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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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整一条街上,只有洼狸大商店设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务项目。这还要感谢益华公司,是他们最先把机器售给了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门前挂出了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最凝炼的语言介绍了耳眼机的妙处,并写明店内有美国进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环。广告牌的中央画了个金发女郎,她就佩带了这种耳环。洼狸大商店乐声滚滚,人如潮涌,害怕拥挤的姑娘就在门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过来,就给每杯咖啡提价一角。小店主负责操纵打耳眼的机器,由于视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个斜眼。见素只在特别高兴时才出面招呼一下女顾客,搬弄机器时小心翼翼。姑娘们也乐于让他来打耳眼,相信对方会将男性的爱恋随同激光一并射入耳垂。见素用手抚摸过一系列姑娘的耳垂,逐渐变得落落大方,风流倜傥。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颜色的西服,不断交换着领带,跟上小凡到“环球大饭店”去坐一会儿。周燕燕非常热情,常走出柜台,将饮料送到他们的桌上来。见素反而变得不苟言笑,只在离开时道一声谢,抓住她的小手松松一握。到后来没有小凡,见素自己也可以来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周燕燕照例过来送饮料,但放下赶紧离开了。见素吮吸着杯里的东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大厅。他感到那边的目光又飞快地瞥过来一次,就在心里轻轻地告诉自己一声:“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给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环。周燕燕怕烫似地接到手里,在掌心倒换了几次,脸色绯红。她想说什么,也许是感谢的话,也许不是,嘴唇活动了一下又闭上了。见素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刚才他在想这个嘴唇多么适合亲吻。他淡淡地笑了笑,离开了。
  这个夜晚他很难入睡。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后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个人在一群疯狂的追逐者中间也会感到孤寂,周燕燕一个人来到这里,对很多东西都陌生、都恐惧,只不过虚荣心把这一切都覆盖了罢。他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向着一个方向慢慢地移动,身不由已。在离那个猎物近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老隋家每一辈里都有这样的人。仿佛一个家族都太老实、太木讷,上帝为了平衡,就让家族里有一个人懂得复仇。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温热而丰满的、喷香的身体。他只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进城,第一句话就嘱咐他不要看上别的女人。大喜明白她爱上了什么人,但还是爱着,这真不幸。见素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咕哝一句:“整个老隋家都是为别人想的太多了。”说完以后就睡过去了。
  小凡到底还是够朋友,不久就为见素批来一些形状奇特的进口旧衣服。见素每件衣服提价百分之十四,结果销得还是很快。这使他十分兴奋,跟小店主合计以后,决定将赚到的百分之二十用来答谢益华公司的两个人:小凡和于助理。小凡提醒他们,这些钱刚好可以用来在“环球大饭店”搞一次象样子的酒宴,他和于助理都参加,另外再请请商业界的几个人物。这等于借机会把该店介绍给商业界。见素对小凡十分钦佩,就按他的意思办理了。能在“环球大饭店”举行宴会的企业想必是有些来头,前来赴宴的人大多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商店的名字。人们喝得十分满意,酒席间倒并不怎么谈论商业界的事情。有一个人前不久参加过一个烈士的追悼会,于是就议论起前线的事情。这很自然让见素想起了隋大虎。那个人搔着头发,饮下一杯说:“打得很苦噢!这场仗可比过去战争年代苦多喽......我外甥从前线上负伤了,是排雷被炸伤了的,伤了脚。现在去一个什么学校进修去了。我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前线的事情。他说他们团有一个连困在哨位上,最后只回来一个人,回来还是死了。那个战士的老家就是咱这个省,跟隋先生一个姓......”
