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车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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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色升从座席上站起来,看着手表。十六点十分。“光72号”列车如果正常运行,预计十八点零八分抵达东京。
    他觉得有点口渴,于是慢慢走向9号餐车,想去喝点什么。一色升现为《历史问题》月刊杂志的副主编。总编向坂先生由于身体欠安,委托他出差去向一位学者约写一篇重要的稿件。
    他刚刚去了京都的岚山,拜访了有名的京北大学教授仁科先生,得到了他撰写的稿件。
    一眼望去,新干线列车绿色车厢里寥落无人,空空荡荡。
    当他步入11号车厢时,突然止步了,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容意想不到地扑入他的眼帘。这不是他大学的老师宇贺神亮二吗?这位前辈现任私立横滨郊南大学文学系副教授,眼下,他正出神地看着膝头上放着的书。
    “您好哇!”一色升走上前寒喧道。
    宇贺神听到声音,侧过头来含笑额首。不过,神色似乎有点勉强。
    “先生就您一人吗?”一色升躬躬腰问。
    “唔,是的。贱内在名古屋下车了。”宇贺神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摩着前额。
    一色升一眼瞅见宇贺神座旁放着的一条女用手帕。这条漂亮的手帕可能是女室下车时忘记带走的。
    “是夫人的吗?”一色升拿起手帕。
    “对,是的。”宇贺神微微发窘。
    宇贺神之妻纯子是一色升的同窗好友,是一个感情奔放、性格开朗的女人。这一点一色升是很了解的。
    “我想去餐车喝点咖啡什么的。”一色升说。
    “不忙,呆会有人会送过来的,坐下聊聊吧,你是出差吗?”
    “是啊,我刚刚从京北大学的仁科教授那里……”“是岚山吗?”宇贺神一下打断了一色升的话。
    “对。我为了拿到他撰写的稿件,一共住了三天,并且支付给他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稿费。其实,编辑部的经费并不宽裕,稿酬标准似乎高了点。”说着,一色升在宇贺神身旁坐了下来。
    “不过,仁科教授对南北朝的研究确有独到之处啊。”
    “诚然如此。”
    “他的文章往往有一种大学问家的气派。”
    “是的。不过写作手法略嫌陈旧点。算了吧,不谈这些。您今天上哪?和夫人一起去拜见岳丈老人吗?”一色升问。
    “哪有闲工夫。我一直在潜心研究《方丈记》好久没去日野的方丈庵古迹了,眼下正准备去看看。贱内也要去京都买些土产之类的东西……”
    著名古典学者鸭长明居住过的方丈庵旧址,位于靠近京都的醍醐寺附近。一色升为了研究中世纪文学,曾带领一群摄影爱好者去过那里。
    “情况还顺利吗?”一色升对此有点兴趣。
    “唉,有人在与我争锋夺缨,唱对台戏呀!”宇贺神把嗓门压得低低地说。其实,疏疏落落的车厢里,即使用平常语调也不必担心被人听见。
    “怎么?有人与您作对?是大学、系里面的学术论争吗?”一色升马上作了如此联想。
    宇贺神点点头,用自嘲的口吻说,“大学可实在是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啊。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实际上是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特别是被老教授们盯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己容不得自己了……”
    2
    正说着,列车乘务员推着食品车过来了。一色升要了两杯咖啡,两人一边喝着,一边继续谈话。
    “这些事情与《方丈记》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一色升关切地问。
    “你是知道的,我虽说是一个日本古代文学研究者,但绝不想把自己禁锢在考证古代训诂的圈子里。对于文学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历史渊源等,我认为都有必要进行深入而细致地探讨。但是,大学里有权有势的村本教授一伙却竭力反对我的主张。”
    “噢!就是说,与《方丈记》本身并投有直接的联系。”
    “有哇!我提出我的学术观点,就是想在这方面给村本教授以反击。”
    “那么,您从历史背景的角度去解释《方丈记》,和以前的解释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了?”
    “的确如此。”
    “真有意思,能讲讲吗?”
    “行。”宇贺神眼光一亮,“如有必要,我的论文就请《历史问题》登载一下行吗?”
    “那没问题,这可是个发行量很大的学术刊物喽!您谈谈您的《方丈记》研究是从何入手的。”
    “首先,方丈庵古迹的真伪是个谜,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古时僻静之隅,现时繁华之地,沧海变桑田嘛!”
    “其次,最令人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就是《方丈记》的书写方式,我认为,这篇著作是鸭长明一天之内一口气写下来的。证据只要看看笔体就明白了,很显然,这不正是那种龙飞凤舞的狂草体吗?”
    说着,宇贺神从书中抽出几张照片,递给一色升。
    “这是我从大福寺本上摄下的。被称之为国宝的鸭长明手迹,在古籍文献中可信度最高。”一色升仔细地盯着照片。
    宇贺神继续娓娓而谈:
    “我觉得,这龙飞凤舞的字里行间,仿佛潜藏着更深一层的奥秘。《方丈记》的内容你全部看过了没有?”
