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与风 文/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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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上春树说起来算是个很西化的日本小说家,他最喜欢菲茨杰拉尔德,收集了几千张爵士唱片,开过酒吧,还翻译过保罗·奥斯特,并且有好几年都是寓居在美国,村上要是知道我准备阐述他的日本气质,肯定要气疯了。
    那种和式爱情的气息,日本气质……说好听点叫距离,说难听点,叫疏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东西,上次李博士从日本回来,大家一起喝咖啡,博士说:“日本人际很清淡,就是每个人都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在地铁上,人和人之间都不会对视的。因为平时太压抑了,所以一旦爆发就很变态和血腥。”我问他有没有随身带全家福照片,他说太太不给外人看,我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吧,他很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很明显嘛。
    日本人一向是表情节制,用词客套,唯恐和别人建立很严重的关系,注意力节省下来的后果是,对季节天候,还有细节,都非常敏感,你看他们的小说,里面常常有非常漂亮的,散文化的段落,而且,都不是对人,而是对物,对景。我想到一个词,可以形容日本人的爱情或人际方式,就是“淡爱”。
    但是我总觉得,虽然也是淡的,可是村上小说里的和式气息,和渡边淳一,吉本巴娜娜,川上弘美,都不太一样。
    我在想,在日本的村上,却和中国的八十后颇有些相通处——他是独生子,在那个年代的日本,这是很少见的。小时候他总是因此而自卑,觉得自己是残缺的,找不到归属。他笔下的人物也多背景稀薄,关系网稀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家境尚可,和现实没有惨烈的摩擦和冲突,性格有点接近时下的宅男宅女。独住一间宿舍,以最小密度的家具和最大密度的书刊为伴,起床,散步,在阳光充足的露台上吸烟,看书,听唱片,用咖啡机做杯热咖啡,中饭吃浇了番茄酱的意粉,养一只宠物猫。唯一的朋友,也是情侣,爱人,性伙伴。村上笔下最甜美的爱情,大概就是自传体的《芝士蛋糕型的我的幸福》。“我”和老婆穷得只能租两条铁路夹住的一个三角地带,平日喧闹不堪,铁路工人罢工的时候,我们就抱着猫咪在铁轨上晒太阳,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向阳的村上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个。
    让我特别难忘的还有《象的失踪》,这只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树的图腾,大概村上骨子里就想做那么一只大大的,孤行的,安静沉默,又很任性骄傲的动物,有自成一体的思想和价值观,追求灵魂的独立和自由,哪天对笼子和栅栏感觉不爽了,就招呼也不打地失踪了。
    大象当然很害怕牢笼——《听风的歌》里,那个小女孩问她的男朋友,你爱我吗,会结婚吗之类小女孩都会问的问题,男人都一一肯定了,女孩说你骗我吧,男人拿出一块泥巴状物事给她看,说:“这是一块牛反刍用的干草,我一直搞不懂嘛,牛把这么难看的东西嚼来嚼去干吗?”女孩很聪明,想了会说:“好了,以后你不要和我说真话了。”我翻了几本村上的书,发现他最喜欢的意象,是风。《听风的歌》里,老鼠是写小说的,他说他去过一个古墓,耳边是掠过树林的大大的风声,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蝉啊,蜘蛛啊,青蛙啊——“我就是想写小说,写那个把一切都包裹起来流向太空的风声”。
    突然我思路一转,想起来,村上在《听风的歌》之后几十年,真的写了一篇风的小说,就是我最喜欢的,还专门做了笔记的《天天移动的肾型石》,里面有一个叫贵理慧的女人,这个女人自我粘稠,从不舍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处,她爱一个叫淳平的男人,然后她更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巨大活动空间。她带着空白,没有未来的无为性,无意而来,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会坐标是空白的,历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处,职业,去向,只知道做爱时冰凉的肌肤触感,耳语时的呵气温暖,对话时的机灵跳脱,你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完全打开自己的快感。只记得这些……当然,最后这个女人还是失踪了,她要奔赴她的事业,就是在高处,两幢高楼间,搭上钢丝,解开安全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风”。淳平再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了。
    每当我被孩子和家务碾压得要崩溃,我就会看看窗外,做五分钟失踪的贵理慧,想象自己是在一条钢丝上走,闭着眼睛,御风而行。然后睁开眼睛,该干嘛干嘛。
    村上让我觉得和其他日本作家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的轻重关系。村上作品通常有明暗两个地带,比如《挪威的森林》里,对生命怀疑不止,渐渐被暗影吞噬的直子,是渡边的精神双胞胎,她是安静的,重的,凝固的,像大象,然后就会再搭配一个无比向光,玩世不恭,风一样轻盈流动的绿子。在《听风的歌》里,也有死于盛年的法文系女孩,加一个说话不靠谱的嬉皮姑娘。村上通常会对那个暗影感怀不已,然后继续和这个阳光无厘头……这也很像很多时下年轻人的生存状态:没心没肺的耀眼青春里,住着一颗老灵魂。
    女孩们迷上《一个人的好天气》里知寿姑娘脱水香菇般的生活方式,安静,随波逐流,春夏秋冬间,与外面的世界失去联系。“干物女”的生活方式本是来自日本,孤独而不弱小,安静而不伶仃,所以本期《鲤》除了青山七惠的新短篇外,还约来东瀛特稿,漫谈脱水的干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