  隋见素手中的杯子泼出了一些酒。他问:“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我外甥说得太多了,我怎么记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见素还想再问,小凡端起杯子说:“先别谈这个了,来,干一杯!”见素跟所有人碰过杯,一仰脖儿喝下去。他几乎没有感到酒的味道,脑袋嗡嗡响着。他咕哝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于助理惊诧地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
  酒后大家一起来到了六楼的舞厅。
  这儿的阔绰和热闹、这儿的奇特的气氛,一下子就把隋见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在哪里,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脚下,跟随前面的人走。脚下是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地毯。这地毯是棕色的,仿佛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毯都厚实。前面的人停下来,有的坐了,于是见素也坐在了一个带拐角的丝绒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别致的圆型桌,桌上已摆了两种不同的高脚杯,一只盛了粉红色的冰激凌,一只盛了浅绿色的饮料。一些多格托盘中分别装了花花绿绿的果脯、果子蛋糕、桔子、香蕉等。一种彤红的、去了核儿的冰樱桃实在诱人,见素伸手取了一枚。他这时记起了抬头去找同来的几个人,发现小凡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于助理不见了;身边的一个人用手帕捂着鼻子,取下手帕,见素认出他是讲前线故事的那个人。隋大虎的事又在脑海中闪了一次,见素低了低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发现在左前方的一只沙发上:于助理正和一个挂了项链的姑娘说话,两人使劲低着头,说一句一笑,头再沉下去一次。那个姑娘描了眉,涂了口红,睫毛是假的。她很漂亮,但见素无法判断这种漂亮是不是假的。小凡在一边鼓了一下掌,见素发现他正看着舞场上的几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肚子滚圆的人正和一个矮瘦的小女孩旋转。小女孩子身穿红裙,齐耳短发,煞是可爱。乐队很壮观,有一个吹单簧管的老头子头发如雪,文质彬彬。他显然吹了一辈子。见素盯着白发,开始寻思一个男人一辈子捣鼓这东西是不是值得。老头子神色庄重,犹如身在威严的仪式之中,于是见素的结论是“大概值得”。数不清有几对子在跳,一支曲子停了,就一齐停下来。很多人退下来,又有很多新的舞伴进了场子,等待又一支曲子。见素瞥了肚子滚圆的人一眼,发现他已经大喘不止,每一次呼吸都不得不提起双肩;但他还是捏紧小姑娘的手不放。见素想这个老人不好,这个老人该让女孩子和别人趁这段时间跳一会儿。音乐又响起来了,并有一个女歌手站在乐队前边为大家唱。她唱一句,脸蛋就划圈似地一转,做出极天真的样子。但见素觉得她有四十多岁了,比洼狸镇的小葵年轻不了多少。一会儿,于助理和小凡都上场了。小凡的舞伴就是周燕燕,她刚才不知坐到了哪里。见素觉得心跳加快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看到了那副包金耳环,他真希望她能知道谁在一旁看着她。于助理和那个假眼睫毛跳着,花样很多,渐渐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有一次姑娘穿了长筒皮靴的腿似乎是从弯腰扭动的于助理头上撇过去的──但见素没有看准,不能肯定。他主要在看周燕燕。终于她也看见了他,送来了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得到的淡淡微笑。见素幸福极了。