    “没有。实在难以启齿,学生时仅从教科书上见到一点点。”一色升有点脸红了。
    宇贺神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这里面确有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的地方。经过长期地潜心研究,我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方丈记》这篇著作所描写的决不是表面的内容,它实际上是一篇特殊的暗语。也就是说,作者鸭长明在紧急情况下利用《方丈记》的形式写密信,准备转交给某个人。”宇贺神一字一顿,说出这段出人意料的话。
    3
    “密信?”一色升大惊失色,这篇宣扬“诸行无常”“人世短暂”的古典名著竟然还潜藏着另外一层意思,是一封密信。
    “您……是否又找到了什么依据?”一色升问。
    “现在还不能作确切回答。不过我在日野考证方丈庵旧址时,忽然想起清水这个人,他就住在镰仓附近的丹海山脚下。”宇贺神一边眺望窗外景色,一边说道。
    “清水……真有趣的名字,是什么人?”
    “此人现在务农,祖祖辈辈以农为生。据说他家祖传有镰仓时代的古籍,但究竟是谁,从何时开始传下来等尚不清楚。关东大地震时埋藏着这些古籍的山林突然发生崩塌,这些东西从此就销声隐迹了。”
    一色升对此怀有浓郁的兴趣,他急忙问道:“除此之外,一切线索全断了?”
    “听说还有一件用古文字记载的典籍藏在清水家的破仓库里。美军B29空袭横滨的夜晚,途中向清水家扔了一枚炸弹,恰巧把仓库烧毁了。遗憾哪,假如这些东西还在,将会有多大的帮助啊。奇怪的是,近来有人又说清水家还藏有大量的《方丈记》古版本。”
    宇贺神一面悠闲地嚷着咖啡,一面观察一色升的神态变化。
    一色升已被娓娓而谈的故事情节所吸引,他出神地望着宇贺神。
    宇贺神站起身来,从货架上取下旅行包,抽出一本新潮版文库。
    “还有一个问题也请你注意一下。”宇贺神打开书。
    一色升的视线集中到书本的第99页上,上面这样写着:
    “世事沧桑,鸭长明已幡然一老,当时他已看破红尘,怀着厌世之情,隐匿进日野山方丈庵。建历元年秋,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去镰仓拜访了将军源实朝。”
    宇贺神又说道:“按当时的历怯,十且十三日已进入严冬。就算是接受邀请,然鸭长明已出家,为何要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镰仓呢?”
    “这……”一色升愈发莫名其妙。
    “还有,鸭长明为什么要在赖朝的忌日那天含泪吟读他自己的诗歌呢?依我之见,他在庙堂柱上刻下自己的诗,一定是给读这诗的人,也就是实朝的隐文。”
    宇贺神讲得玄而又玄,神乎其神,一色升如人五里雾中。
    “哎呀,您何时能解开《方丈记》的哑谜呢?”
    宇贺神那诡秘的语调,鲜为人知的引证材料,愈加激发了一色升的好奇心。
    “今天我们的谈话,关键之点就是《方丈记》的特殊阅读方法,这是打开迷宫的钥匙。回家后我要一鼓作气、快马加鞭,尽快研究出结果。一旦成功了,我就能给那些教授们以有力的回击。哈!即使我不能很快擢升为正教授,他们也不致于小看我,至少我也可扬眉吐气……”
    “虽然我对先生学校的事情尚不详知,可《方丈记》之谜确是饶有趣味的研究课题,请允许《历史问题》月刊首次披露先生的研究成果吧!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谈妥!”一色升迫切希望宇贺神将刚才的许愿付诸实现。
    “这……”。”宇贺神眉头皱迭,心事重重。
    “您如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我一定尽力去办!”
    “不,并不是说需要什么特别条件,只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心烦意乱,惶惑不安的事。”
    “什么?心烦意乱,惶惑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色升现出惊讶的神色。
    宇贺神并没有直接回答。他默默不语地将膝盖上的那本书拿起来,翻开末尾的一页,递给一色升。
    那是《实朝考》的一页。
    4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抑郁消沉呢?”一色升注视着双颊凹陷、颓败憔悴的宇贺神,他怎么也不明白宇贺神为何要他看这一页。这是张年表。
    “我挂念着鸭长明死去前后的情形。”宇贺神突然降低音调,含糊其词的说。
    “喔。”
    “请看年表。那天是建保四年六月八臼,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死去的前后几天,实朝将军在法花堂做佛事,明白吗?说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也好,当实朝得知鸭长明已死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在日本呆不下去了,因此作了西渡宋朝的准备……”
    “噢!原来如此,就是说,实朝和京都的鸭长明互相联络,暗地里在合谋干一件什么事情。可是,鸭长明突然死去,他便感到大计难成,于是就逃离日本。但为时已晚……”一色升恍然大悟地说。
    “对。如果此项推论能够成立,将是一个重大突破。不过,我心情忧郁,并不是替古人担忧,那毕竟是木已成舟的过去事。”
    说到此,宇贺神的面部阴影更加沉重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滔滔的历史长河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们——鸭长明是被人暗杀的!”
