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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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多
    觉情
    樽却
    前似
    笑总
    不无
    成情
    1
    做学生的,多少有一点贱骨头。上学的时候盼放假,放假没几天,又想上学,想那帮小兄弟。还有,孟寻。
    所以今天开学,挺高兴,车子蹬得快了点,险些撞着人,嘴里也差点替那人说句:“没关系”。
    见了大家互道“早上好”。名正言顺地起劲拍对方的肩膀,拍得他呲牙咧嘴,自称要表达亲热。
    坐下来,第一件要干的事件“民以食为天”书生自然要交换寒假的读书心得。
    “秋水,又看什么好书了?”
    “好”字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错的书倒是看了几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的规矩,所以你们也看不着,所以我也就不说书名了,免得产出病来怪我心地不良。”
    我的规矩是:别人的书尽量不借,借来也一天看完,绝不过夜。自己的书也从不外借。三毛说她的书如同牙刷,逼得没办法,宁可借牙刷。我们书架上贴着七字祖训:“老婆不借书不借。”虽然现在尚不太适用,也能表达一下决心和气概。如果实在要借我就奉送,心理就如同把养不了的儿子送给阔亲戚的老贫农。
    “好好,留着今后慢慢给我们讲吧。你们别看他现在正正经经,不用你着急,他一点点就会往外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肚子里憋不住屁。”我乐得捧他一哏,骂骂自己。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或者说不像话起来。这个说他看了一本《风流小侠》,小侠的“炮”特别厉害,十几个女的都呜乎哀哉,消受不了。那个说他看了盘黄色带子,女人的阴唇清晰可见,几个人心?的人忙替别人也为自己问,像什么。几个爱学如黄根的女生已开学就捧起课本开背,现在耳根有点红,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表示她们什么也没听到,至少,没有听到欲望。
    《圣经》上说圣女玛利,没xx瓜,童贞的身子怀上了耶稣。中世纪的神学家们,请如爱留根纳(Eringena)阿奎那(Aquinas),经过潜心论证证明了耳孔是受孕的通道。由此看来耳朵也是礼教大防,也是要命的地方。
    “象什么?象什么?”
    “快说!”
    “小声点。”
    “象张没刮胡子,湿乎的嘴。”
    先是深沉默想,心体意会。
    再是爆发大骂。者是一切评论家的成式。
    “二子,咱可过了!”
    “庸俗!老太太喝粥——
    “无耻下流!”
    “哟,没想到我们这儿出了个雅士骚人。”
    这个“骚”被全体理解为“臊”。
    “粪土之墙,不可诬也。中苍之言,可听也。太露骨了”。书香门第的学生说。
    “虚伪!”对评论的评论。
    这有家学渊源的学生想起父亲背着人偷翻《金瓶梅词话》,想起毛泽东的话:“你不看《瓶梅》就不能充分了解封建社会的罪恶”。想起某日《北京晚报》的题目:中学生呼吁,家长不要把坏书带回家,自知理亏不再多嘴。
    “还有一支小曲……”
    “唱一个。”
    有不少人反对。
    “打住,打住。”
    “就到这里,就到这里。”
    “还没到春天。”
    想听的连忙祭起《论语》,翻找理论根据。
    “找到了,找到了,听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反对派无话可说,纷纷竖起耳朵。
    “新打牙床梳子稀,
    只叫情郎慢慢的,
    小奴今年只得十四岁,
    比不得你那十六、七,
    再过两年不怕你。”
    常常我能在一个人的安安静静里孤独,在孤独中快活,而在众人的喧闹中寂寞。我因跟众人的相同而恐惧,因跟众人的差异而难过。这种“似与不似之间”,在画是好画,在诗是好诗。在我,绝对不是舒服。
    不引人注意地,我退出人堆,环了眼,不见孟寻。
    元旦之后,是极别扭的尴尬。显然,她在等待回答。而我,则需要时间想一个明白。所以彼此见面都不说话。坐同桌,难免手碰一下,衣角扫一下,头发撩一下,我说不清楚这是一股什么味道,只想起那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笔掉到对方领地,草稿纸没了等等,彼此帮帮小忙,大家都变得非常客气,非常有礼。
    “我这是怎么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和她约法三章,谁要是胆敢说:“请、您、谢谢、对不起。”七个字,说一遍在纸上抄四十遍,英文说的用英文抄,中文说的用中文抄。我就不信治不过来。她同意。
    遗憾的是结果,她抄的次数并不比我多。
    好在紧接着便是复习、考试、欢呼、痛苦、立志、忘掉。就像天天为吃饭、穿衣忙碌的人们不会幽默一样,爱也是时间充裕的人的奢侈。我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
    临放假,我本想给她留个地址,让她呆腻了的时候费纸玩,可不知为什么,终没有留。她对我说句:“开学见。”于是,就是今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譬如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吃了一颗鲜美的果实,它飞呀飞呀,高兴极了,蓝天是海,白云是帆,夜里的星星,就是渔火点点,它自在极了。不觉中这果实未被消化的种子被排泄出来,落到地上。这本来就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土地的肥分又恰好适合这种子的生长,气候也对头,于是就长起来。
    虽然这里缺风少露,一年四季见不得阳光,虽然高山大河很少有气息通到这里,但是那鸟儿的每一展翅,每一眼神,每一欢叫,树都能清楚地感到,虽然这些并不是为它,但的确成了它的养料。
    树渐渐长大。到这个时候,更准确地说,是从一开始,这土地就毫无办法,它动弹不得,改变不得,只能用心暖这树,用血沃这树。这树越长越大,土地托不住,蓝天盖不住,大的鸟儿已经逃不开,绕不开。它不能像先前那样自在了,可它当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
    “谁的责任也不是,人们称这种情况,叫:天意。”
    “但是我感到恐惧。”
    “恐惧?”
