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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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来换药的护士走进房间的时候,着实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丝绸提花床单上,殷红的鲜血仿佛雪地上盛开的莲花,红艳艳的一片。探手一摸,伊集院明额头烫得吓人。她立刻打电话叫来医生,不一会,屋子里就挤满了人。
  输液,手术,割掉腐肉,重新缝合伤口……所有的人都忙翻了天。只有暖暖揪住被子躲在床脚,乌沉沉的大眼睛无辜而困惑地望着这一切。
  当伊集院明再次清醒的时候,眼前依稀是上海滩凄艳的黄昏,却不知道是哪天的黄昏。
  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窗边,刚毅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看不十分真切,可那森然摄人的气势早已领先一步跃入眼帘。
  伊集院明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着天边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沉进了无底深渊里。
  男人转过身来,一袭玄色和服,仿佛一个普通的日本男人,却拥有一张极威严的脸。天庭饱满,虎目剑眉,左边一道颜色极深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宛如勋章一般彪炳着男人辉煌的功绩。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明。”
  伊集院明微扬嘴角,出口的语调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一直是您的耻辱,元帅大人。”
  “够了!”男人勃然大怒,怒吼的声音犹如洪钟,“自从你母亲死后,我已经纵容你太久了!伤好后就回日本去,这是命令!”
  伊集院明冷笑道:“回去做什么?帝国的军人?完美的杀人机器?对不起,我没兴趣。”
  “你……”男人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儿子的鼻子,只怕是气极了,浑身都在发抖。
  “你从小接受的训练,所受的教育,帝国将你培养成最优秀的人才,你却如此的糟蹋自己……”男人的青筋在斜阳的余晖下根根暴起,他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失望地看着床上的儿子,“我们家族世代金戈铁马,怎么会……”
  “怎么会出了像我这么不争气的子孙?那你先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娶一个中国女子为妻。再问问自己,为什么要把我送到美国去。我有一个被你们视为劣等民族的母亲,而我所受的西式教育,又恰好让我学会了民主和自由。所以很抱歉,对于你们所谓的圣战……”伊集院明故意停顿了一下,凉薄的嘴角溢出一抹刻意的讽刺,“我一点都不觉得,它到底哪里值得你们骄傲。”
  男人一个耳光直直地打过来,用了全身的力气。军人的手掌就是致命的武器,这位久经沙场的海军元帅生得虎背熊腰,打人的力道也非比寻常。
  嘴里有了铁锈的味道,伊集院明感到自己的耳朵犹如万蜂筑巢,父亲震怒的声音挟着寒冰席卷而来,带着催人心志的力度。
  “几百年前,我们的国家被来自西方的强盗欺压。几百年后,我们建立了与他们同样强大,甚至更加强大的军队。维新开国至今几十年来,我们大日本帝国无论是军事、政治、经济都已经是亚洲第一。我们的国民犹如脱缰的悍马,出笼的猛鹫,钢牙铁骨,锥口利心!当年,正是因为有了我们大和民族,支那和朝鲜本土才免于被俄国分裂,整个东亚免于陷入虎口!今天,我们本着大东亚共荣共存的精神,从西方人的爪牙中解放被奴役的亚洲各国。如此神圣而伟大的事业,你身为伊集院的后代,居然不为此而感到骄傲?你简直跟你母亲一样浅薄无知。”
  伊集院明吐出嘴里的鲜血,竟然还笑得出声,竟然毫不在意,“钢牙铁骨,锥口利心?说的真好。现在的日本,已经变成了一头战争的怪兽,一个长剑伤人,短剑伤己的武疯子。为了战争,你们令全国百姓几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了战争,你们把懵懂无知的少年,驯化成杀人如麻的禽兽;为了战争,你们把本应在母亲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的孩子,远渡重洋骗到战地军营做慰安妇,受尽自己同胞的欺凌。伟大的元帅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天,你那些伟大的帝国官兵,将在慰安所血迹斑斑的床榻上重逢自己的爱人,会在自己亲生姐妹不似人形的身体上发泄□……”
  “够了!别再说了!”
  “这血腥肮脏的一切让你觉得荣耀吗?你为这种倒行逆施、泯灭人性的行为而感到自豪吗?”
  “混账!”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男人像只狂怒的狮子,发出震耳欲聩的吼叫,“我真后悔!不该把你留在你母亲身边,让她把支那人的短视和劣根传给了你。让你变成这种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东西!战争总会有牺牲,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一点,你就不配做帝国的军人!”
  嘴角再次被野蛮的力道震裂,半边脸肿了起来,伊集院明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怒发冲冠的父亲,“我从来就不想做帝国的军人。如果你认为这所谓的牺牲换来的是对亚洲各国的‘解放’,换来了大东亚的共存共荣。那么我告诉你,被‘解放’的每一个亚洲人,都恨不得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你们所谓的‘共存共荣’,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野蛮、暴力、死亡、屈辱和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望着父亲微微震动的眼神,淡道;“知道母亲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吗?她说,近百年的时间里,中国这片土地从没有过平静。被蹂躏,被践踏,被开发,被殖民,被□,绿茵化作焦土,鲜血染红了大地,却从没有过屈服。真正的中国人,绝对不会向强盗屈服。”
  男人仿佛一下怔住,失常只有一秒,最后却是怒极反笑:“好,好,你可真好。你跟你母亲一样冥顽不灵。你不愿意回去,就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我眼不见未净!”
  伊集院明慢慢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求之不得。”
  男人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最后说了一句:“在你床上发现的那个支那女人,我替你处理掉了。”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在伊集院明心中掀起轩然□。他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而起,一双栗黑色的厉眸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