  于助理和假眼睫毛花样成倍地翻出,终于逼迫场上所有的舞伴动作迟缓、无精打采,最后不得不退回座位上去。见素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讶,这时再也顾不得看周燕燕了。场上仅有的这一对子一会儿合起,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各自旋转,一会儿一起旋转。于助理和假眼睫毛常常一腿弓起,微笑相对,双肩有节奏地扭动。还有一次他们突然转身,以背相对,再复回转时还忙里偷闲,伸出拇指在对方脸前做一甩动。这一切都正合节奏,堪称一绝,满场里长吁短叹。也正是这时候,场上又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歌声,温温吞吞,明朗自如,但辩不清男女。看看乐队那儿,没有歌手站出来。歌声还是响着,咿咿呀呀,甜美动人,歌词一句也听不清。见素用力地寻找着歌手,他想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唱着。他逐个看着,主要看他们的嘴巴动不动──他终于发现了唱歌的人是那个白发如雪的吹单簧管的老人,如今老人放单簧管于膝盖之上,双手叠起,面色安详地唱着。见素看着看着,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
  从六楼舞厅下来,已是深夜。隋见素见人们纷纷散去,他们大多乘自己的小车急急驰去。他刚要出门,就见讲故事的那个人又转回来,说门前不见了他的车,还要等一会儿。见素于是伴他在门厅里坐了。
  嗡嗡咚咚的乐声老在脑海里鸣响,赶也赶不走。那个人掏出烟来,在桌上敲一敲,又想起见素来,就重掏出一支。他们吸着烟,暂时没有说什么。那个人看着见素,说道:“贵店有多少职员?”他的腔调倒一下让见素想起了别的。见素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说你外甥那个团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那人的脸仰着,吐着烟说:“大概也就是两年前吧!有一段是在前防训练。”
  见素觉得这跟隋大虎上前线的时间也差不多。他真的怀疑起那个战士就是隋大虎了。他有些沉重了,这会儿又记起传来大虎死讯时,他和叔父午夜里喝酒的情景。他鼓了鼓勇气,跟那人攀谈起前线的事情。他觉得死去的人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孩子,就有必要搞清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人的酒意未消,面色微红,似乎也乐于讲叙战争。他说他二十年前也当过兵,可惜没有战争。
  “我外甥他们这茬遇上了,他的一只脚只剩下了一半。那是排雷炸的。那里的雷谁也排不完,战争完了也要排上个四年五年。好多战士都伤在地雷上。敌人不怎么碰雷,那些家伙心里有数,摸索得熟。我外甥他们晚上呆在工事里,觉也睡不沉。如果黑夜里听见外面沙拉沙拉的,那肯定是敌人。他们就摔手榴弹,轰隆一声,再没有沙拉声了。可是第二天什么也找不到,炸不着什么。这样情况不知有多少回,只有一回炸着了,炸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敌人。小家伙瘦骨嶙嶙,头发老长,脚板的皮像铁一样硬。工事是什么?就是山包上的一个个能容身的洞洞,最小的只能容下一二人。他们白天晚上就蹲在里面,困了屈着身子抱紧枪。怕就怕敌人截断所有的通路,那时候什么也送不上来,也就完了。这样的事早晚要发生,这个谁都知道,外甥也知道。可是你得蹲在小洞洞里──战士跟这个叫『猫儿洞』。他们就在这样的洞里被困了两个月。随身就是那么一点点罐头什么的,开始时候就在盒上戳一个洞,吸里边的汤。后来又一小片一小片地剜里面的肥油吃,一点点吃得什么也没有。再吃什么?喝什么?洞子四周的嫩草叶全嚼光了,粗一点的草根像嚼甘蔗一样嚼一遍。裤子屁股那块磨透了,就转过来穿,再磨透,也就得那样。衣服的拐肘那儿、袖子、肩膀那儿,全磨破了。再磨皮肉,磨破了,溃疡,烂一个大洞,怎么也好不了。这才熬过了半个多月,日子还长。如果是咱这些人,该打谱死了。”
  见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地吸烟。
  “他们全不打那个谱,想法活着守山包。有的人伤口烂得发臭,蹲在一个洞里都闻得见。该用清水洗洗伤口,可是一滴水也没有。发烧、说胡话的人哪天都有,能活动的就嚼了青树叶儿,一点一点往他们嘴里抹。常常是抹着抹着,人就咬紧牙关死了。就是这样,还有人打开录音机听歌。听着歌抵挡一会饥饿,实在不行就爬出去找发绿的东西吃。敌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打炮,炮弹雨点一样落,有的『猫儿洞』炸塌了,把人活埋在里面。你看看,这个样子捱两个月!他们等到援兵上去换下来,差不多就剩那一丝气了。脸色不敢看,看了吓人。头发焦黄发脆,像放到地底下闷了几年似的,一梳理就断。那身衣服全变成条条了,胡乱网在身上。这场仗可真苦,不亲眼看看,你想不到那个步数。我外甥就是从这里面活过来的。那时候没死,大概以后会长命百岁。他现在学医去了,学着把不该死的人救过来。该死的谁也救不过来。”
  见素狠狠地把烟掐灭了,问:“那个姓隋的呢?也被困了两个月吗?”
  “不,困了一个多月......他不和外甥在一个山包上。我外甥也不怎么清楚他的情况,只是后来才听说。”
  “他到底怎么死的?”