    “对,恐惧。夜晚,天空中的浮沉把路灯光漫射开来,夜空便呈现一种极浓的玫瑰红色,像一泓极醇的的果酒。星星一闪一灭,是从夜光杯底泛起的气泡,上升、膨胀,又破了,月亮只是静静地一弯,对于我这双因沉溺于青灯黄卷而散光的眼睛,它漫成了三、四瓣,橙黄、明净,是浴在酒液里的菊花落英。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在天上且走吟唱北斗,斟饮这夜色酿的清酒。
    这时候我恐惧登上过月亮上的人,在大望远镜里看过星星的人跟我讲,月亮和星星上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所以也就没有人,没有吴刚。那里只是一片荒凉,一片黄沙砾土。然后再用光学色谱波长,给我分析出星星为什么是蓝的,月亮为什么是黄的。由于北斗七星彼此速度不同,十万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十万年后它又将是什么样子。
    我恐惧。
    被月光冲洗干净的树,泡在夜里,身子扎成风的形状,它裟裟,它舞动,映了星光,借给我忧伤。一肌一容,美得让人身醉,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落泪。
    记忆告诉我,它的枝上晒过妇人的内裤,根上有小孩撒过的尿。
    我恐惧。
    人感觉美的不是事物,是事物映在自己心上的影子,是事物唤起的自己的情。
    人爱的不是眼中看的,心里想的那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爱的不是他由死细胞排成的头发,蛋白质,纤维素、无机盐构成的肉身。人爱的是自己心中的他,是自己的想象,是人自己。
    我恐惧。
    我没有能力给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完合我的想象。对于幻想,对于美好,实际的客观存在是它的死敌,是它的坟墓。”
    “那你将如何呢?”
    “我为你读一首小诗:
    聪明
    只要回首
    灯阑处有眼波动荡
    只要裙过
    指端尚存一缕兰香
    只要
    浅吟低唱
    高楼上有伊人临窗
    至于其他………
    其他自有想象只要,只要
    希望和生命一样长。“
    “树本在、长成材,结出果实之前,想阻碍它的生长,只能让土地贫瘠,只能对枝叶摧残。生命却是这样,要么发展,要么夭折。即使是想保持现存的事物,也必须生长,在生长中修剪,譬如,指甲。
    可这件事情,你又拿什么修剪呢?
    人们说爱是火,加薪让它烧旺,冷漠让它熄灭。加与不加这是你必作的选择。现实中没有那种玄与不玄的恰好。
    记得哈姆雷特的那句疑问吗?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
    张老师来了,招呼大家打扫卫生,按学校规定,住宿生回去打扫宿舍。
    一进宿舍门,几只手猛的从四面伸过来,连推带搡,把我摔到床上,两个块足的向我扑来,“管他为什么,先打再说,”我们扭成一团。
    这种床上的摔跤是我们宿舍的传统项目。对外宿舍号称:床上功夫。他们来参观,浮想联翩,暖意盈怀,给我们两句评语:“从难从严从实践出发。”
    压得我不能动弹,他们气喘嘘嘘地把我拉到桌子前,证明他们打得有理。
    桌子上一溜儿排着四、五个饭盒,我知道了被打的理由:放假前,我在宿舍多住了几天,懒得刷饭盒,吃一顿用一个,放那一个。焐了一寒假,里面的盛况一定空前。
    “打开瞧瞧。”
    “不必。”我“绅士”一下。
    他们替我打开。里面的剩饭反起白绒绒的长毛,象海明威那篇文章的题目:白象似的小山(HillsLiksWhiteElephants)我于是告罪,“诸位乡亲、姥姥、大娘、大婶、大嫂。”他们让我将功补过,去打水。
    水房里,撞见了孟寻,纱巾罩住头发袖头挽得老高,身上套了件又肥又大的工作服,一幅干活的打扮,小身子在工作服里晃荡,样子古怪的可爱。
    她说:“你好。”
    我说:“我好。”她便不说一句话,盯着水龙头注下的水。看左右没人,临去一捧水顺进我后脖子,好凉。之后,一天没理我。
    第二天睡醒,围着校园跑了一圈,新学期必定有新气象,我发现了学校新添的唯一设备——一个鸟窝。搭在白杨分成三叉的分叉处,很有趣。听见叫声,不见身影,所以分不清是喜鹊还是老鸹。
    2
    政治老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人的某些情绪如同流行病,仿佛也是能传染的。一个人不高兴,嘴角拉下来,脸上的死肉堆下去,周围的人也会跟着不痛快,一个人在你身边小声唱“为了那心上人……”你也会不自主地跟着哼哼“睡呀吗睡不着……”
    哈欠也时其中之一,先是睡意正浓的学生传染了先生,再是先生传染了尚未咽顿?的学生。
    说实在的,我很为先生难过。学生坐着先生站着。学生趴着,先生想睡,没有骡子,马站着睡觉的本事,也只能看着。尤其是对政治老师。
    在古罗马,有一种学名“占卜官”的人。每当遇到战争之类的大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去拣几块王八壳,用早上煮咖啡的火烤出裂纹来。说这种纹路形成的图案是神的旨意,把它解释给皇帝听。其实,他们心里既不信神,也不信自己的解释。但是却能一本正经,毫无表情,像是刚没了爹爹。
    政治老师多少和这种占卜官有些渊源。和他们混熟了,课下闲聊的时候,我有时能听见他们说:“讲是我的任务,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信不信我管不着,只要你们考卷上答对了就行。”
    外面很冷,间或一两抹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角。天气还很冷,暖气还没有停,窗户关得紧紧的,把迟迟不肯引退的冬天的后退关在外面,只让那种只能使感觉到温暖而不觉燥热的阳光渗进来。
    这一切仿佛浓成一大团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围,粘住眼皮,捆牢手脚。随着一呼一吸,於进脑子,脖颈再也支持不住了,这一脑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课上睡觉,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渐渐的,先生的声音趋于缥缈。渐渐的,先生的面孔趋于朦胧。渐渐的,只觉得有张嘴在不停的蠕动,大概是有个什么人在讲话,也就是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前的一团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迷离,一支嫩红的水袖在雾里向我招摇……有十四岁上,胡填的一曲《渔歌子》为证:
    讥文蛀,蔑天威,一抛千古烦与忧。
    煮梅洒,论英雄,歌罢停樽诗就。
    欢既笑,悲则啸,何惧世人口如刀。
    乐满怀,书撇了,学堂春睡日高。
    几个如“自由”、“民主”之类的大词砸进耳朵,顶得它空空的。我睁开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政治老师在大声激呼爱情的定义。
    茹亚在看一本题目古怪的小说,大概一定很难懂。每个人都有值得别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亚真是体力充沛,也不觉得累得慌。在此时此地看这么一种专治失眠的书,它还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经衰弱。听有经验的人讲,诗歌、文章写得好的人都必须有这种可爱的毛病,如同名画家就应该蓬头垢面放荡不鞠,不能有于小节。转言之,有无神经衰弱可以看成有无文学天才的标准。
    黄根在抄书。
    孟寻还在睡觉。
    她好像在做梦,而且仿佛是好梦。她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元旦以来就从没有。
    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虽然生理学家可以解释出哪几块的肌肉的运动形成了笑容,但我还是惊诧于它的神秘。认定这简单的形式中溅起的情感,绝对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劲地想,仿佛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人常常有惊异于一些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东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长粮食的峭壁,天空那种奇幻的颜色。
    还有破晓前,浸在苹果绿色的天边的金星。我总以为,一定有人把极纯极纯的红宝石熔成了液体,滴了一球在水一样的天空里。
    到底是神造人的时候参考了某种自己的秉性,还是人根据自己的这类特殊的情感虚构了神,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很清楚,如果你没有做到一个熟睡的,正做着好梦的女孩子身边你永远无法体会温柔的全部含义。
    几缕头发渡过孟寻睡得红红的面颊,滑落到嘴角。随势惺忪的卷起,构成很缓的弧线,花影、云痕、水涡一样的淤在那里,勾住那极甜极淡的笑。
    在花的周围,能嗅到花香。在宝石面前能看见光泽。在太阳下面,能觉得温暖。在女孩子那里,我总能感知到一种气氛。当她们聚在一起议论彼此的衣服。当她们用牙齿轻轻咬断缝完了衣服的丝线。当她们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稳的孩子。或象孟寻现在这样以她们特有的姿势甜睡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气氛最浓郁,最纯正,最有一种……(虽然这种词让人用滥了,可在这里我还是觉得它最合适)……“消魂的”韵调。
