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梭记下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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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梭记下阙
    他们再度见面,已是一年多之后。
    这一年多以来,在骆驼的带领下,匈蓬部落先后与几个部落发生战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腥的杀戮。战争结束后,骆驼获得了更广阔的领地。除了龙目岛,他还占领了周围的松巴哇岛、弗罗勒斯岛等岛屿。他已经俨然是这个领域的主公。
    春迟从未登上过龙目岛,虽然她对这个岛屿的地形已经非常清楚。她生活在离龙目岛很近的班达岛上,与它隔海相望。
    若不是后来骆驼带领他的军队击败了翁格人,攻占了班达岛,他们绝不会这样快地见面。
    当骆驼带着他的军队向这座岛屿大举进发的时候,春迟已经感到了他迫近的气息,混杂在四处蔓延的血腥气味里。她开始做与他相关的梦,清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吊床上,身下有他的鼾声传出来——她的身体就这样被唤醒了,一点点张开。
    终于,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躲在一棵桫椤树后面,仔细分辨着。他的一个喷嚏就使她瑟瑟发抖。此时她已经瞎掉的眼睛依稀又看到了他。他在她的视网膜里微缩成一粒黝黑饱满的种子。谁都无法估测这颗种子的力量,它足以使平复的泥土崩裂,瓦解。
    现在的他是趾高气扬的首领,站在凸起的高地上,俯视着小岛上归顺于他的子民。当然,他是看不见她的,在他的视野里每个人不过是打着囚徒烙印的俘虏,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站在最高处、手握长刀的男人,一点也不像与她相处过数日的那个人,他用高亢的马来语讲话,她虽听不懂,但从傲慢的语调可以得知,他在标榜胜利,已经膨胀到了极点。这在春迟看来有些好笑,他不再是那把经受过无数风雨的伞,带着湿漉漉的雨天气息以及令人忧伤的皱褶。现在他是一张弓,在天空中撑开,将这里笼罩在颤动的阴影里。
    自她双目失明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泪掉了下来,将她混浊的眼睛洗干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他。这一年多来,他的足迹踏遍四周许许多多的岛屿,直至热带的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无论他怎么变,那些气息依旧跟随着他。她将它们一点点从他陌生的身体上采撷下来。她的爱人就这样活了过来。
    她靠着树,慢慢蹲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警惕地走过来,举起长刀在她的面前挥舞了几下,示意她必须站着听他们的首领讲话。其实春迟只是忽然感到很虚弱,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她看到骆驼的眼睛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迅速将眼睛移开了——他并没有认出她,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不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来,蹙眉向骆驼看去。眼泪干涸,骆驼从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
    站在春迟身后的苏迪亚有一半华人血统,他母亲是巫族人,所以他也通晓马来语。他凑到春迟的耳边,为她解释道:
    “岛上残余的翁格军队还未消灭,接下来大概还会有连番的杀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岛上安营扎寨了。”
    春迟回头对着苏迪亚点了点头。
    苏迪亚并未发现春迟神情异样。这个高瘦的男孩儿半年前与春迟相识,是春迟在这小岛上唯一的朋友。
    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沮丧。
    “但昨天我们捡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木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固。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与他结伴生活,春迟再也没有吃过烤熟的动物。这样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
    苏迪亚推开门,点着一支火把。春迟推开藤条编织的屏风,回到那一半属于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床,被形形色色的贝壳占据着,她已经无法睡在上面。床边的那张毡毛毯就是她夜晚栖身的地方。在苏迪亚的帮助下,她将墙上的窗户封起来了。她要严严实实的黑暗,日以继夜的黑暗。
    骆驼离开后,春迟万念俱灰,对于如何找回记忆毫无头绪,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到处充满骆驼气息的岛屿。就在离开的那日,她在码头边又看到了那个到处游荡的疯婆婆。这位故人依旧狞狰的脸庞此刻看来却格外亲切。疯婆婆嘴里咂着一只螺,笑嘻嘻地从春迟面前闪过。她那像风一样的轻渺的身影令春迟感到一阵惆怅,仿佛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春迟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轻声唤住她:
    “婆婆。”
    疯婆婆的耳朵灵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春迟想起手上挎的那只口袋里还有几只芒果,就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疯婆婆的手腕上。春迟还从未见过这样纤细的手腕,那包裹骨头的皮肤薄得近乎一层透明的膜,几个芒果都可能把它压断了。春迟只看了几眼便不忍再看,叹了口气,说:
    “你没有家人也没有住处,一定常常挨饿,才会瘦成这样。”
    疯婆婆却用力摇头,指了指手中的螺,玄妙地笑了。