  “他那个连原来是守一个哨位。后来仗打乱了,他们就被困在了里面。那个哨位已经没有什么意思,连队就设法回到咱们的阵地上来。他们在山里打打藏藏一个多月,死了一多半儿,连长头半月就死了。这里边有不少人是伤在地雷上,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该死的地雷。那个姓隋的据说年纪也不大,够勇够灵的,所以能坚持到最后。连长死了,不知道谁代理了连长,这个再也没法知道了。也许姓隋的早就一个人活动了,你想想看吧!那边是闷热地方,什么都长得又高又粗,走路也没有个下脚地方。他死了后,有人发现他兜里有一片纸,上面有谁也不懂的数码和符号。看到后来才知道是记了战友死的日子和地方。到了半月那一天,一个数码后面做了个三角符号,估计那天连长死了。人们还从他身上看到几十处刀伤、抓挠印子、牙齿印儿。真好样的,你想想他跟多少敌人搏斗过。没有人能胜过他,最后都败在他手上。这个战士了不起,饿不死、捅不死、渴不死也咬不死。他一个劲儿往我们的阵地上移动,死也要回来。到后来离我们阵地一定不远了,他一定是那时候被什么打中了。两条腿都给炸掉了,他就用手抓地往前爬。腿使不上劲了,全靠两只手的力气,挪动一寸都不容易。他就这么爬,爬,手抠进泥土里、石缝里,用劲拉着多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往前移动。那些该死的草木遮住了他,他离阵地一百米了还没有人发现。他嗓子早渴哑了,什么也叫不出来。后来离阵地只有五十多米了,才有人看见了他。一伙人跑过去,怕是敌人的特工队摸上来,随时准备开枪──一伙人认出是自己人,就去抱他。他的十根手指全露着骨头,白色的骨头尖磨秃了。他被抱起来,刚抱到阵地上就死了。他把血流完了。不过他还是死在咱的阵地上。这个战士姓隋......”
  隋见素的拳头猛捶了一下桌子。邻座都惊讶地看了看他。
  这会儿有汽车声。一会儿司机走进来,那个人就站起与见素握手。他走了,见素坐下来。他重新点上一根烟,吸了起来。厅里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周燕燕不知从哪儿转过来,就站在桌边上。见素抬起头来,点点头。周燕燕以为他病了,问他,他摇摇头。这样又停了一会儿,见素说一声“再见”,步子沉重地走出了“环球大饭店”。
  一连多少天小店主两口都细声细气地说话,怕惹翻了面色突然阴沉起来的隋见素。小店主默默地给来店的姑娘打着耳眼,姑娘如果嬉笑,他就威胁她们耳眼必定发炎。遇到特别漂亮的来了,他就亲手将耳眼机交到见素手里,说一声:“我要撒尿”,转身离去。见素亲手给十几位美人打穿了耳垂,心情才微微好转。又住了几天,见素在录音机的乐声里双腿有节奏地颤动。到了周末,他盼着小凡来了。小凡几个月来可教会了他不少东西,这些在洼狸镇永远也学不到。比如吃西餐,握刀叉的那套本事在洼狸镇就学不到,没有小凡可不行。周末,小凡来了,他们两人又去了“环球大饭店”。柜台那儿没有周燕燕,他们就去了六楼舞厅。
  两人看着场上的人跳舞。见素不时地瞟一眼乐队里那个白发老头,就等着听他唱歌了。跳舞的人中没有她,见素和小凡都有些失望。一支曲子终了,跳舞的人擦汗。场子上人来人往,乐队里也有人站起来,似乎意味着大的调整。后来音乐奏起来,不少人大惊失色。演奏出的音调越来越熟,慢慢听出是革命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的唱段。果然有一个男子站出来唱了,唱得热烈而急促,不少人也站起来,跳起了迪斯科。这时候周燕燕出现了,下身是牛仔裤,上身是火红的衬衫。与之伴跳的是一个瘦削的小青年,神态多少有些癫狂。见素刚要指给小凡看,小凡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对在见素耳边说:“总经理!”