    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最是她们自己,最没有矫饰,离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遥远。
    这种气氛是实在的。女孩子呆在什么地方,这种气氛在她的周围就无处不在,甚至无须她自己意识到(也往往如此)就象物理学中的电场、磁场。按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的实在”。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处于磁场中的小磁针,如果没有扳住磁针的手指一样的理制控制,他总要转到某一个位置。对它来说,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个人。
    我这种气氛,这种场的定义,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这种场的场强起个名称,人们叫它:魅力。
    孟寻让我体会到的气氛,像梧桐。
    不要雨,不要风,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棵树,后面疏疏的一行灯,上面疏疏的几颗星星。
    你会发现梧桐有股很淡的树香,这种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仿佛一围圆环,浮动在树的周身一定距离的地方。
    你只有站在远处的灯光打给它的那抹浓长的树影里,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她这时候,醒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没有避开,她也没有。我在想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瞳仁里有个“我”,这个“我”也应该有瞳仁,瞳仁里也会有个“她”,“她”的瞳仁不会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于是问她:“看什么看?”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睁着眼睛,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
    “做什么好梦了?”
    “睁眼又忘了。”
    我转过头去,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没动。
    外面很静,间或一两株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顶。教室里很静,能听见幽微断续的鼾声。
    “别看了。”脸上发烫,我发现自己忽然学会了生来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没洗脸,再看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呀,去告诉老师”“孟寻老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把头低下去,眼睛合上。很长的睫毛。
    “看我的,我洗脸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听得懂的语言说。脸红红的。
    下课铃响了。
    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她出去象是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脸沉得厉害。小脸绷得很紧,让人担心,不留意的话会绷绽皮肉,绷出条口子。
    大概上课那些疯话是梦的延继。现在才是真正的,对睁着眼睛做梦,在英文里有个词汇,就叫:daydream,直译:白日梦。
    3
    春天,象小猫一样,蹑着脚尖,一点点地近了。
    尽管西北风还不倦地叫着。尽管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尽管冬衣还不得去身。尽管草还被寒气封在土中,尽管新叶还被梢在枝里。尽管墙角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当然也不见花的影子。尽管被公认为春天的象征的一切还都没有从蜗壳中探出触角。
    可我还是清楚的感到,春天就要来了。
    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同学们早散了,那个老师把我留下来,起劲地批我一篇习作。在那篇习作里,没有时间,地点,却有“你、我、他”三个人称。我很不服气,他很激动,给那篇东西拨了外套、袜子、裤头、内衣,还要骂下它一层皮。
    “什么是新意?重要的不在形式,不在语句,而是在功力,是在……”
    他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把我拉到屋外。“是在观察,是在体会。观察到别人所观察不到的东西,才叫新意。你瞧,在现在,在夜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见这些星星。但是白天呢?这样星星仍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绝少有人看见,我的话你明白吗?”
    当时,我没说什么。第二天到龙潭湖钓了鱼,烧了两条放在小饭盒里送他,他也没说什么。
    以这点为基础,岁月淌过,渐渐明白了什么叫观察。渐渐不能现象一个人不能走过一片林子,渡过一片土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许人们太忙了,特别是苦命的学生。
    青春是一片奇妙的林子,又深又浅,不明不暗。可多少脸颊抹满了青春的人儿急匆匆地走过,嘻嘻哈哈地逐过,没睹见风花雪月,没听见鸟唱猿啼,没留意一路上山山水水,他们太忙。从忙得来不及观察,来不及体会,来不及哭泣,就这样匆忙地走过自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枝要有花直堪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金缕衣》,我听见爱卖弄的人在嘴上炫耀过,我听见懂文字的人精辟地分析过,可我很少见有人略略想过,因为我没见他们面对书本时,眼里有一星异样,或是仰头看看残票一样的天,或是俯身问问自己。他们辜负了这么好的文字,就如同辜负了青春,辜负了自己。
    可就像真正的酒鬼总能找到酒喝,真正的有情人总能在对方那里找到欢乐,喜欢无所事事的人,还是能找到空闲的。
    吃完晚饭,饭盒不洗,他们一个个挺在床上,把脚丫子抬得老高,脚上贴的袜子,脚心白,脚掌、脚跟是黑的,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是扁平足。就这样张扬着“我是一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的立场最坚定”,看谁最先被脚臭熏出去。
    我宣布抵制这种不被列入国际比赛项目的运动,自己退出来。
    寻一棵杨树,靠背坐下。让世界随着眼睛,随着一呼一吸,从我的身体里流过,唱出自己的歌。
    头顶上的天空还象“叶胡“的面孔,干涩。可天光从日落深处泻过来,冲皱的云片却比往日里多了份灵动,多了份快活。细细品去,竟然已经略能象温厚浓透的蓝田”灯光“,或是上好的青山“田黄”,在残日的余温微醺下,飘出极淡极淡的烟来。
    身子底下的土地还象食堂的馒头一样梆硬。可我能察觉,或者说想象,下面的种子,已经从沉梦里浮了起来,露出了在种皮里揣了一冬的幼芽,小拇指似的,正轻轻剥去压在头上的沉泥。只候一阵风过,渡一阵雨来,雨点敲打它的房门。它便鼓起一口气,打开窗子,把黄绿色的小舌头探出去,舔食细嫩的雨丝。
    背后的这些白杨,银青的树干,树枝在寒风中还是蹙成一束,一如往夕的简洁,静穆。可仔仔细细观察,朝阳的枝条上已经鼓起将将能察觉的起伏,仿佛渐通人事的女孩子冬衣紧裹下,小小的,暗暗隆起的双乳,仿佛心神出荡的处子,脸上浮起的恼人的疙瘩。
    于是觉儿总是睡不到十足,眼儿总是看不到清透。他的梦渐渐多了,一个月中,总有两三次梦见朝雨幕云,沾湿冰凉的一片,她寂寞了一冬的春衣,想来也早被试过多次了,推算着节气,估量着勇气,犹豫着是让春花先开在枝上,还是让春衣先开在身上,让男孩子的目光悄悄地浇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积蓄气力,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忽有一天蓄满的春水冲开闸门,春光满天的泻下来,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柳绿了、雁还了、雨落了、花开了。快得你来不及惊奇,已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有一天,憋了心中许久的那声“爱”
    被轻轻说给你听,于是笑了、哭了、惊了、喜了、吻了,女孩子所有的风情都向你展开来。秘密被两个人知道,秘密也就不成了秘密,小声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体味这一时期的情感,不由得记忆爱丽思初履幻境的心情感受:‘curiuserandcuriouser!”