    春迟的目光落在那枚长满褐色斑点的海螺身上。她惊奇地发现,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只蕴藏着秘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犹如着了魔般跟着疯婆婆走入潋滟岛最深的树林里。疯婆婆用手指在海螺上打转,周而复始,直到手指像鸟儿一样在海螺上飞起来……
    当疯婆婆拉着她在记忆的甬道里穿行时,春迟哭了起来。她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记忆,这近乎于无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疯婆婆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这样专注于它,春迟无法知道。她凭借吸取贝壳里的记忆为生竟也活了这么多年,记忆是最神奇的滋养。
    春迟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抚摸她的贝壳。红花宝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贝壳表面的珊瑚虫和海藻松散,然后一遍遍冲洗,长时间地浸泡……一枚清除干净的贝壳,表面光滑,纹棱楚楚,手指抚过时,宛如琴弦拨动,奏出悦耳的音符。春迟闭目倾听,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破出一条甬道,狭长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声,有水滴石穿的声音,有万物花开的声音,有欢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拨越快,仿佛怎么也无法停歇下来。她获得的记忆通常并不完整,有时是从童年的某一日忽然进入,有时是从少年时,有时已经结婚生子,有时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进入,绝无中途退出的可能。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像吸盘一样将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记忆的末端,不然没有办法脱离这段记忆。
    苏迪亚见到春迟的时候,春迟已经双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见光,在日光底下站不久时,双眼就会涌出泪水。她神情古怪,时而哀怨,时而躁狂,有时看起来很柔弱,转瞬间却又变得十分刚烈。苏迪亚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边捡拾贝壳,有时收获甚微,她便独自乘船出海打捞。捧着贝壳归来的春迟,眼睛里总有些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至于她拿着贝壳回到她那半间狭促的房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苏迪亚一无所知。
    苏迪亚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双眼失明之后,出海打捞贝壳以及打磨清洗它们变成了很难的事,春迟是决不会将她的秘密告诉自己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知道了春迟的秘密。这真是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听得他瞠目结舌。苏迪亚迷惑地问:“可是大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打捞不完;何况你打捞上来这么多的贝壳,又怎么知道哪枚贝壳里的记忆是你丢失的呢?”
    “所以要把这些贝壳中的记忆都吸进我的头脑。”春迟决绝地说道。
    苏迪亚怔怔地看着春迟,良久才说:“你疯了吗?一个人的头脑怎么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记忆呢?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春迟痛苦地摇头。
    “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相信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愿意尝试的。”
    “也许。”
    “值得吗,就为了那个男人的一句话?那也许只是他的借口。他是人,又是首领,又怎么会和一个华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一试。现在,我丢失了这段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是我亏欠于他的,但若找到记忆,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亏欠于我了。”
    “你努力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时方知是他亏欠于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穷尽一生只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答案吗?这个答案如此重要吗?”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迪亚非常喜欢看春迟那副痴迷的样子——迷蒙的眼睛,紧咬的嘴唇,还有那永不气馁的小下巴——虽然这痴迷与自己并无关联,而是牵系在遥远之处一个甚至毫无察觉的男人身上。
    他们终于不再探讨亏欠的问题,苏迪亚不想为难她,转换了话题:“你收集贝壳有些日子了,那么……在你的头脑中,已经充满许多人的记忆了?”
    “是的。”
    苏迪亚走到春迟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这苍白而空旷的额头,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经受着海浪剧烈地拍打,纹丝不动。春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骆驼在抚摸她的额头。男人们似乎都喜欢她的额头,饱满、装满故事的额头。她感觉到面前这男孩唐突的气息,她轻轻躲闪开他的手。
    苏迪亚感到难堪,他转过头去,问:“那些记忆都是怎样的呢?”
