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玉记上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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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盏油灯点起来,将这间拱形高顶的房间照得通亮。医生掀开她宽大的衣服,摸着隆起的肚子,检查她的身体。
    已怀孕七个月有余。医生说。众人大惊。但这女子毕竟是船上的歌女,先前就有类似的事发生,歌女不慎怀孕就会悄悄离开,躲起来生下孩子。怪不得这许多个月都没有见到过她。与她同在船上的姐妹想。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却没有立刻死去。这会儿她尚有神志,羞耻地按住衣服,小声哀叫着。
    “她已经没有救了,而这个孩子也活不成了……”医生坦率地说。
    这个垂死的女人张开手指,轻轻拍着肚子,得意地笑了。
    “请把春迟叫过来。”濒死的女人说,她侧过身来,脸和手臂都被身下的血染红了。
    “淙淙,我在这里。”春迟走上前去,摸到床边,坐了下来。她抚摸着淙淙的头发,仿佛看到了它们灿金的颜色。她大声说:
    “你特意请我来,就是要让我看着你死去,是这样吗?为什么你这么凶残?”
    “你感到痛了吗?如果是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我只是希望我还有能力让你痛。”淙淙说。
    “很痛。”春迟哽咽着说。
    “还有可以令你更痛的,我要想想是否要说。”淙淙得意地一笑。
    “不,没有什么会比你的死去更令我痛的了。”春迟摇着头,摸着淙淙的脸,为她揩去血迹。
    “你说的这个话,可真迷人。”淙淙说。流血太多,她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是真的。”春迟说。
    “不。我不信,一定还有更痛的。”淙淙摇头。拭去血迹的脸庞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像一块没有晕开的胭脂。在船上的时候,她很想要一盒胭脂,但因为要攒钱为春迟建造船屋,即便货郎算了便宜,她仍没有舍得买。现在她终于有了。不算太迟。上天把欠她的都还给她了。
    鲜红的胭脂,纯正的血色。死神可以带走她,却无法带走她的美。最后一刻,她仍可惊人魂魄。
    “听我说,春迟。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我腹中的孩子,是骆驼——你的情人的。对不起,我只是想报复你,使你痛,因为我而感到痛。”
    春迟的手从她的脸颊上移开,悬在空中。那只手像迷茫的小鸟,盘旋了一阵,终于在淙淙的肚子上落下。盲女的手指灵敏异常,甚至可以感觉到在柔软的皮肉下面那只小小生命有力的心跳。大颗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淙淙说得不错,果然还有可以令她更痛的。春迟感到一阵屈辱,淙淙这样残忍地掌控她于股掌。
    “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但的确也算条汉子。”淙淙非常轻佻地说。
    春迟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那一刹那她恶毒地想,为什么淙淙还不断气?在生命的尽头,她显现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永无穷竭。她早该断气了,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她就应该死去。
    “我请你来,是想得到你的原谅。将死的人总是要忏悔一番,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什么罪不可以原谅——是不是,亲爱的牧师?”淙淙转向站在床边的牧师,说。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春迟恨恨地说。
    淙淙又露出微笑。
    春迟独自在悲恸和怨恨中呆了一会儿,仍是忍不住问:“骆驼还好吗?”
    “是。”淙淙点点头。也许是在一念之间动了恻隐之心,淙淙不想再让春迟承受另一个巨大的打击。也许这是一种更严酷的报复:春迟仍将继续寻找记忆,盼望着在找到的一日回到骆驼的身边——她必将耗尽一生去做一件徒劳的事。
    得到淙淙的肯定回答,春迟心中还是非常欣慰,仿佛心中的积怨也散去了许多。
    仇恨就像一只跑在后面的野兽,淙淙是狡黠的小鹿,她轻盈地一跳,便越过生死的河流,抵达了对岸。这注定是一份隔岸相望的仇怨。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将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她们对峙。而此刻,只是应当好好地将她送走。
    春迟那只手,还搭在淙淙的肚皮上;她轻轻敲了几下,听到里面发出鲜活的回应。她的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医生,她是不是当真没有救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春迟忽然转头对着围在床边的人们说:“她腹中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我们应该留住它的生命。”
    牧师泪流满面,问:
    “怎么留?”
    站在春迟旁边的钟潜俯下身子,小声问春迟:“你确定吗,它是完好的?”
    “是,我确定。也许我们可以剖开淙淙的肚子,取出孩子……”春迟拭去眼泪,终于说。
    房间里一片寂然,只有淌血的声音。
    “剖开身体?她立时就会死去。”医生低声说。
    “——你这是在报复她吗?”牧师痛苦地摇着头问。
    “不,我想帮她保住这个孩子,日后她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我的。”春迟非常平静地说。
    钟潜轻轻抓住淙淙的手,摇了摇她的身体,问:
    “淙淙,你同意我们这样做吗?你希望我们这样做吗?”