    课堂上,能挤进脑子的,除了课本,就只有它了。先生们惊讶于它的生命力,像小时候惊讶于草种挤裂头盖骨,这种生命力,在高山险阻中的曲折生长,再加上中国人特有的憨厚含蓄,使它变得异常复杂。就象化学先生所讲,人身体里一个小小细胞的生成,至今为止最厚的化学专著也写不明白,这个时期一个普通的看似无意的眼神,一句很自然的“早上好”,一个很一般的微笑……却不知温蓄着多少悄思暗想,朝暮夜梦,足够喜欢考据的编成一本《……正义》,足够喜欢阐译索引的写就一本《罗亭》。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数学课:从全世界人选六个人,其中一定可以找出三个人来,使得他们搞三角恋爱,或者互相都不认识。{注:
    用抽屉原则证之}物理课:看着条形磁铁插入铝环,联系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瞬间。
    只有语文课出了点意外。且不说“银样蜡枪头”“泉涓涓而始流”……等等的别解,单表一次,我的一篇文章当成范文,老师大声在班上宣读,且夸奖“文笔老辣。”正得意时,忽记起“她很有性格”这句话,我有个错字忘了改正,就听先生念道“……她很有性感……?!”
    宿舍里对它的谈论就更加直接、简练、实用。一逮空闲,大家就开高水平讨论会,讲起话来,各个高深莫测,如禅宗和尚机锋求悟。古文中的“春秋笔法”,“微言大意”,修辞学中的“借喻”,“借代”,“隐语”诸修辞格,运用得灵活多变。跟这些人讲话,必须对弗氏的《梦的解释》了然如己出,比如铅笔一挑,就应该立刻反应到xxxx勃起。
    “你别看他蒙头不吭声,这叫养精蓄锐,到月黑风高,带着梯子……”
    “梯子是传统工具,十八、九世纪外国小说里,干这事用的都是梯子。”
    “楼梯也是梯子,径直上去,她一开……”
    “她们现在就在我们头顶,她们什么部位冲着你呢?”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他干这事比较困难。”
    “很有创见,讲下去。”
    “上次我听见被他压在底下的女的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说就这么长了。”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也好办,用十八式里的第二式——浅插式,或是第六式”斜插式不就成了?”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
    很多时候,我就和大家很开心地笑。也随喜略谈一两则《杂事秘辛》、《情史》之类里雅驯一点的关情处。记着孔丘对《诗经》的评论1“郑风淫”2“《诗》三百,一言以辟之,思无邪”,倒也理直气壮。可是回兴头,总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或者说恐惧,攸忽掠上心头。拖我出门去,脱离喧闹。
    门外,很多,很亮的星星。
    我的眼睛对他们得意地讲:“刚才,我给他们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说道婆子用童女方充得黄花女儿嫁去,说到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说到她怎生做张做势地叫疼,他们笑得像杀猪宰牛。……”
    星星毫不表情,他们没有笑,一点也没有,蓝色的闪烁里只有一丝迷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种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将来,知道我现在的浮华毫无疑义的居高临下的了然气度。
    我身子一阵抽搐。
    “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
    “还不如刚才死了的好。”
    总是这样。我毫无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人,他们注定要寂寞这一生。寂寞像影子一样尾缀着他。光线最强的地方,影子愈浓重,人声鼎沸的去处是他们最易感受寂寞的地方。
    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有一天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不一个人夜里到楼下去了?为什么不一个人蹲到楼角的大槐树下面,看月亮了?”