  见素不明白,看了他一眼。
  “和周燕燕一块儿跳舞的,是我们总经理。”
  见素差点蹦起来:“就那个小瘦子?”
  小凡点点头,两眼注视着场上说:“我们总经理一般不在这地方露面的,他肯定是对她有兴趣了。”
  “『她』是谁?”
  小凡笑笑:“周燕燕。这个姑娘可真有办法,能摽上我们总经理......”
  见素再不说话。他死盯住那个小瘦子。他想小瘦子扭得蛮好,不过落到他手里,他会把这个小瘦子的脖子扭断。见素机械地端着杯子,饮着桔汁,没感到一丝甜味。这样看了一会儿,曲子完了。小瘦子到座位上披了一件衣服,周燕燕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小瘦子面孔冷冷,偶尔一笑。周燕燕的镀金耳环摇动着,紧紧跟随小瘦子往外走去。见素猛地站起来,说:“走!我们也走吧。”他和小凡也走出去。小凡拉他乘了另一个电梯,于是他们下楼后,正好看到周燕燕搀着瘦小的总经理往大门走去。立在门旁的一个粗壮的中年人弯腰为他们开门,然后也走出门去。见素看了小凡一眼,走到了门外,看到了急急驰去的一辆日本“皇冠”。小凡走出来,站在见素身边,这会儿介绍说:“开门那个人就是总经理的司机。那家伙力大无比。”见素像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望着汽车消逝的地方。停了会儿他问小凡:“你们总经理多大年纪?”小凡回答:“早告诉过你,十九岁嘛。”见素摇着头:“那他们太不合适。”小凡笑了,拍打着见素的肩膀说:“隋先生真是个天真的人。”见素把手抄到裤兜里,苦涩地笑了笑。这一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见素醉倒了。
  生意越来越兴隆,洼狸大商店不得不招来两个店员。两个店员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来就穿上了天蓝色的店服。她们都十分漂亮,小店主的老婆多少有些不能容忍。但她们都由隋见素亲自选定。她们来店第一天就学会了配制低劣的速溶咖啡,第二天学会了怎样量布才能多量出几寸,小店主老婆对这些倒颇为满意。激光打耳眼机招来了漂亮姑娘,而漂亮姑娘又招来了喝咖啡的小伙子,小伙子对那些姑娘又并非毫无吸引力,这样互相作用,良性循环,店内拥挤不堪。有人浑水摸鱼,姑娘尖声大叫,终于有一天吵闹起来,打斗中砸毁了两只高级咖啡杯子。小店主老婆原想走过去拉架,可刚迈出一步就被人当胸一掌。店内乱成一团,小店主老婆大声嚎叫。一伙人直厮打了两个钟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店内地板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头发、唾液和鲜红的血丝。见素领人清扫地板,惟有店主老婆嚷叫双乳肿胀,一个人退到里面静养。见素和小店主都明白,商店开到这个地步,非扩大店面不可了。店右侧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公共厕所,但街上行人焦急时还偶尔一用。小店主夫妇多年闻惯了恶臭,见素和新来的两个女店员却深恶痛绝。见素决心拆掉它扩大店面,永远废除祸源。他为此奔波了一个多月,精疲力竭才终于明白:要彻底根除恶臭,最后也许要借助某一种伟力。他想得头疼,才想起了于助理。小凡跑前跑后,最后于助理答应开个条子介绍几个人,但总经理却不敢惊动。
  隋见素带着条子找了几个人,终于胜利在望。到后来,又破费了几架“傻瓜”照相机、几条“三五”牌香烟,事情算是办成了。见素这期间认识了一位处长。有一天他在处长家里遇到了周燕燕,这才明白这人就是周燕燕的远房亲戚。处长不知道两个人认识,就为他们做着介绍。见素“哦哦”地应答着,看着周燕燕说:“认识您非常高兴”,上前一步握手。
  周燕燕惊讶、慌促,但看了处长一眼,还是伸出了手。见素盯着她的眼睛,用力地握了一下。
  这一天他们都在处长家吃了饭,饭后处长要为他们张罗车子,他们谢绝了,一同走出来。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只是沿人行道往前走去。隋见素有时停下来点烟,周燕燕就走到前边去。他平静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他承认他原来的判断是准确的,她的确太迷人了。空气中有着她的芬芳,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等他赶上去。前面有两个垃圾箱,在这静静的夜色里,有人伏在箱口上翻找着什么。周燕燕走过去,那个人正把找到的东西塞到嘴巴里,咯咯地嚼着。周燕燕站住了。见素也走了过来。见素问黑影里的人:“你吃什么?你饿吗?”那个人谁也不理,还在不停翻找,咯咯地咀嚼。他们一声不吭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去。
  周燕燕走着走着,突然倚在了一株梧桐树下。她轻轻叫道:“隋先生......”
