦、「屯,剛柔始
    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寧。」而
    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只見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來國軍的精銳,邱清泉黃伯韜等幾個軍團已在淮海戰場覆沒,惟餘桂系的
    軍隊在武漢,蔣介石退居奉化,副總統李宗仁出主和議,未幾陳明仁與程潛叛變
    ,鄂湘並陷,桂軍亦盡。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解放軍渡長江,毛澤東的總攻
    擊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見周武王誓師孟津當年。
    我料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卻料不得中國竟然抗戰。料得德國日本敗戰後美蘇
    將衝突,國共將內戰,卻料不得會是這樣的解放軍。因為抗戰與這次的解放軍皆
    是生於中國歷代民間起兵的氣運,蕩蕩如天。蘆溝橋事變與八一三事變當時,國
    民政府當局如何應欽等,完全不信會發生這樣偉大的抗戰,而這次解放軍的破竹
    之勢,亦是連毛澤東都想不到會有這樣快。那八年抗戰與這次解放,皆真真是白
    虹宵映,素靈夜歎,民間 說國民政府已出奔台灣,竟是糊里糊塗,連我是喜歡
    推測時事的人,亦無想無念,這種糊塗是好比元旦這天的過得草草。
    南京沒有抵抗就放棄,上海杭州一路響應起義,解放軍晝夜趲程,望見前面
    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們的游擊隊在安民籍府庫以待了。我與梁漱溟的通信
    遂一時中斷。李宗仁代行大總統職務時,報上登載李的親筆信敦請梁先生出任行
    政院長,梁先生拒絕了。他自上次國共和議失敗,即回四川北碚,專心辦勉仁書
    院,來信聘我去當教授,就可寄來路費,這是我重新出世之機,焉知不到幾天,
    經過南京武漢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絕,且溫州亦於五月裏解放了。溫州也是行政
    專員響應起義,雁蕩山與瑞安鄉下的三五支隊於一日拂曉進城,再過一個多月,
    康生的野戰軍纔開到的。
    前人說兵敗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看了這回的情形,真是這
    樣的。歐陽修序五代史、「自古興亡之際,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是為不盡
    人事者說,而今之史學家惟知事務與辯証法,卻是應該曉得尚有天命。毛澤東貪
    天之功以為己力,此所以天下至今未定。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曉。我在山河歲月裏所寫的,一旦竟有解放軍來證
    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間起兵有這樣好,果然給我親眼看見了。秧歌舞是黃帝
    的咸池之樂,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漢軍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與秦王破陣樂的生
    於今天。
    我受愛玲指點,纔曉得中國民間的東西好。但我一次曾給瞿禪說玉蜻蜓裏志
    貞哭靈的唱辭,情之所發,到得無保留,卻能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與詩經一樣
    是漢民族的,瞿禪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軍做了我的知己。山河歲月裏我寫
    中國文明的興與賦,初次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個興字,不勝之喜,但是
    君毅讀了亦不省,這更使我懷念初期的解放軍。
    我研究得中國可以說沒有土地間題,現在亦只須均田,而解放軍果然是行的
    分田。我研究得中國的治道治術,周以前皆入於周禮,周以來直到今天只須是周
    禮的翻新。其王官亦是王民,此即比代議制好,其產業政治軍事一體,立法司法
    行政監察一體,亦比蘇維埃好,其尊王大一統,亦比聯邦制或中央地方集權分權
    制好。而解放軍初期的制度,亦果然好比是周禮的翻新。至於文化人的感情與思
    想,那是只該用秦始皇漢高祖乃至黃巢的方法來對付,纔得天地清安。
    我不喜「蔣介石偉大」那樣的書名,不喜東條英機,也不喜麥克阿瑟,一種
    東西,若是像城隍廟裏的神道,威靈顯赫,或像白蛇傳裏的法海,是個超自然的
    大力,且總歸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見他倒下來,我比誰還更開心。又如地主