    我很生气,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发现了我并不引此自豪的癖好。我还告诉她:
    “上学了,我不用再到黑影子里寻找害怕和难受了,学校里都有。”
    我恐惧,更恐惧失去恐惧。我说不清楚。
    或许是怕失去至今体会到的,生命中唯一的实在。
    或许是怕失去自己。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我就是一只小船,颠簸在众人的海洋里。所以恐惧,恐惧目标的迷离,恐惧方向的难确,恐惧身边没有另一只小船,甚至视线所及的地方也未容一线白帆。
    更恐惧小船沉没,溶化在众人的海洋里。
    起初我以为“理解”就是一个多余的词汇,如果你把你的寂寞说出来,总会有人明白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只是空虚的别名,只需一场欢闹,几个朋友就会好的。
    渐渐才明白,真正的寂寞挥不去,剪不断,想不清楚,说不出来。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所能做的也只是流泪、流泪、流泪。众人的海洋所以盐涩,海上漂游过的人都知道这东西也解不了渴。
    远古的知音是传说。
    中世的知音是自欺。
    近代的知音是杜撰臆测。
    好在心中还高悬一个“自己”,星星一样,永恒的闪星,为我导航。
    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邪路,正路,需要一个目标,这是后人的事情,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4
    我曾经以为:夜是一幕很厚很厚的布,隔在外边的阳光破过布的窟窿,就是星星。
    我现在以为:春,是一坛很醇很醇的酒,寒残冬阑的时候,酒气透过掩遮不住的地方,就是眼睛。
    最是这种似无还有,最令人心散意懒。日日在溶溶的酒气里酿着,总是想睡,睡又总是睡不透。整日里糟糟醺醺,像是有一股发不出的精力,一般没有理由的怨气。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仿佛都是LordByron似有意地跛起本不该跛的脚。
    而且稳定,高产,每天都免不了充几回傻“痛苦呀,痛苦”。痛苦出几篇号称诗的东西来。
    我也如此。
    茹亚更如此。
    那天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诗社瞧瞧。说“请教,请教。”
    我说:“岂敢,岂敢。”
    她说:“不要客套。”
    我说:“如此最好。”
    小诗人们都很可爱。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会用正眼看人,说“诗”
    字的时候为什么总要撅着嘴说。
    他们念了些不由自出的自由诗,和不自由出的自由诗。几个人轮流评论了一番:
    “深层内质……本能冲动……生命力度……”听起来像狗的名字记得就有一条狗名叫“宇宙精神”(Atma)心想,过去是写文章的省事,写小说的描景时把套话一般:“但见:前临择路,后接村溪。数株桃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水浒》第九回)绘人时把话套一端:”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
    现在却是评论的省事——上面这种词汇又如过去天桥打把式卖的狗膏药,包治百病,含义无穷。
    嘴说:“能不能说中国话呢?这些东西我听不懂。”
    见他们面含不屑,于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教教他们什么是功底。
    “可以谈谈《诗经》、《周易》、《楚辞》可以谈谈EdgarAllanPoe,WordsWorth,WassilyKandinsry,T.S.Eliot,CarSandburg,Paul-JeanToulet,PierreRiereordy,……”
    无知产生恐惧。这一大堆外国人名起了作用,砸得他们平息凝神,丝毫不敢乱动,当下儿,真想告诉他们,我对这些家伙的了解就止于名了,如同对珠宝店里罩在防尘玻璃中的高级首饰,只晓得它毫无道理的价钱,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们面无表情,我接着说“……再略谈两点小感触。欧阳修的《六一诗话》里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当时有九个和尚诗写得很好,出了个集子叫《九僧诗》。当时还有个俊逸聪明人叫许洞,把九个师僧聚起来,请他们分题作诗,规定诗里不能有以下的任何一个字: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结果这几个和尚都把笔放下不敢写了。我想,咱们一定比这几个和尚强。
    所以我很想知道,如果不让用下面这样词汇,我们能做出什么来。丁香的颜色、雨季、透明、红房子、白房子、精灵、童话、神话、飘逝、红纱巾、岛、湖、梦、天际、花手绢、摇拽,淡淡的、红蜻蜓、青铜、文明、超先速、沉重、支点……”
    他们不说话,茹亚向我摆手,我接着说。
    “所以说,还是古人讲得有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学女红、学学烹饪、学学治家,这才是份内的事,至于怡情遣性,玩月吟风,琴棋书画这些事,自古以来是妓女优倡或是鱼玄机这种人抬身价的职业技能、技巧。……”
    赶忙逃了出来,怕再出什么事端。
    回到宿舍,在床上静下来,那恼人的东西又缠了上来。
    “你已经两个星期没洗脚了,你再不洗,我可要武力解决,水洗你的床了。”上铺的“疯女人”(外号)提出严肃警告。
    “你闻见什么了?”
    “倒没什么,就是看着别扭,觉得难受。”
    “这不结了。我给你阐述一下,你就觉得很自然,不难受了,洗脚就如同上厕所一样,正确的态度就应该实事求是。有屁就放,有屎就拉,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叫假正经,那叫装腔作势。同理,你们洗脚,是因为你们的脚臭、脚脏,我不洗,是因为我的不臭也不脏,同样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推理正确。Isn’t?”
    “凭着这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
    “唉。”我翻过身去,想再睡一觉。
    “怎么不上去学习了?黄根儿一定在教室里等着你呢?”
    “她谁也不等。教室也不是等人的地方。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黄根儿是动力,黄根儿是灯塔,可以今天船不出海了,它不高兴。”
    “他们在操场上踢球,你没看见?”
    “看见了,可我不想踢。”
    “二百六十五(注:外号),‘扒五’(注:牌戏名)玩了五分一点的。近了半张,你还不敲他瓶啤酒去?小铺新进了一批黑酒。”
    “烦。……痛苦呀,苦痛!”
    “看不下书,踢不了球,喝不进酒,这个问题复杂了。看来你病得不轻嘛。”
    “瓜子嗑了三十个,红纸包好藏锦盒,脚丫环送与我那情哥哥。对他说,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的。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吐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儿全好了……——别给我唱这个,我前天才教你的。不是那么回事。”
    “说真的。我知道,没哪个女孩子能害得你这样。有时候是,什么也懒得干,觉也睡不踏实。你呀别在这儿沤着,找个女孩子逗逗、聊聊,康大叔说的好,包好,包好,画阴阳盂的人巨聪明。你瞧,一阴一阳,一女一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多的恰好是对方一缺的。阳极阴生,阴至阳成,我看人身子里都有一颗空洞,怎么努力,也只能堵住半边,就像阴阳盂。男孩子只有泡在女孩子那,才能补齐那半边,才能实在,才能愉快。去吧,Go,Go,Goout!包好,包好。”
    “我要睡觉。”
    “你知道我犯这毛病的时候,我姥爷怎么治的吗?他告诉我:到山里喂猪去,你就什么思呀愁呀也没了,你这才真叫无事生非,就应该让你一天累得贼死,手里老是干活,没功夫、没力气乱想就好了。去给老爷子打酒去!”