    “不知为何,留存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几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二人陷入沉默。苏迪亚明白,春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任何的呼唤她都听不见了。她现在只是需要帮助,当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虚弱的时候。
    善良的佛教徒决心全心全意帮助春迟,找寻那枚藏有她记忆的贝壳——虽然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但我们必须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们是遥远又绮丽的仙境,它们是残弱又明亮的火种。苏迪亚这样对自己说。
    他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船队遇难后,他一个人流落到这个小岛。岛上有个马来人的部落,男人穿着裙子,但很凶猛。女人对他很好,给他野果和糕饼吃。总体来说,这里的人们都是慵懒的。他后来决定留下来是因为小岛实在非常安静,气候也不错,在湿季到来的时候,周遭的环境颇有几分中国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当地女人学酿酒的时候,和那个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梁,大眼阔嘴,身材丰满。他和她好了之后,就住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不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打猎,也不信仰伊斯兰教。他被带到山上学习猎杀动物,又被带到寺庙参加仪式。他不太会说马来语,没有人与他说华语,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间里摆了妈祖像。敏蒂生育的时候难产,他在妈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还是死去了。
    眼睛是被春迟自己弄瞎的。苏迪亚后来才知道。视觉一直妨碍着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样乱窜,令潜心钻研贝壳的她方寸大乱。她用布蒙住眼睛、封严房间,都没有办法将光完全隔绝。她需要一道更密闭的屏障。
    铁针在火上烧,她坐在火堆前发愣。火将铁针烤得通红,火苗在针上翻滚,她这才回过神来。她用衣服缠住手,慢慢地捏起铁针,一寸寸向眼睛靠拢。针逼近的时候,她听到眼球
    嗤嗤转动的声音,双手开始发抖。她努力盯着一个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针马上触到眼球的那一刻,双眼因为凝视一个地方太久而掉下了眼泪。她轻轻拭去眼泪,又用铁针瞄准。头因为仰得太久,她感到一阵晕眩——不能再等了。她的手向回抽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针陷入柔软的眼仁里,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团白烟。她被一阵钻心的刺疼击倒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潮汐一样退去,才伸手拔针。但溅出的血实在太多了,还是令她有些无措。她感到非常疲倦,给眼睛敷了些草药,就睡了下去。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为再也不会有白昼到来的提示,她几次醒来都以为仍旧是夜晚。她又一次醒来时,再也睡不着,才走出门来,闻到远处飘来的炊烟,知道原来已经是黄昏了。
    她终于可以专心地进入贝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作为一个盲人,她的触觉一天天灵敏起来,对于贝壳上的每一道花纹都有了更深的体会。只是有时眼前仍会出现白光,令她不安,仿佛有人要闯入她这隔绝的世界里来。
    春迟对她失明的眼睛很满意,这仿佛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凭借。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双神奇的手,纤细而灵巧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是那么优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珍稀禽鸟,苏迪亚对此惊叹不已。春迟自幼便学古琴,若说她喜欢古琴奏出的悠扬乐声,倒不如说那撩拨琴弦的手势更令她沉醉。这样的一双手,仿佛天然就是为了研读贝壳而生的;在失明之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质地的丝毫差异,她的手指都能一一分辨。
    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扰的难题。无论将它们修剪得多么短、多么光滑,划过贝壳的时候,总会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将流畅的记忆隔断。最终,她把双手浸泡在白醋里,等指甲软了,她用刀和镊钳将指甲从肉上剥离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剥去指甲的双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又过了两日,才完全止住血。春迟觉得很满意,没有一双手能像它们这样柔软。
    当苏迪亚第一次看到这双残缺的手时,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阵心惊。但时间久了,他竟不再觉得它们丑陋。相反,它们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灵活,轻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渐渐懂得欣赏它们,以及它们的舞蹈。
    有时苏迪亚将头从屏风后面探进来,借着一点逃逸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春迟将她卓绝的双手缓缓放在贝壳上;没有一丝声音,但他却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影子,那么纤细柔软,宛如洋洋洒洒散落空中的白色菊花瓣。他心头一阵难过,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样,都觉得命运真是残忍,仿佛举行一场又一场祭奠,一次次将她的希望与爱恋挖出来,又埋上。
    骆驼就像一场剧烈的台风登陆这座岛屿。苏迪亚已经略略觉察到春迟的不安,却不知原委。她变得很焦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间吞食掉所有贝壳中的记忆。她不顾士兵在海边驻扎,不顾自己的视力已近丧失,固执地出海打捞贝壳。
    “我需要更多的贝壳,更多……”春迟冲出家门的时候,苏迪亚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季来到了小岛,时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苏迪亚帮她擦干额前淋湿的头发,无限温柔。春迟神情恍惚,呓语连连:
    “我要快些去,苏迪亚,我来不及了……”
    “你不是愿意穷尽一生去寻找那枚贝壳吗?为什么又忽然变得这样急?”