  见素的心怦怦跳着,但看来非常镇静。他说:“我们已经好多天没见了。我知道你跟那个总经理玩得很好,不愿去打扰你......”
  周燕燕尖叫着打断他:“隋先生!”
  隋见素不做声了。周燕燕抽泣起来。见素一动不动地站着。周燕燕哭了一会儿说:
  “他骗了我......”
  见素冷冷地说:“你还会受骗。”
  周燕燕惊讶地抬起头来,问:“谁再骗我?”
  “我。”见素回答。
  周燕燕“啊”了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摇头说:“不,不,你不会骗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我后悔死了。”
  见素的心已经不那么狂跳了。他拋了烟蒂,用脚仔细地踏灭,然后上前抱住了她的两肩。她立刻不哭了,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见素扳了她的头,吻着她美丽的前额,一颗心又跳起来。吻着她,见素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的第一步走完了。你干得真漂亮。”
  这个夜晚,当见素把她送回宿舍时,就宣布了睡在这里。周燕燕死也不肯,还用一把苹果刀威胁他。见素笑着去铺床,她要冲出门去。见素很容易就抓到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管她怎么挣扎,只是吻着,直到她安详地闭了眼睛。
  见素以后每夜都来找她。这样迎来了第一个周末,他们决定去大饭店的六楼跳舞。路上周燕燕挽着见素的胳膊,不停地站下来吻他。她夸奖见素说:“你真伟大。”
  洼狸大商店旁边的厕所已经拆掉,店面扩大了许多。建筑开始的时候下掘数尺,将积存渗漏多年的臭土一并除掉。地基填了沙石,盖好屋子后又抹了水泥地板。为了让人彻底忘却它的前身,新柜台上摆满了鲜艳的玫瑰花。益华公司近来又格外慷慨,批发给大商店一大宗进口服装,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优惠价格。隋见素这时候又与无锡的一个布商做成了一笔买卖,亲自往南跑了一次,订了一大宗便宜货,估计会赚三到四万。
  一趟无锡之行花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见素风尘仆仆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周燕燕。
  “你回你的大商店去吧。你走这一段,我算弄清了你的底细......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周燕燕将窗子启开一点,对敲门的隋见素说。
  见素傻楞了足足有好几分钟。他的脸色发青,嘴唇颤抖,连连叫着:“燕燕,你开门,我跟你说......”他敲着门,很轻很轻,有点像抚摸了。这扇门死死地关着。隋见素咬着嘴唇,两眼通红,在门外急急地走动。他走了几步又站住,再重重地敲,唤着她。
  一点回答都没有。见素又在门前来回走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终于站住了,退开几步,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这扇门。突然他连着又退几步,然后箭一般跑上去。他的肩膀撞在门板上,“轰啦”一声,门上的插销撞飞了,他和门板一块儿摔在了屋内。
  周燕燕惊叫着,恐惧地往屋角缩着。见素的一只胳膊流着血,他看也不看,只是盯着屋角的周燕燕。他嗓子一下子变得嘶哑了,声音低低地问:
  “你知道我的底细了吗?全知道了吗?我是洼狸镇的穷光蛋、是倒霉的老隋家人,都知道了吗?还有,来城以前参加承包,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些也知道了吗?嗯,你不做声,你大概全知道了──还有没有让我再补充的了?嗯?”