    睡过了头,下午上课迟到了,坐在位子上听语文老师讲《促织》,脑子昏沉沉的。
    “文革下放我当生产队长。这里边逮得最多的就是蛐蛐。蛐蛐耳朵很灵,不管你怎么蹑手蹑脚,它也听得见。这里边外行人听见蛐蛐叫,大老远就提起气,踮起脚尖,没用。没两步,蛐蛐听见了,不叫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里边聪明人听见蛐蛐叫,大踏步哼着小调走过去,一会儿它不叫了,你就站住等一会,它再叫,你再大踏步走。你一听,叫声就在自己脚下,好了,别走了。蹲下来,这里草丛里就能找到蛐蛐的洞。它的洞大多有两个口,你堵住一个,然后用长点的草尖舔另一个洞口,不出来就用竹筒里的水罐。小屁孩们就用不着带水,身上常背着,瞧瞧左右没人,脱下裤子就行了。一会儿,一只蛐蛐出来了,这是‘老妇出门看’,是‘大妈’。别理它。接着灌。
    再一会儿,‘老翁偷墙走’,正主出来了,这里边打开手电,他就不动了,或是干脆眼疾手快,丝笼罩住,咱们这里边大功告成。”
    大家屏息凝神,听得上瘾。我忽然发现,语文老师有个口头语:“这里边”。
    没觉着的时候倒还自在,发现后,越听越别扭,就像躺在床上,越对自己说:
    “睡着,睡着”越是睡意渐消。别扭着,脑子却清醒起来。
    这时候,火热的一只小手伸进我的裤兜里。
    “暖和暖和。”
    撞进眼的是孟寻红得特别的脸。心在胸膛里火一样“突突”烧着,脸上这特别的血红就是映出的火光,紧咬的双唇就是烧得透红的重门。
    她的手浮在我大腿的外侧,随着脉搏,也应着不同脉搏的频率,“瑟瑟”
    地颤抖,火烫。我的手指,章鱼的触角般在那只小手的绒层漂过。很热,很软,很腻,纵横涌动的是脉管,微微耸起的是骨节。
    不由自主地,我的指甲分开她的指尖,沿着指侧泻下去,交缠在指根。
    手掌暖暖地揉搓着,压按着。两只手大跳着,抽动着,大概彼此脉搏相同,共振。
    听不见,看不见,地球停止了转动,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世界把我忘了,很短,很久,很久,很短,“放开。”
    我握得更紧了。
    “放开!”
    “为什么?”
    “我,我不喜欢。”
    “既然你不喜欢我握住你的手,你握住我的好了。”我把手缩成团,塞进他的手掌。
    两片指甲掂起一小点我手背上的薄皮,狠狠一掐。倏地从我的兜里抽了出去。这才感到疼。
    “啊!——”
    “怎么了,秋水?”语文老师向上推了推眼镜。我随手一捂鼻子,做鼻子出血欲洗状。
    “唔,唔。”另一只手支着鼻子。
    “我没见你鼻子出血呀?”
    “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老师,我闹肚子了,我要大便,我要上便所呀?”
    先生自觉不识相,挥手。我如获大赦。下楼时摔了屁蹲。人瘦,没肉,好疼。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再见了我,一个个表情古怪,我向他们解释,我不是裹满尸布的香喷喷的木乃伊,不是马王堆千年不烂的西汉女尸,也不是大西洋海底爬出来的人,大可不必。
    他们说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知道,他们见得多了,不会小家子气。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会和她……。本来背得烂熟的九九表,三三得九,四五二十,一双一对,挺好,冷不丁冒出个“七八五十”来。
    用流行的评论来说,就是新的文化结构和心理固有板块的冲实。
    之后,我惊奇,欢喜,诧异,气愤……地发现,原来罩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换成了“孟寻”“秋水”。这东西吻合和阿里斯顿一样,前面可以连上美菱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照英文构词法,我的名字已经成了一条后缀。这种成词方法就叫复合。
    文章千古事得失可心知。心里有十层意思,写出五层已经不错。写出的五层,能被人明白三层,已属难的。但也有一些例外,奇迹一样的例外。如鬼使,如神差,灵光在脑海来攸忽一闪。这种文字能表达十层意思,因为它一层也没说明白,而每层已经说到。
    这种文字是文字之外的文字。
    卞之琳的四句小小的《断章》。可这四句小诗就象如来佛的四根指头,任孙猴十万八千里,最终也只能在指根上撒上一泡尿了事。
    男孩子想女孩子,是《金瓶梅》,是《绣榻野史》,是《如意君传》,是《LadyChafterlay’sLover>,是《道德经》,是《逍遥游》,是《漱玉词》,是故宫,是公共厕所。
    男孩子谈女孩子,是《鹏鸟赋》,是《子虚》,是《上林》,是《三都》,是《宗教问答手册》之类八开,十二开,十八开的布道书,辩论集,汪洋恣肆,不可缺少,又毫无用处。
    男孩子谈男孩子和女孩子,才是这种文学之外的文字。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仿佛删节本的《隔窗花影》。
    “乱扯小衣……(以下删去176字)……云雨既毕。”
    每个空格,就像一扇扇小小的窗口,向里面可以望见无穷无尽,人们一千年,一万年也望不全,望不厌的东西。
    我们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大家只要读写自己的书,只崇拜像自己的英雄,只喜欢自己。
    所以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浇注在一件事上,浇开了许多“不应该”,也本不一定会开的花,浇开了美丽的错误。
    5
    “春天来了!”
    夜里蓦地醒了,坐起身来,涌进鼻端的空气清凉而滋润。
    下雨了!
    没有闩严的窗户被不大的风挤裂一款窄隙,风顺势涌进来,涌得窗帘浪一样起伏。起伏的当儿,一两撇极轻极细极嫩的雨尖就着风悠进窗里,悠上我睡暖的脸颊。忽地,不见了,仿佛渗入了毛孔。只余下一味痒痒荡荡的感觉。
    雨一定很小,听不见积水从房檐上滴下来的声音。但我能听见,或者说想见,雾一样的雨怎生化入土里,怎生润着天地生灵。
    一骨碌翻到地上,晃荡起大拖鞋,我踢踏出了楼门。
    一切都裹在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的雨里,一切都在笑,微笑,漾在孕妇眼睛里的笑,她正望着她隆起的腹肚,和心一样崇高的地方,花苞,树芽,一切都被催得饱胀着,苦痛着,欢喜着,体会着生命即将斑烂展现前的神奇的心情,仿佛一阵稍重的脚步,一次稍沉的呼吸,一注凝视的目光,一个急切地渴望,都会把这种极度的饱含弹破。
    夜色沾着雾似的雨敷在眼上,我清醒了许多,远处的路灯小鸡似的毛茸茸地黄亮着。
    褪了鞋,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卷起裤脚。我蹑脚屏息地溶进雨雾里。
    凉气激得皮肤上浮起片片的小突起,人觉得分外的爽气。裸脚下面被雨丝初润的土地,表面薄薄地一层细细的花蕊,压上去很细腻的感觉。
    探出舌尖,舔进一两丝雨脚,绵绵的,伸出手掌,盛住飘游的雨线,象小小的指头在挠,小小的舌头再舔,痒痒的。
    我真想大跑、大笑、大哭、大喜、大悲、大叫一声:“春天来了!”
    可是我怕,怕惊动这至纤至细的生命的嬗变。仰面躺下,摊开四肢。上面盖的是纯浑的天,下面铺的是纯浑的地。
    满身是雾一样的雨气,满鼻是包含泥土的芳香,饱沾花蕾树芽的青涩味道的空气,满心是弥漫在上天下地的挥不开、逃不掉、撕不断、冲不过的春意。
    我溶化了。我感不到手脚的存在,四肢的存在,躯干的存在。我感不到我的存在。我没了,我溶化在这天地,我无处不在,我是天,我是地,我是一切。
    一颗种子在我身体里发芽,吸润着春风春雨,吸润着我的血骨。生长,生长……
    好大的一棵树呀!