    眼泪顺着春迟睁大的双眼流淌下来。几千尺以外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们举杯庆贺?成百上千的火把被点燃,一只只酒杯被斟满,姑娘们携着歌舞出场,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想着自己忽然破门而入,令众人惊诧。她伫立在一屋子的热闹中间,像一尊刚从土中挖掘出来的冰冷石像。她将那枚找到的贝壳掬捧在手心里,让宛如潮汐般升起的光亮射进他浑浊的眼瞳里。他猝不及防,被剧烈的往事所伤,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个沧桑的老人了,周围的热闹都已无法渗入身体,孤寂瓦解着他的内心。她捧着他们之间澄清的爱情走上前去,搀扶起他。她要告诉他,这才是他仅剩的东西。
    可是她还没有找到那枚贝壳。
    苏迪亚让她回房间休息,答应帮她再多找一些贝壳回来。春迟又回到她的贝壳中间,憔悴的乐师终于没有力气再奏响一枚贝壳。她喃喃地说:“苏迪亚,我该怎么办……”
    骆驼似乎还不能歌舞升平,尽享胜利的喜悦。岛上尚有残留的敌军部队隐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发起反击。战火很快又会燃起,班达岛的居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已经悄悄逃离此地。
    而春迟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苏迪亚终于明白过来,问:
    “你遇到他了,是吗?”
    “是的。”
    “你先前单是和我说他是一个首领,我现在知道了,他是一个这样凶狠残酷的首领。”
    “我一直也不愿意相信……”
    “你打算去找他吗?”
    “我只是在找我的记忆……”
    “你幻想能在他驻留岛上的这些日子找到记忆?”
    “是呵。”春迟凄然一笑。
    “如果留下来,生命随时都有危险;也许还来不及走近他,你已经被他的士兵杀死了。”
    “我总抱着希望,盼望上天忽然特别眷顾我,将那枚贝壳送给我,又带我去见他。”
    春迟那种沉溺的神情总令人不忍再说什么。苏迪亚喃喃地说:“愿佛祖保佑。”
    说罢,他推门走入雨中,又去海边捡拾贝壳了。
    战争很快爆发了,到处一片混乱。岛上的居民除了之前迁走的,剩下的人关在家里,不敢出门。由于骆驼和他的军队滥用炸药,岛上的树木被劈倒,被炸死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
    苏迪亚和春迟被困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外面不时传来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天空,白昼与黑夜再无分别。春迟变得越来越憔悴。然而苏迪亚又何尝不是呢,尽管外面一片战乱、情势危险,但他仍要出门,冒死去寻找贝壳。
    苏迪亚多么珍惜当他背着装满贝壳的麻袋回家来,递给春迟的那一刻她脸上掠过的微笑。他为她带回六十六只贝壳,六十六只贝壳就是六十六个希望。春迟小心翼翼地将贝壳倒在床上,一枚枚数着。她像个终于得到蜜糖的孩子,满足而贪婪。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可曾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吗?这一刻他多想抱住她,将她完全裹在他的怀抱里,就像夜色降临于小岛,烟霭笼罩着森林那样,均匀的、轻柔的、浓密的拥抱。不,他已经不能给她一个如此静谧的拥抱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涌动。迟来的青春期矗立在他的面前,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峰。少年跌倒在山脚下,匍匐前行。他颤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海洋,海浪狂野地打在礁石上,来势凶猛,他几欲失控。
    春迟无视少年炽烈的情欲正在灼烧,她又义无反顾地走入虚幻的贝壳世界。她从未真正地了解男子,她从未看到过一个忍受情欲折磨的男子(曾经有关骆驼的经历,使她觉得男人应像飓风一样袭来,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纵使她的眼睛可以看见,面对少年涨红的脸庞、战栗的身体,她亦不会领悟到什么。
    苏迪亚沮丧地退出屏风,回到他的床上。他常常怀疑春迟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是否真实,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无邪,仿佛从未有男人走近过。他蒙在被子里,和自己发狂的身体搏斗,直至筋疲力尽,才带着忧伤睡过去。
    那一天,春迟仿佛受了什么召唤,她放下手中贝壳,推门走入外面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屋里的床榻上,苏迪亚熟睡正酣。
    春迟茫然地走入一片毛莨丛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捡贝壳还是寻找骆驼的住处?她只是隐约地知道,走出这片丛林,就到了海边。