    淙淙面含微笑,闭着眼睛,不作回答。她的呼吸很重,肚子一起一伏非常明显——在离去之前终是有不舍,人人都看得出她对人间的眷顾。她舒缓的表情表明,她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医生,请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春迟坚决地说。
    医生错愕地看着众人,希望从他们中间得到一些意见。但是没有人回应。
    “医生,动手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试一试。”钟潜说。
    所有的人似乎都默许了,但仍没有人回应。虽然淙淙就要死了,但要剖开她的肚子、提前结束她的生命,仍是令人觉得残忍。
    “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也许……我也许做不好。”医生说。
    “我们都可以帮你,再不开始,恐怕来不及了。”钟潜说。
    医生颤巍巍地将刀子贴近淙淙的皮肤。玉一样剔透的肌肤,光滑而充满弹性,甚至看不出有一道妊娠纹。在隆起的小山坡上,圆圆的肚脐犹如一只沸腾的火山口,低声召唤掩藏在深处的小火焰。
    医生又犹豫了片刻,对淙淙说:
    “会很疼……请忍着。”
    淙淙仍旧含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众人都屏住呼吸。但不忍再看,将头别了过去。只有春迟仍坐在床边,双手按在淙淙的肚子上,感知着胎儿的呼吸。
    再见。当医生将刀子按入她温软的身体时,每个人都在心里说。
    弥留中的女人哀叫了一声,鲜血愤怒地涌出来,溅在春迟的脸上。麻木的眼仁也溅上了滚烫的血,火辣辣的。医生虽已做好准备,但忽然看到鲜血溅出这样高,还是吓了一跳,握着刀柄的手剧烈颤抖,怎么也无法继续下去。
    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只看到女人的肚子,像一口盛满鲜血的瓮,摇摇晃晃地擎在那里,令人无比敬畏。
    “不要停下来。孩子就在里面了。”春迟说。她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已经探到血瓮的深处。
    医生连连摇头,手已经缩了回去,而刀子留在女人的皮肤上。春迟知道他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不再勉强。她一只手摸索着,找到了那把刀,握住;另一只手一寸一寸地移动,寻找胎儿的心跳。
    她按住刀背,用力压下去。眼泪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
    淙淙发出细小的呻吟,不似先前那样痛苦。
    春迟分开血肉,便触摸到孩子柔软的脊背。它像一只快活的小鱼,在温暖的羊水里游弋,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个孩子被抱出淙淙的身体时,淙淙忽然用力抓住春迟的手腕。如此剧烈的动作令众人吓了一跳,只有春迟并没有吃惊,仿佛早有预料。只听淙淙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对她说:
    “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海啸到来的前夕,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在梦里听到潮汐起伏的声音,惶惶地醒过来。他推开家门,循着小路走上山坡。
    他看到红鹳离开了低洼湖区的鸟巢,蝙蝠从岩洞里飞出来。成群的野兔和猴子也都向山上跑去。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他记得祖父曾说起过幼年遇到的海啸,似乎与眼前的场景相似。他知道海啸要来了。
    他要告诉人们,海啸来了。于是他奔下山去。跑到山脚他又茫然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告诉谁。他是个孤儿,也没什么朋友,只是帮当地的土著人打一些短工,辗转各处,连固定的住所也没有。然而他始终觉得不能自己逃命。他跑到土著人的部落里,告诉他们,海啸要来了,劝他们逃走。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华裔流浪汉,或者是想趁乱偷东西也说不定。他们驱逐他,将他赶出部落。他不死心地站在村口对着他们大喊,让他们去海边看看,海浪比平时都要急促和汹涌。但没有任何人响应他。他失落地向回走,惊异地发现有两只狗从部落里悄悄溜出来,跟在他的身后。
    他路过西班牙人驻扎的营地。他犹豫是否应当告诉这些西洋鬼子海啸来了。他的家人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华人的屠杀。他围着营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跑过去和站岗的士兵说,海啸来了。士兵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认为这个华裔种族残余下来的可怜人大概是疯了,也或者太孤单,才跑到营地来作乱。一个西班牙人拿起火枪,朝着他的右腿打去。他拖着伤腿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条血径。
    他顺着动物留下的纷乱脚印向山上走,走不动了开始爬。身后的两只狗一边舔舐血迹,一边跟着他往上走。他越来越慢,狗终于弃下他飞奔而去。
    大水犹如猛兽般扑上来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一棵桫椤树。等到水势渐小,他知道自己终于脱险,听着山下隐约传来的哭喊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被从剖开的母体中拿出,分离。盲女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师连忙接过他,用有力的双臂将他举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炽亮的火光,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然而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一来一去,冷暖的交递,爱恨的传承,只在顷刻之间。
