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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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记得我对你说过,这是《诗经》里最悲哀的句子。
  上班后,飘云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过去的时光仿佛一场袅娜绮丽的梦,被她封印在记忆的流放地,只有看到手心那道宛如掌纹的伤疤时,她才会恍惚的想起那段惊心动魄的风云岁月。
  高三二班在短短一个月内,辉煌得气跑了三位语文老师后,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飘云的回归。蒋逸那小子最会显摆,在上课前,竟然含泪送了飘云一束红玫瑰,卡片上写着:俺想死你了,逸。
  下课后,飘云出门前将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气得那傻小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像早年的台湾癫痫派小生马景涛那样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白雨菲一直没有来上课,飘云去看过她几次,她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谁都不见。她奶奶是个干瘦的老人,看见飘云只知道抹眼泪,大骂雨菲的父母没有良心,凄凄哀哀的抱怨自己苦命。
  飘云被这个小老太太哭得头都大了,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压抑得能把人逼疯。她开始为雨菲的精神状况担忧。
  打电话给文惠,问她能不能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文惠听了只是叹气,说这种情况心理调适恐怕已经没有作用了,还是带她去看看专科医生吧。
  飘云蒙了,问,什么专科医生?
  文惠说,神经内科,你的学生可能已经得了抑郁症,要抓紧时间,这种病拖的越久,危险越大。
  飘云放下电话后,久久不能言语。
  第二天把情况跟雨菲的奶奶一说,老人一下就激了,大骂飘云胡说八道,死活不让孩子去。
  飘云满脸堆笑的耐心解释:“您先别急,这精神有了毛病,就跟发烧感冒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看看专科医生,对症下药,很快也就好了。这病就怕拖,时间久了,恐怕要耽误了孩子。”
  老太太淬了一口,睁着一双镶满皱纹的青光眼,把飘云上下打量了一番,梗着脖子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非得把俺孙女埋汰成精神病,你才满意是不是?告诉你,俺孙女没病。你不要血口喷人,当心俺告你诽谤。”
  飘云真是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谁能来救救老人这顽固得像榆木疙瘩似的脑袋?
  她还想说什么,可老太太转身回屋去了,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一人高的大扫帚,把她当成“四害”扫地出门。
  飘云没有办法,只得把雨菲留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如同把一个定时炸弹扔进高温火炉。
  她知道,这很危险。让创伤自生自灭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心事不会自动消失,只是貌似离去,时刻准备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卷土重来。
  这是她在无数次心灵历练中得来的切身体验。时间一点点过去,饱受煎熬的人,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毁灭。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有一再登门游说,可任凭她银牙咬碎,好话说尽,老太太就是不松口,最后干脆闭门不见。
  事情也只好搁置下来。
  十月中旬的时候,学校期中测试,寒城遥遥领先,考了学年第一名。飘云比自己拿第一还高兴,兴高采烈的要带他们母子去城里最好的烧烤坊庆祝。寒
  城嫌贵,怎么都不肯去。
  飘云于是挑着眉毛说:“你当我是为了你?能考这么好的成绩,柳阿姨的功劳比你大,我是为她庆功。”寒城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城市虽小,但由于是朝鲜族的聚集地,所以当地的烤肉是出了名的地道。整个餐厅弥漫着烤肉浓郁的焦香和酱料的辛辣,让人口水横流。
  餐厅也布置非常讲究,老板是个机车爱好者,几辆帅气又拉风的“哈雷”,分散在餐厅的各个角落,墙壁上挂着赛车照片,还有各种比赛的奖状。
  三人找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坐下,隔着落地窗,能看到街市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闪闪发亮的车灯,真真的万丈红尘,繁华盛世。
  服务小姐摆上正宗的韩式烤盘,盘子周身是用纯钢做的,中间镶着石板,把手上刻着四个粗犷的汉字“身土二不”。飘云不知道什么意思,寒城解释说,就是汉语里的“故国难忘”。
  飘云点了一大碗牛腱子肉,烤鱿鱼,烤排骨,五花肉,还有蘑菇,酸菜和豆腐,一盘盘叠床架屋,煞是热闹。
  寒城的妈妈见飘云意犹未尽,赶紧说:“够吃就行了,别浪费。”
  飘云笑,扬着钱包骄傲的说:“阿姨,我刚发工资,衣袋里鼓着呢,您不用给我省钱。”
  寒城瞟她一眼,故意拔高嗓子怪声怪气的叫道:“服务员阿姨,再给我这个正在发育中的祖国花朵来盘烤大虾。”
  周围的客人被他逗乐了,纷纷侧目看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有意思。
  飘云恨不得一口咬死他,转过脸,对正在下单子的朝鲜小胖妞说:“你看他那身高就知道营养过盛,再来盘虾米就成。”
  餐桌上,三个人谈笑风生,气氛很是愉快。
  飘云兴奋的说,寒城如果能一直维持这么好的状态,考个北京的名牌大学一定没问题。
  寒城的妈妈只是笑,嘴角微扬,朴素的衣物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温婉优雅,天生的美人胚子。
  一餐饭结束,飘云叫服务小姐买单,顺便把剩下的吃食打包拿走。
  那个朝鲜小胖妞走过来,恭恭敬敬的说:“您的单子雅间的客人已经付了,请问还需要打包吗?”