    毛莨丛林里到处是刺,灌木有刺,藤蔓有刺,就连竹子也长满了刺。天色已晚,她完全看不见前路,只是莽撞地向前走,尖刺不断扎进她的皮肤里、手臂、脚踝,甚至脸上。她轻轻地拭去脸上泌出的血滴,继续向着更深处走去。然而身前的灌木丛越来越高,越来越稠密,仿佛从未有人走到过这里。春迟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思念忽然来袭——她多么想念骆驼呵。她想起他们曾经的海边小屋,想起那张吊床——那样亲昵地叠睡在一起,再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人与她如此靠近。
    森林深处,盲女开始狂乱地冲撞。她跑过的地方发出灌木折断、鸟群惊起的声音。不久,她灵敏的鼻子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周围一定有人。也许被骆驼击溃的翁格人就埋伏在这里。她慢下脚步来。有人在靠近她,从身后。她无处可逃,前面的灌木已经足有半人高,很难穿越。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听见恶狠狠的呼吸声,听见弯刀划过灌木丛的声音。那人应该就在她的背后了,她刚这样想着,就感到冰冷的长刀抵住了她的腰。
    身后的人用马来语喝止她。她听不懂,继续走。弯刀从她的后腰部刺入,血液的气味在潮湿窒闷的森林里显得很清爽。她向后仰倒下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穿射进来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她,温柔地舔噬着她的伤口。
    漫长的黑夜终于结束,她再也不会因为失眠而躁动不安。
    醒来时,伤口还在流血。她知道用力压住身体会好一些,可是腰肢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圈绳子,像一只梭形纺锤般丢在角落里。她听见有人用马来语小声对话,那应是看守她的士兵。而周围还有其他微弱的呼吸——她绝不是唯一被擒住的犯人。
    她被翁格人当做骆驼派来的探子,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可他们是多么荒唐——又有谁会派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做探子呢?
    接连几个晴日,酷热。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众人伤口迅速腐烂,脓血不止,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引得苍蝇嗡嗡乱飞。囚犯们不休地哭闹,抱怨,谩骂……只有春迟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像一只冷冰冰的蚕蛹。吃饭的时候,有好心的犯人靠近她,将饭食放在她的旁边。她没有动。苍蝇们围着她的伤口绕来绕去,犯人们都疑心墙角的女子已经死了。
    但春迟的头脑却很清醒,耳朵也还灵敏。犯人们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些无辜的人,不过是因为误入翁格人的领地被当做密探擒拿。他们当中有相依为命的老夫妻,有孕妇,有少年……春迟从未与这样多的人共处一室,一直以来她都是自闭的,没有关心过周围人的生活。
    年老的夫妇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对腹中胎儿的盼望,使孕妇不曾失去求生的斗志;少年无时不在思念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在囚室的墙壁上刻画着她的名字……爱是无尽的牵挂,是不竭的力量,是苦难的庇护所。春迟也隐隐感到内心的不甘,她还有那份可贵的记忆没有找寻到,难道她放弃了将灿如珍宝的爱情呈于他面前的愿望?
    犯人们越来越明白关在这里的唯一结果是什么。他们都不是匈蓬部落的探子,骆驼自是不会派人来营救;对于翁格人来说,他们已被认做罪人,又再无利用价值。翁格人的军队忙于抵御匈蓬军队的再度袭击,这几日送饭的人没有按时来,他们已经被遗忘了,很快就要饿死在这里。
    年老的夫妻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少年不再坚强,靠在铁栅栏上默默地哭泣;孕妇被间歇性疼痛折磨着,发出阵阵哀叫——也许就要临盆了。而那个他们一直以为死去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她循着哭声走过去,在孕妇的身旁坐下。这样的举动,连春迟自己也感到惊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动。
    “你很痛吗?”在岛上居住那么久,春迟多少会说几句马来语。
    孕妇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紧紧攥住春迟的手。她的身体很烫,还在不断发抖。春迟的手臂不经意撞到她隆起的腹部,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它在动,宛如一朵从水底缓缓升起的海葵,伸出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碰人间。
    孩子,孩子是水底绽放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