    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春迟面前腾起一团耀眼的光。强盛的光线刺破了她那双已经封闭和结痂的眼睛,抵达她的深处,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这孩子很神奇。春迟感到,因为他的降临,使她蒙受到了光,身体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情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宛如一场涤洗。何况是她亲手探入她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她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许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婴孩的诞生,热烈而勇敢地啼哭;将死的人光照回返,回荡着轻渺的叹息。牧师双臂紧紧抱住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春迟跪在床边,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经离去,温热尚余。身体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个混沌的午后,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罗花丛中,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为她洗澡,轻轻替她绑起辫子。不要言语,有言语就有猜忌,她们是不需要说话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纵然有罪,也会消散,只领受怀念,他们多么有福。春迟虽然不肯原谅,却也无法淡忘。淙淙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一片一辈子笼罩在春迟上空的云霞。
    至于那个孩子,在众人的手里传接,得到祝福。而春迟始终没有走过去抱他,因为无法承受这强盛的光。
    她几乎要窒息,不得不松开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就听见成群萤火虫惊慌飞起来的声音。她决定唤他做“宵行”,如此果决,不与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萤火虫,是夏天晴朗的夜晚腾空升起的一团焰火。宵行来的那日像一个节气。春迟觉得黑暗里的泅渡已经到了尽头,她像一只动物,水淋淋地爬上岸来。
    牧师非常不愿意让春迟带走宵行。他不认为一个盲女可以将婴儿照顾好。何况,她和淙淙毕竟是有些嫌怨的。万一心存芥蒂,定然会令孩子受苦。
    可是令他无奈的是,这孩子只与春迟亲近。在他大哭的时候,只要春迟抱过他来,他便立刻不哭了。睡觉的时候也要春迟哄,才肯安心睡过去,醒来若是看不到春迟,又要纵声大哭。这孩子既不贪吃,也不贪睡,仿佛只有一个心愿,便是被春迟抱着、哄着。
    春迟待他,也未见得多好,有时遇到这小孩吐了或者尿了,她就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他。他从不会被吓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非常安静。因为眼睛看不见,春迟喂他吃饭也并不顺利,有时他一晃脑袋,米汤就灌进他的鼻孔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哭不闹,小嘴张开,乖乖地等着。
    看到这样的场景,牧师只能连连叹气。也许这就是孽缘,毫无办法。这个孩子也许生来便是还债的,经由春迟的手生下来,仿佛身上打上了春迟的印记,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牧师忧愁地想,这婴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受役于春迟,听从她,跟随她。
    牧师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但他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婴孩为何对春迟如此眷顾。他不能体会,只有旁观。他无法拒绝春迟带走孩子。
    春迟和钟潜将我从教堂里带走,那时我来到人世还不够一百日。我辞别了和蔼的牧师、喋喋不休的简修女以及有着拱形房顶的教堂。哦,我几乎忘记了,我就是在这座教会的拱圆形房顶下面出生的。我出生后,牧师用圣水为我洗身,但我不可能是上帝的信徒,因为圣水来得太晚了,也不够热。第一个温暖我的,是春迟,于是我做了她的信徒。
    春迟带我到大海边。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就被迷住了。更令我欢喜的是海边泊着的那些大船。它们比所有动物都要轻柔,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可是我们没有上船,春迟只是给我看看,就走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船和大海。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坐船穿越海洋。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春迟抱着我站在海边的一幕。
    我依偎在春迟的怀里,看着那些漂亮的画舫船。船上起了炊烟,很香,我的肚子有些饿。但在春迟的怀里,我总是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海风迎面吹过来,我咧开嘴笑了。幼时的我比现在要开朗许多。我想那些在潋滟岛的码头劳作的渔民们一定见过我灿烂的笑容。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迟看到了光,内心充满感动,甚至不再恨了。她觉得,这个孩子正是向着她走来的,注定属于她。
    是否带走这个男孩,春迟也曾有过犹豫。面对这个男孩的时候,仇怨就在面前展开,历历在目,无法躲闪。当他一日日长大,模样会否越来越像骆驼?还是与淙淙相仿?