  飘云一愣,转过脸看了看外面,隔着绿色的落地窗,龙天佑那辆银灰色的跑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像只蛰伏的鲨鱼停在了外面。
  她对服务小姐笑笑,爽快的说:“当然打包,顺便来盘烤虾。”
  小胖妞心领神会的走了。看着寒城母子疑惑眼神,飘云解释道:“一个朋友,以前欠我顿饭。”
  回家的路上,飘云独自对着夜空发呆,显得心事重重。寒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跟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飘云发出一声绵延的叹息,他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头一次见她如此沉默,她以前有事,是从不瞒他的。
  飘云看着寒城清澈的眼睛,笑了笑,温柔的说:“寒城,抱抱我。”
  “现在?”他们正在马路上,过往有无数的车辆和行人,这在以前是绝对的禁忌。
  “对,就是现在。”飘云需要某种力量来支持自己,不是毁灭,就是拯救,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他们不过咫尺之遥,中间却隔了无数的劫难和尘煞。只有触摸彼此皮肤和血液的温度,才能知道,幸福曾经离他们如此之近,近得仿佛可以看到它甜蜜的纹路。才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觉,哪怕骗骗自己也好。
  寒城抱着她,旁若无人,璀璨的华灯,来来往往的路人,不过是他们的背景。他们深情的拥抱隔开了眼前的灯影摇曳,隔断了曾经的铅华岁月,将世界隔成了一座空城,只听到耳边的风猎猎的奔驰在浩瀚的苍穹之下,风尘之上。盛世繁华如同红颜身上的纤纤美服,一簌簌的抖落。
  飘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寒城几乎抱不住她。她柔声的轻唤:“寒城。”
  寒城轻轻的嗯了一声。
  飘云又唤:“寒城。”
  寒城笑了,把她抱得更紧,温柔的说:“不要怕,相信我,等我再长大些,变强些,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飘云抬头看着他,眼眸清幽如水,却是喟然一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记得我对你说过,这是诗经里最悲哀的句子。生死离别,那都是自然的事情,不由得我们做主。可是我们偏要说,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你说,这算不算黄粱一梦,自欺欺人?”寒城搂着她的肩膀往前走,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你从来就不是这么悲观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愁云惨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
  飘云在心里苦笑,天塌下来还要更好些,蛮荒世界,亘古宇宙,只留一个你,只剩一个我,我们是不是可以一夜白头,永不分离?看着寒城担忧的眼神,她努力笑笑,挽着着他的胳膊戏谑道:“还不是舍不得你吗?明年这时候,你就要去上大学了,校园里多的是清纯可爱的MM,只怕你快活得过了头,早把我……”寒城捂住她的嘴,凶巴巴的威胁道:“你再胡说,我现在就休学,天天缠着你。”飘云笑着告饶:“好了,不说了。”
  寒城松开手,飘云向前走去。他在后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知道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愁眉不展。可是,她不愿意说。他也只有装聋作哑的糊弄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某些秘密,他触摸不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寒城晚上要打工,送回飘云就走了。飘云一个人上网,在QQ群里跟人天南海北的瞎侃,从情色小说,扯到“神六”上天。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她打了个呵欠,关掉电脑准备睡了。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午夜听着煞是可怕。
  飘云被吓得魂不附体,呆呆的看着电话,过了很久才拿起来。
  “童,童老师,飘云,是你吗?寒城,寒城他出事了。你快来救救他吧。”柳阿姨颠三倒四的说完,就哭得泣不成声。飘云拿着电话,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她一直有某种预感,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狠辣无情,天翻地覆。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皮肤能感觉出露水的清凉。飘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大脑尽量保持清醒。
  事情来的很快。在寒城工作的那间网吧,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要寒城帮忙调机器,这是网管份内的事,寒城也没说什么。可他们总是挑三拣四,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动起手来。寒城的同事发觉不妙,很快就冲过来把那些人隔开了,所以寒城只是被他们推了几下,没吃什么亏。那几个混混一看寡不敌重,也没怎么纠缠,就骂骂咧咧的走了,出门的时候叫寒城小心点。
  这种事在网吧不新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谁都没在意。可没想到,过了还不到五分钟,警察叔叔就登门拜访了。说有人举报这里有网管向客人贩卖摇头丸,大家当时就傻了,这可是大罪,弄不好要坐牢。所以当他们提出搜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寒城想,自己行的正,坐得端,搜就搜呗。却没有想到,那包五颜六色的小药丸就是从他外套宽大的口袋里翻出来的,整整一百颗。
  “一定是那些人趁乱放进去的。”寒城揪着头发懊恼的说。可是除了飘云谁能相信他?即使信他,谁又能救他?寒城十八岁的生日早就过了,这是刑事案,一旦定罪,他就算能把命保住,这辈子也毁了。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繁花似锦的前程。可这一切,马上就会变成水中月,镜中花,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牢狱之灾。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一夜,寒城的世界就已经山河巨变。