  周燕燕偎在墙角,身子有些抖。她摇着头,不知所措。
  隋见素的声音猛地放大,两手握紧拳头往下用力,大步在屋里走动起来,喊道:“你全知道了,你该为你自己骄傲!你知道了就好──这他妈的太好了!我隋见素就是这样的人。你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把你抱起来,搂起来,把你按到他的心窝上,完完全全把你征服了,把你干掉,这真是你的大福!你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你不会!你这个胆小鬼、没见世面的黄毛小丫头,毫不讲信义、不讲感情,不管我一个人在外面多么想你,翻脸就不认人!我这会儿算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就是给益华公司总经理准备的,就适合给那些狗杂种......你瞪什么眼?你嫌我太粗鲁!不错。不粗鲁就讲不明白我要说的意思。你认为我骗了你,我没有背景,没有钱,只是从镇子上来的一个流浪汉,是个倒霉鬼。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没有掩饰呀?是我的头衔、名片,我这身装束和举止蒙骗了你吗?可是谁规定了我这样的人就不准有那样的头衔、不准印精美的名片穿好衣服、不准有文雅的举止?是谁规定了?你吗?或者是像你一样的蠢东西吗?你又是什么?你不是辞职跑进城市来的吗?你比我哪里高贵?是你自己认为你高贵。我倒认为我们老隋家高贵。你查查历史,站在你跟前的这个人,他的家族在几座大城市都有过产业,影响到了海外,辉煌了几辈子,只是近几十年才缩到了一个镇子上。你比一比吧,比一比就会明白──可是我接上要告诉你的是,这些比较有个屁用!你面前的就是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只要把这个人看准。你盯住我的眼睛,你该明白这双眼什么也蒙蔽不了,它会在阴雨天或黑夜里看清路径,把你带到一个好地方。你再看看我这双胳膊、这双手,它们可有的是力气,没人能够打败它。它会打出一块地盘,让你安身。他一个人跑到这座城市里来,就靠胆子、靠力气。你想想,这会是一双窝囊废的手吗?你目光短浅,只看眼前,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老隋家人。老隋家人的苦难已经够多了,轻易不把心交给哪个女人,交给了你,你就再也不能伤害。你要以为老隋家人是可以随便伤害的,你算完全错了。你是我的,已经是我的,你又虚荣又笨蛋,狗杂种把你害得呜呜哭。我没有嫌弃你,因为我们俩都是闯到城里的流浪汉,我们的命一样!我原来想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一辈子让你漂亮让你娇贵。我有这样的力气,可别人没有。那个狗杂种也没有,他生性下贱,瘦成了一把骨头,怎么会有。我有,可你要离开我,临走还要扣个黑锅让我背着,你多么狠心!你外表美丽,让人投降,可你对投降的人随便宰割。你压根就不管你的俘虏流多少血。对付你这样的坏女人最好是负心汉,先假装投降,先把你干掉,然后吐一口,一甩袖子就去。可我还是不能,我爱你就是爱你。我真心爱过的女人就是闹闹──你不熟悉她;再就是你了。你对我举起刀子,我会给你把刀子折断,但我绝不伤你......”
  隋见素说着,越说离墙角的周燕燕越近。她盯着见素,见他汗水满身流动起来,几次尖声叫出来。她的一双小手举起来,像投降一样举着,最后又拢在胸前。她喘息着,肩膀抖着,突然大叫一声:
  “别说了见素!”