    與世家,也叫人看了心裏不舒齊,他們原做不得甚麼大惡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
    個階級,但單為他們的沒出息,也已該有一次掃蕩,使他們亦出來見見天日。
    又有一些東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種情形下,會使人寧可不要,如愛玲
    說周佛海家裏的許多值錢的東西,如我所見葉蓬沈啟無的材藝,及那位溫中同事
    鄭先生的博識。乃至七寶亦不足惜,乃至功業與道德亦不足稱。卻是這種好的東
    西需要解放,纔又可以風吹花開水流。中國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
    物致知,物無不親,物無不敬。所以我見了初期的解放軍有這樣高興。但是其後
    落於共產黨的政權,他縱有千般的好處,我變得對之一概不屑,也仍是這道理。
    纔解放沒有幾天,溫中的老派教員惟驚疑。在膳廳喫飯時,有一位王先生說
    解放軍無學,他的辭典研究不被尊重,言下不勝冤屈似的,旁邊幾個教員附和,
    說解放軍進城,見了人家洋房裏的現代設備亦不識。他們都是對解放軍又輕視,
    又無奈。惟鄭先生不發一言,只沉重的歎氣,仍低頭喫飯,我看出他是比誰還內
    心恐懼。飯後步奎到我房裏,氣道、「他們這種態度是很不應該的!」我亦說解
    放軍雖許多東西不識,卻遠比他們識得的好,且解放軍要識得也並不難。
    在雁蕩山見過的三五支隊政治指導員,今是溫州市委,兼溫州人民日報社長
    ,我到報館去看過他兩次。一次去,他留我喫午飯。有鄉下來的代表都是穿短褐
    的耕田夫,飯開出三桌,椅凳不全,就立著喫,飯是糙米飯,一碟吹蝦,一大碗
    醃菜,上面舖著薄薄的幾片豬肉、都是毛,大家就這樣的喫。這裏好比喜事人家
    ,主人與動用人在商討有那些事已做了,等會再做那幾樁,現在且開出飯來胡亂
    喫一些。又一次是我去時,那社長剛午睡醒來,報館裏他住在前庭一個廂房。只
    見晝長人靜,他房裏的簡單,好比弘一法師當年在延慶寺。他是要人,共產黨又
    開會特別多,我看他每天總要工作十四五小時,卻難得仍是這樣的清純,身上沒
    有權力感。我問他今後或想要結婚麼?他道、「今後大約還有十年十五年,不能
    去想自己的生活改善,我這個人已給了黨了。」我 了有一種悽涼的喜悅,看著
    他,叫我想起紅樓夢裏的一句詩、「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我向他說起新近野戰軍開到,四鄉抬豬羊花紅勞軍,我道、「如雁蕩山的鄉
    村,你也知道,家家飯米都無著,那裏獻的豬羊?莫說用人之財不可竭,便用人
    之情亦不可盡。」他平靜地答道、「這只是兵士與人民兩相好的意思,兵士遠來
    辛苦,也要自己人肯親熱。」我 了隨亦沒有意見。我對初期解放軍,是好比對
    愛玲,即使有些地方於我不慣,亦無條件的接受。彼時學校裏的教員每天上午要
    集合一次學習敲鑼鼓唱歌,有一節是、
    共產黨,他辛苦為祖國,共產黨,他一心為民族,
    他抗戰八年多,他改良了人民的生活。
    那調子如 母親或姊姊訴說家裏艱難,要你有志氣云云,連我亦真心感激。
    我所見的共產黨員,如那姓金的政治指導員與馬驊,他們去盡私意,絕對服
    從黨。就好比這個黨是庾信賦裏的鏡子、「鏡乃照膽照心,難逢難值。」所以康
    生的野戰軍到後,即發動鄉下鬥地主城裏逼公債,馬驊他們還是往好處去想黨的
    政策。而且開新朝是有一種好像天地不仁,所以鬥地主逼公債做得那樣慘,馬驊
    他們亦照樣相信黨。此即民間起兵雖被變質為共產黨政權而沒有發生兵變的緣故。其後更三反五反,殺人如麻,則是共產黨要把民間起兵的餘勢及其再燃的可能
    ,轉換方向,消耗以至永絕。
    溫州解放,溫中甌中及高商的共產黨教員,一朝都當起全校員生的生活指導
    員,你與他三日不合,他當即面孔一沉。他們向來只在城市做左傾文化活動,不
    比馬驊與三五支隊的那政委是生在民間起兵裏。我不禁拿他們來比鄭先生,一樣
    的會忽然翻臉,亦即是一樣的沒有出息。其後野戰軍開到,臉上個個兇相,我纔
    覺得這已不是解放軍而是共產軍了。
    十月一日共產黨國慶節,溫州閱兵,所有組織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綽龍舞獅
    子拋彩瓶俱全。抬著毛澤東的照片遊行群眾的隊伍,共產軍的隊伍。看了那軍容
    與武器,真真叫人感覺大威力。但我排在教職員聯合會的隊伍裏遊行得幾十步路
    ,就一人離隊站在橋上看,想起歷史上的兩個人。一個是虯髯客,在茶肆見了李
    世民,默然心死。又一個是顧炎武,望見大清兵在山下經過,如大事已不可為。
    我是在雁蕩山時見了三五支隊與那政治指導員,默然心死。但今見了共產黨的大
    軍與毛澤東的威靈,我反為心思又活了起來,讓他亦只讓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