  飘云看着城市楼宇间一方狭长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像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的挂在金属冷的灰白天壁上。城市的一切都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没有饱满热烈的颜色,所以你可以盯着太阳看,可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不只一次幻想过寒城长大后的样子,他会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像所有闲散的大学生那样,将书包懒洋洋挂在肩上,带着满腹的自信和莫名的优越感,徜徉在铺满鹅卵石的林荫小路。会被许多女孩子喜欢,或许在不可预料的某一天,他也会爱上她们其中的一个。然后,他会跟那个女孩恋爱,结婚,生子,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那是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与他的爱恋从开始就带着这种深深的绝望,可是又从绝望中开出花来。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却可以让她甜到忧伤的地步。那是飘云设想过的另外一种可能:母亲回家后,隋洋终有一天厌了她,她独自一人畅游祖国的清明河山。然后,停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教书,在某一个明朗的早晨,寒城披星戴月,不辞风雪寻她而来……他们站在红尘的彼岸遥遥相望,微笑着,所有的尘劫都已如烟散去,余下的只是他与她的地老天荒,心旷神怡。
  想到这里,飘云凄恻的苦笑。终究是奢望吧,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却也现实的不允许我们有太多的梦想。回到寒城的家里,本想说两句好话让柳阿姨宽心,却没想到,一进屋就看见昏倒在地上的人,苍白的像一堆雪。
  飘云从那一刻就知道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噩运和变故是对孪生兄弟,总是一衣带水结伴而行。
  还好发现的早,柳阿姨算是拣回了一条命。可是医生拿着X光图片对飘云说,病人的肺部有阴影,可能是肿瘤,如果不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飘云木了一下,问道,需要多少钱?
  医生推了推金边眼镜说,先交十万押金,多退少补。
  飘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走出来的,十万,把她拆把拆把卖了也不值这个价钱。
  怎么办?求亲问友?她童飘云何德何能,有这么富贵又视钱财如粪土的朋友。问隋洋要?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上大学那会儿,同寝的姐妹几个揭不开锅的时候,曾经窝在寝室里,合伙设计着抢银行。整个计划缜密细致,连逃跑路线都在地图上画好了,弄得跟真的似的。
  现在想想,飘云还真想给以前的姐妹打个电话,问问她们,不是说好了抢银行吗?到底去不去啊?不去也把计划书拿来让我瞅瞅啊。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一天之内沧桑巨变,噩耗接踵而至,连番的打击让人招架不住,连点喘气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坐在马路崖子上,看着穿梭在城市阡陌间的车辆和行人,人们自行其事,如同交错的铁轨,短暂的相遇,然后各奔东西。
  飘云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个城市,这是一个沉郁的城市,一个漫不经心的城市,一个缓慢却不厚重的城市,一个难以滋生浪漫和优雅的城市,也是一个注定无法成全的城市。
  是谁说过?绝望的时候,只要再多看世界一眼,世界也会变得不同。她不知看了多少眼,却依旧凄风苦雨山穷水尽。
  手机响了,飘云接起来,是训导主任的声音,问她为什么没来上课。
  飘云拍了一下额头,忘跟学校请假了,怎么能犯这种错误?这学校的工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等于是把全班六十多个学生晒在了教室里。
  赶回去跟校领导解释,请假,串课,忙完这些再赶回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飘云拎着水果和盒饭,走进病房,床上空空如也,柳阿姨不见了。
  她几乎吓呆了,捉住一个护士结结巴巴的问:“人,人呢?”
  护士瞥她一眼:“什么人?”
  “就是住在那张床上的病人,今天刚进来的那个。”
  “你说她啊,转高间了,怎么没人通知你吗?”
  飘云愕然。
  在干净漂亮的单人病房见到龙天佑的时候,他正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很绅士的陪着寒城的妈妈聊天。一个保姆模样的小女孩,在旁边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墙壁上挂着一台二十九寸的彩电,正在播一出老掉牙的韩剧。
  见到飘云,柳阿姨激动得直掉眼泪:“飘云,你表哥真是个好人。他说,寒城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他是无辜的,明天就能回家了。”
  看着飘云疑惑的眼神,龙天佑解释道:“那几个小流氓在局子里已经认了,货是他们放的,与他无关。”不过一秒,就已天上人间。天堂与地狱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而他龙少向来雷厉风行。飘云轻轻的扯了扯嘴角,神色疲倦。
  原来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早就应该想到的,不是吗?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设的陷阱。很多人,很多事,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借口,却能叫你上天入地。
  凄恻庸俗的片尾曲响了起来,正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她,眼神灼烈,凝眸如诉,仿佛耗尽了一生一世的热情,飞蛾扑火般决绝壮烈,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也不容一丝一毫的抗拒。
  飘云只觉得眼前一黑,如被强光无情的当头照射,仿佛盲目。索性闭上眼睛,长夜如磐,秋风正冷,爱断离伤,花好月圆。
  一切,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