    大地是包在它身上的土坨。春天是蓄在它树基的春水。传说里紫色的破空而出的山是树干。白天的云彩是天风吹落的花朵。夜里蓝澄澄的星星是青涩的未熟的果子。
    这果子三千万年一开花,三千万年一结果,你要是一天不摘,瞧,熟的果子从树顶上掉下来,火红地划过天空,人们叫它火流星,倏地,钻进工地里,再也寻不见了。
    一时间,树声、风声、雨声,歙合的心声、水香、泥土香,雾香隐隐地存在于将来的花香,所有的感觉凝结在一起,汇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旋律,在周身百脉奔流,回旋,往复……
    幸福啊,幸福。
    我读不明白的你荡动的眼睛是现在的天空,看不透的云雾,迷濛的天空,是我就要启航,去探险潜游的地方。那里没有星星,堆积成书上的经验,只让我更加迷乱,只告诉我他们如何搁浅,如何触礁,如何葬身鱼腹。在深深的海底,我会看见他们的白骨,指给我描述险滩、暗礁、牙齿尖尖的鲨鱼、不解渴的海市唇楼、海的尽头的水晶宫、海水织成的头发、海水醺蓝的眼睛、梦一样美丽的公主。
    住怀我胸口的你,高耸的浑圆的Rx房,是互寺的双峰,是翠色滴流,秀色噎人的双峰,是我就要收拾行囊,去攀援的地方。攀上去,攀上去,去尝不死的透红的天珠,去膜拜醉成紫红的太阳。外面的世界无泪的哭声太多太多,我不懂。这两峰之间的沟谷籍着两座山峰的屏挡,没有风,没有沙,没有雨,没有严霜,有的是松声、泉声、禽声、虫声、雨滴梧桐声、雪洒山石声。这里满满诗香,自古及今称得上美的东西,这里是它们的源头。渊明、眉公、小谢、李杜、同去同去,你我老死是乡。几千年,几万年,只是一瞬间,我看见无数的勇士去摘那颗红透的星星,去追那晕紫红的太阳。生命呀生命,他们去找衣服压干压残的生命。
    填满我口唇的是你糨住的稠稠的双唇。
    醉透我身心的是你饱盛在脸颊里的笑容。
    你展开双臂,环成我的港湾,外面的风浪太大了,抱紧些,抱紧些,我划回来了……
    还我热情,还我热情,燃沸我的血液,蒸起勇气,去、去、去、去讨还欠违了的生命。
    回到宿舍,五个人都睡着。可每一个闲着,屋子里热闹得很。
    一个很响的磨牙。
    一个很快乐的“吧嗒”嘴。
    一个九浅一深,有滋有味地打着呼噜。最热闹的一个“哩唆吗哩唆”地唱着像是由计算机随机给出的音符,我想知道人在梦里能不能和别人说话,就骂了他几句,可他没理我。
    本来我以为和我对床的人是唯一安分的,可待我重新躺下,一只手从对床伸过来,很温柔敦厚地摸我的脸,也不知把我当成了那个她。
    春天哟,春天。恼得人睡不酣稳的春天。
    不管它了,睡吧。明天,明天有一个很清很好的早晨。
    早晨。
    我愿意用百年的阳寿换取一千个这样的早晨。
    新绽的柳树,一种嫩黄的调子,没有一丝绿意,甚至没有一味绿的底韵,至多只是约约隐隐一种绿的趋势。
    那黄,黄得很浅,很淡,仿佛不是长上的,染上的,而是曛上的,映上的。又很嫩,嫩得望过去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好像旅人口碑上铭着的江南,江南的姑娘,肌肤嫩得仿佛新去皮的荔枝,仿佛一弹能出水来。
    水气是一种活力。一种灵气。《避暑绿话》上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确,象柳永那样一唱三叹的词,就应该长在那到处是汪汪井田的所在,缓缓吟淌在担水就饮的柔柔的女孩子的口上。一样的东西,水在与否,就是两种混然不同的感觉。湃过井水,裹在新荷叶里的樱桃,浸在青瓷小碗里的雨花石,离了水,便成了那一副丑样了。
    有了水,丑小鸭能变成天鹅,缺了水,小女孩能变成老婆婆。徐盼只是一般的美丽,或者可以说不过是中人而矣,可骨子里有一股北方少有的水秀灵韵,让人看上去就是舒服自在很多。
    所以,难怪前辈的聪明人说新眉如柳。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不接着比下去,嵌了雨珠的柳叶是她刚偷偷哭过的啼哏。
    散乱的的柳丝是她百转千折的柔肠。
    近看,时一丝一条一帐的柳帘,远看,是一团淡淡的黄烟。花非花、雾非雾,不是很浓,透过柳烟,能依稀看见人影楼廓,不是很重。风起的时候,雾开雾合,烟起烟动,黄色的烟雾动起来,就像从童话里跑出来,要跑回精灵山的小精灵,跳蹦着从这里游过。
    “野马也,尖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捻一叶柳芽在齿尖上嚼着,天呀,我无话可说,无话欲说了。
    柳如人,人也如柳。今天,人看上去都比往日爽气,面容里溶着种可以称为笑意的东西。
    心里有爱的女孩子就象骨子里有水的柳树,平平常常,却别有一番滋味。
    男孩子从背后蹑步走近,拇指、食指一环,在口里轻轻一呵,轻轻给她黑黑的短发上一个榧子。女孩子转过身来,一跺脚,想是怪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她的小拳头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梨花般捶在他稍显轮廓的胸膛上。
    “打死你,打死你,吓死我了。”
    诗人们都说女人是花,但都不说花到一定时候是一定要开的,也不知道爱是浇开这花的水,男孩子的目光是促开这花的阳光。这浸过爱的普普通通的女人们在我眼里竟然天仙似地美丽,我不知道为什么。
    上操的时候,相熟的,眼波一流,眉语一渡,渐相远引,离人群而去。
    “美丽冻人”的那位,穿了件紧身的薄毛衣,白色,质地很好。她身段的确不错,发育很好。做操的时候,紧身的毛衣把上身的曲线绷出来,高山深谷,该起的决不平,该凹的决不隆。高耸的双乳包在里面,最是乳峰上的xx头又把紧绷的上衣顶起一个绝妙的突起,阳光洒下来,淋出一个小小的浑圆的阴影,绝妙的阴影。
    上帝呀,在这一切里我感到一种莫大的诱惑。
    小时候读《十日谈》,看到那个从小与世隔绝的男孩,平生第一次见着女人。他父亲是个死心皈依天主的教徒,不许儿子去看一眼女人,吓唬说:“亲爸爸,让我带只绿鹅回去吧。”当时只是觉得好笑,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想那个古怪的和尚在壁上绘满《西厢》说悟“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看来打过胭脂,即是圆通,悟破“情”字即成佛祖。
    佛祖又怎样呢,他要是悟破“情”字,为什么还要大发善情,留书留经,普渡众生呢?