  她的两只小手又举起来,使劲一跳搂住了见素的脖子,去吻他。她的泪水打湿了见素的脖子,又吮吸到了自己嘴里。
  见素让她吻着,小心地将流血的胳膊移开一点。停了一会儿,他两手抚摸起周燕燕的头发来。抚摸了一会儿,见素推开她一点说:“你不要一下子又变过来,这太快了。你用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这一段正好用来整整店,我回来还没顾得进店去......我在店里等你──你如果觉得还是分手好,就不用去了。这一段我不会来了......哦,我先动手帮你修好这扇门。”
  整个洼狸大商店都喜气洋洋。因为益华公司在货源上的帮助,店内做成了不少好生意。见素往日交往的一些小贩涌进店里,成批地购走了一些进口旧服装。店主两口子对归来的见素叫“俺家经理”了。见素不怎么理会,他心里只有一个事情,就是盼着店内出现周燕燕的身影。小店主常常对两个女店员小声说话,她们相视而笑,面色赤红。店主老婆不在时,小店主还常给她们一些零用钱。有一回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见素,说街上连日来正举行一种演讲比赛大会,优胜者可得几百元的奖金,见素不妨可以一试。见素笑了笑,并未往心里去。他盼着她的身影,焦灼不安。
  有一天早上突然来了一批生人,有的还戴了大盖帽子,一进店门就驱走了顾客,找经理、要帐目。全店人大惊,见素也感到莫名其妙。住了一会儿,大家才知道他们来查封那批进口衣服。这批货物是违法的,他们从小贩那儿追踪到此。被查封的衣服要拉走烧毁,还要对洼狸大商店重重处罚。小店主老婆大叫一声“冤枉”,当场昏厥。店内乱成一团,两个女店员久久对视。隋见素对来人再三解释,人家一概不听,面色冷峻。焦急之下,见素马上去找了小凡,小凡哭丧着脸告诉:他已被公司辞退了!这一下见素终于明白了,商店被益华公司坑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面前一片泥土。
  这一切变得太快了,商店的老本也要赔进去。隋见素一连几天在店内踱来踱去,不吱一声。他老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他们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一拳!”小店主和老婆不停地埋怨见素,不停地擤鼻涕哭泣。夜晚见素要出门去,小店主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红着眼睛说:“你不能跑!不能一跑了事,好好的店让你给毁了!”隋见素反手一拧他的腕子,将其重重地摔在地上,骂道:“你这头笨猪!我有投资,有公证人,我哪里跑?你这头笨猪!”他骂着,嫌脏似地拍打着手掌,走到了街上去。
  夜色浓重,星光在头顶闪烁,见素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小心地避开热闹的地方。他很想去找她,但他克制着。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第一次亲吻过她的那棵梧桐树下边,久久地站立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咕哝一句:“他们打了我一拳。”......一会儿,一个黑影走过去──就是那一次遇到的人,伏到垃圾箱上找起东西来。他咯咯地咀嚼着,引诱见素走了过去。见素看着他,伸出拳头抚摸着,像问对方说:“我这一拳怎么打回去?”
  黑影用力地咀嚼着,声音越来越响,算是回答。见素转身走了。他这一次故意地往热闹的地方走。他看着那些叫卖牛仔裤的、瓜籽糖栗子的、五分钱一看的、目光无比冷漠。又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个广场上围了众多的人,横扯的红布条上写了“时代演说有奖比赛大会”。他走过去,正看见有人在台上演讲,大汗淋漓。他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听了三五个。一股热血在胸中沸滚,满身的焦虑和愤慨立刻化为冲动和兴奋、化为拚杀搏击的欲念。他鹰隼一样的眼睛很快看穿了比赛的实质:看谁在规定时间内能够更多地运用最新词汇。他马上去主持者那儿填了简表,缴了五元报名费,然后静等。又是三个人先后演讲完毕,接上隋见素登台了。他一开始就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全场群众,然后连声设问,新词叠出,把来这座城市前后所得到的最新词汇一口气使用了一千二百多次,又愤怒地拋撒出现在没有但将来可能有的更新的词汇。规定的二十分钟到了,他同样大汗淋漓地走下来。台上有人频频按动电子计算器,于是有人报出了绝对冠军隋见素的演说成绩:二十分钟内共使用新词两千一百多次,其中仅“信息”一词就出现过六百余次。 
  满场为优胜者鼓掌。见素平静地接过缚着红缎带的三百元奖金,疲乏地往回走去。
  洼狸大商店内,周燕燕正在等待隋见素。见素迈进门来,一下子怔住了。手上三百元钱掉在了地板上。
  他们紧紧地当众拥抱,不停地亲吻。两个女店员躲到了一盆玫瑰花的后面;小店主夫妇则盯住地板上那缚了缎带的三百元,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