    宇贺神一语道破天机。
    “……”
    “的确,鸭长明当时已近暮年,但史籍中丝毫没有关于他死因的记载。他既不属于风烛残年、寿终正寝,也不属于病魔缠身、郁郁而死,他的死,我总感到与实朝有什么瓜葛。”
    “您过虑了吧?”一色升除了说这类话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词语。
    “也许。不过,我之所以焦灼不安,如背芒刺,因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落得与鸭长明同样的下场!”
    “什么?”
    一色升又一次惊讶地注视着宇贺神,宇贺神面部棱角分明、潜藏着一种古代武将所具有的勇猛气度,一色升的那种忧柔寡断的举止行为与他相比,显得格外地女人气。没想到凛凛武气的宇贺神竟流露出“自己将被人暗杀”的意思。
    “甚感突兀吧?”
    “不论是谁都会不胜惊讶。您身为横滨郊南大学的副教授,怎么会遭人暗算呢?”
    “唉,一言难尽……”
    “来自教授方面,还是出自学生?”
    “一时说不清。假如我突然去向不明,就肯定遇害了。”
    “为什么呢?”一色升紧追不舍。
    “迄今为止,很多迹象已经表明了,所以一直折磨着我的敏感的神经。”
    “这是自然的事,到底有哪些迹象呢?”一色升一定要刨根问底。
    “比如一封信吧,嗳,本不打算给你看。既然话已说出,你就看看吧。”
    宇贺神再一次打开黑色皮包,从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一色升。
    一个普通的女性用白色信封,正面用打字机工整地打着宇贺神的姓名和地址。背面没有发信人姓名和地址。
    “可以看看吗?”
    “请。”
    一色升打开信封,抽出信笺,整张纸上什么内容也没有,仅仅只是在正中间,恶作剧似的印着一个硕大的“杀”!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字好象是用橡皮章印上去的哟!”一色升有点惊慌地嚷起来。
    “这是发信人为了掩盖笔迹,挖空心思搞的一手。”
    “要杀您,这可是恐吓信啊!”
    “此外别无他意!”
    “你报警了吗?”
    “没有。一桩小事,弄不好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但您也不能整天自寻烦恼哇!无论谁收到这类信都会惶恐不安的啊!”
    “如果算作恶作剧,你不觉过于缜密周全了吗?”
    “是的,我正这么想。这封信的邮戳还是京都西阵邮局的。”一色升认真地看过邮戳后说道。
    “是的,是在京都投递的。”
    “京都也有恨您的人吗?”
    “目前尚未发现苗头。也许制作这封信的家伙特意跑到京都去发的。”
    “有道理。您太太不也是去京都买什么吗?”一色升忽然想到宇贺神的妻子——纯子。
    “啊,贱内也知道这事。她提醒我去西阵邮局问问,也许能查出什么,唉,纯粹是白费力气!”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们俩一起旅行罗。”
    “假如仅此而已,还不至于如此惶惑不安,还有可怕的事罗!”宇贺神将信装进信封,非常气恼地说。
    “怎么?还有其他的恐吓吗?”
    “有!有人接连不断地打电话来。”
    “打电话?”
    “是啊!”宇贺神面色恐惶地点点头,
    “打电话的家伙说些什么呢?”
    “奇怪的是,电话一通,一句话也不讲就咯嚓一声挂断了。也许怕人知道了通话地址吧。不断的电话骚扰,弄得我神经衰弱,整天昏头昏脑……”
    至此,一色升总算明白宇贺神精神沮丧、憔悴不堪的缘故。
    “真是可恶。说是电话公害,倒不如说在搞暴力恐吓。总该想个法子才好啊。”
    “真不知怎么办。”
    “您不能来个反调查?”
    “有时候又长时间不来电话,从何查起呀!”
    “唔,这是谁干的呢?”一色升若有所思。
    “不太清楚。我已意识到,现在我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千万别这么想。这不过是个暗示,也许对手的目的不过如此而已吧?千万别自寻烦恼。”
    “贱内可受不了这样的恐吓,整天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家里已形成分裂的局面了。唉!”宇贺神长叹一声。
    话题从鸭长明的《方丈记》研究开始,竟意想不到涉及到家庭内的纷争,引出一串令人心寒的事端,此时此刻,安慰先辈的话语,一色升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光”号列车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开始跨越滨名湖上的铁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