    可是无法抗拒的,是这孩子对她的热情。他拒绝了牧师温暖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向着她张开双臂,他看起来那么需要她——难道他不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盲女吗?每每他将小脸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时候,她内心坚硬立刻就瓦解了。
    自从女儿得天花死去之后,春迟便将自己紧紧锁了起来。宵行这团摇曳的火焰,靠近她,将她暗淡的视野点亮,她无法不动容。她内心又充满了疑惑,总觉得宵行不过是上天对她的一次试探。引诱她将感情交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时,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对宵行有丝毫的感情。她对待宵行,轻慢如同草芥,时刻准备承受他随时夭折的结局。可是这孩子,犹如一颗包藏着隐秘使命的种子,牢牢地将根扎在春迟这里。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惊。
    从牧师那里离开不久,宵行便染了风寒。春迟没有带他去看医生(因为先前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她认定婴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数,医生也是救不了的),任凭病情恶化。钟潜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们,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议将宵行送回牧师那里去。毕竟牧师可以为他请最好的医生,又有嬷嬷照顾,不用这样在外面风餐露宿。可是春迟坚决不同意。她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态度那样专横,仿佛他不是一个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钟潜终于被她激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报复在孩子的身上!你答应过她的,要照顾好她的孩子。”
    “你也答应过我,要照顾好我的孩子。”
    “是……我尽力了。”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小,怎么能够与天比呢?”
    春迟抱着孩子,轻轻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钟潜无话可说,可是心中焦急万分,生怕春迟会因为对淙淙的恨断送了孩子的性命。
    宵行的病越来越严重,不肯吃东西,恹恹地垂着脑袋,身体开始发抖。这些征兆都那么熟悉,春迟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给他一段快乐而轻松的记忆,这样他就不会死得太痛苦。
    这是她唯一可以送给他的东西。对这个与她有着孽缘的孩子,她还什么都没有给过。
    春迟从收集的贝壳里,拣出一颗格外小巧的珊瑚色金唇谷米螺。这颗幼小的螺里藏着一段温馨的童年记忆: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间,蛙声响彻,天空总是很亮,仿佛每晚都是月圆之夜。孩子们在河塘边玩耍。后来下起一阵急雨,他们就折了荷叶,甩去露水,倒扣在头顶上。躲进密匝匝的芦苇丛里。但没有人真的害怕雨。后来,他们脱去鞋子,又开始在雨中追逐嬉闹。
    他是其中的一个。月光下,他奔跑着,回身看到许多张莲花般皎洁的小脸,夹着小雨的凉风蹭在皮肤上,一阵倦意来袭,他真想就这样跑着睡过去。生命在这一刻被高高托起,仿佛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宝贝。
    在密闭的房间里,隔绝了所有的光。春迟为孩子剪去指甲,用温水将他的手指洗干净,此刻它们格外僵冷。她将它们攥在手心里,暖了好一会儿,才放在贝壳上。她带着他,轻轻划过贝壳。他起先不懂,手指张开,指甲碰在贝壳上,发出嗤嗤的声音。但春迟有足够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带领他,翻越贝壳。她温暖而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当她的手指与贝壳擦出火光的时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露水更细腻的音符。忽然被这样轻渺迷人的东西击了一下,他愣住了。这一下仿佛将他困住了,也将他的病锁住了。美妙的记忆是一只线团,牵引着他,带他走入五光十色的城池。
    钟潜不明白春迟究竟要做什么。在宵行病危的时候,她还要拉着他钻进贝壳里。难道是要将宵行变成另一个她,变成一个对世界没有诉求的人吗?他试图阻止,春迟发疯一样地对着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那段记忆带着宵行走了三日。春迟牵着他的手走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春迟拨开堵在窗前的草堆,将窗户打开。原来外面下过一场大雨,雨水还没有退尽,留在树枝上,
    滴滴答答落下来。宵行一动不动地躺在襁褓里,春迟抚摸着婴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应当是很满足的。可是在他挺拔的小鼻子(这与骆驼相像)底下已经找不到几缕呼吸。
    春迟不忍看着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开他,转身离去。
    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回想着淙淙临死之前将孩子托付给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壮烈,却又顺理成章。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看到过宵行的模样的,他出生的时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与她之间的因缘,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隐秘在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便是:这孩子不应当离她而去。
    她绕一条较远的路,一直走到黄昏才回到家。她踏进门槛的时候,钟潜忽然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说:“他好了。他竟然好了,这真是个奇迹!”
    春迟点点头,神情平淡,看不出一丝喜悦。她甚至没有进门去看宵行一眼,就转身走出门去。不知道为什么,当宵行真的活下来,应证了内心隐秘的猜想时,春迟忽然又觉得沉重起来。
    好久没有梦见骆驼了。不知道他现在可好。他会感觉到吗?他的小儿子刚渡过了一场劫难,转危为安——他的子女那么多,他大概是不会有感应的吧。那么,对她呢,他会有感应吗?他知道她从未放弃过吗?她赤脚走在自己用碎贝壳铺成的道路上,始终相信染血的荆棘有一天可以变成红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么多妻妾,又怎么会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对淙淙,他会有感应吗?他会知道她已经死去了吗?若有一天他知道,会不会很难过呢。
    这些问题犹如潮汐般反反复复,一旦想起,就一浪一浪地涌上来,阻止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为任何事牵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