    翻野时史,听袁中郎说,如果有人隔着珠帘听见钗坠地的声音而心不动念,那么这个人不是傻瓜,就是大智。
    万幸的是,我不傻,也不聪明。
    我不是不知道孟寻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即使我不知道别人,我还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对某个女孩子说一句浅浅的话,道一句普普通通的“早安”,送一片平常的贺卡,这一切琐事的背后都蕴含着什么。
    我不是缺少热情,不是缺少勇气,我只是没有想清楚。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对别的女孩子,我可以对自己说,读书人书债寻常,爱酒人,酒债寻常,少年人,情债寻常。我可以学古人说,女人如衣服,时过境迁,气候变了,长袍就得换马褂。小兄弟们请我喝咖啡,求我给他们讲讲追女孩子。
    端起脏兮兮的杯子,我好不容易找着个能放嘴唇的地方,啜一口:
    “追女孩这东西,就像脸上长的青春美丽疙瘩包。没长的时候,看见别人长,显得很大气,很成熟,很有男子气概。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脸上也必然会长出来,你就总想着方儿,变着法,想把这些疱挤出去……”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她要的不是她们要的。她要的也是我要的。
    理智告诉我,我永远不能给他,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给我,我梦想中的世界。有一种结果,是两个梦想中的幻灭。
    恐惧只是距离,美好只是距离。
    感情告诉我,我需要一种融合,一种从心到身的融合。我需要一种火,一种烧得很旺很旺的火。我需要笑着,走近火中。
    剩下多少自己,就剩下多少烦恼。
    我轻轻对自己说:“酒鬼说,千万不要迟疑去打开一瓶到手的好酒。千万不要去吻一位你喜欢的姑娘。”问题是什么叫喜欢。
    上课铃声响了,召唤鸟儿们快飞回笼来。我也把心招呼进去。它很不愿意,它恋着的天地,恋着的烟柳也不愿意。“你把愁忧借给树它的摇曳也就是你的,”人多情,花草便也多情,不放人归。我多少体会一点隐士们的心情了。
    课还是要上的,况且是化学课,况且李老先生比往日越发可爱了。
    大棉鞋,厚眼镜,冬装没下身,他还是那样老打扮。不同的是腕子上添了一块新手表,金链、黑表盘、金针,CITIZEN。
    “老师,几点了?”
    这句还除了我自己问了两遍,一节课里我还听见别人问了三遍。
    “干嘛呀?不就是带块新表吗?”
    孟寻今天对我又是爱搭不理的。我想起一种病:打摆子。
    我进门的时候,离着很远,她就把将会碍我的脚回收来。现在这副表情,披上黑袍就是个合格的修女。
    真想告诉她一些自己读书的经验: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人写的,写得最清静的人生活得却最不干净。世界上最放纵的文字都出于和尚尼姑的手笔。
    《心经》上说:“空不亦色,色不亦空。”别解之,就是空指和尚,色指艳冶。
    难怪,在有些地方的语汇里,“小和尚”就是指的淫根秽源。
    这里面有一种守恒。一己度人,自己小考的时候,床头必备一卷武侠,背书做题烦了的时候,跳出苦海,钻进刀光剑影里。作用有如录音机用的洗清带,书中半日,人间千年。咫尺万里,一洗尘烦,脑子清醒许多。
    而大考的时候,就不是武侠小说够用的了。必须有一两卷“属皮匠的钉上就不放”的西门庆或是《春花女误泄风情》。
    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我用眼光罩住她,把她的眼神拢进自己的。
    “笑一个。”
    她想扭过脸去可我的眼睛把她的眼波糨得很死,象有一条无形的坚韧的绳子,不容她分神。
    “笑一个。”
    想起医生治小娃娃不尿的偏方,举起大茶壶“哗哗”一倒……
    我先笑了,笑得很慢,很慢。眼睛牢牢地焊在她脸上。
    就象小石子落在水里,我的笑落进她的面容里,轻轻溅起,缓缓地笑的涟漪漾开了。从面颊,到嘴角,最后淤在腮上的两个小小的酒窝里,这过程极慢极慢。文人们近乎麻木地用着“娇笑如花”这个词,今天我才晓得它的妙处。这笑绽开的过程,恰似那天我一夜未睡,守见的昙花的荣落。而这笑容的的确确,有一种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东西在。
    “秋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孩子?”
    是茹亚。
    声音本来并不大,可在她说出的一时间,所有的噪音都偶然地熄下来所以显得大得吓人。接着是静,很静。黄根竟也歇了手,做题的笔尖在草稿上打点,虽然没回头。
    我应该受宠若惊才对。引人注目,是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为了与众不同,就拼了命地和别人不一样。有一次,踢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全场的人蓦地活起来、奔跑、抢断、凌空象吃了几吨兴奋剂。扭头一看,真相大白。于是,我得出伟大的秋氏定理:要使男孩子把什么事干得漂亮,只要在他干事的时候,远远的有女孩子看着,即使他们不承认,或是装作没看见,不在乎。
    可我现在,只想茹亚不是东西。
    “好呀,报复起我来了。快呀。”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谁让我前天嘴不老实呢?
    市侩的恶毒可以视为犬吠,如果理他,就无异于把自己放在和他同等的水平,所以韩信能俯身出人裤下。诗上说,忍过事堪喜。老实人的恶毒是揉进眼里的沙子,塞在牙缝里的肉丝,给你出其不意的浑身不自在。
    最是读书人的恶毒,就像蚊子叮在脸上的包,不是疼,是痒,让你自己把自己脸皮抓破的痒。
    可幸的是,我全身就算还剩一处丰满厚实的地方,就是这张面皮了。
    我的眼睛没有动,仍是铸在孟寻脸上,对茹亚说:
    “没错。从前,有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就像你一样。”
    孟寻板下头,眼很清,很亮。脸红。脸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