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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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丢在马车上关了三天,手脚被缚的宁离苦,一听见师父找他干么,整个人就像被点燃的炮竹般大喊:“师父、师兄!我真被你们俩害惨了!”
    老天!师父七十大寿,要他负责找些好玩的戏班杂耍来宁家堡——这种事非得把他架回堡里才能说吗?
    宁离苦知道自己口气不对,但他急,满脑袋全是唐灵,分开三天了,也不知他好不好,虎威那帮人是不是还有去找他麻烦,万一有呢?
    这几天宁离苦夜不成眠,一闭眼脑中尽是虎威那帮人贼兮兮的嘴脸。
    他每天都在祈求唐灵他没事,他不敢想,万一唐灵出了事——哇啊!真是急死他也!
    宁可老人被怨得一头雾水。“我不过是要你师兄去找你回来,怎么害了你啦?”
    “我没时间多解释,总之我有急得不得了的事要去办!”宁离苦嫌大师兄解绳索的动作慢,干脆自己挣了起来。
    手脚一松开,他头也不回冲出了中堂门。
    算算,他从进门到离开,还不到一盏茶时间呢!
    “他是在急什么?”老人望着宁千岁问:“他话都还没答我呢,又跑走了?”
    “说是有帮人在找他朋友麻烦,他在路上跟我提过好几次,我总以为他在使计想偷溜——”宁千岁这时才觉得过意不去。“现看他跑这么急,我猜这回应该是真的,希望别真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话说从头,那天老人晨起,突然想办个寿宴——这对老人来说可是很稀罕的事,老人自创了这宁家堡,几十年来他从来没过过生日。那天他要人去叫四个徒儿过来,独缺离苦一人没到。
    是老人听说他刚走完镖,想说自己也个把月没见他了,才会要千岁去找人。
    谁知道向来闲散度日的离苦,会那么凑巧遇上急事?
    老人喃喃道:“难怪他会吵吵嚷嚷说我们害了他——话说回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宁千岁答:“叫什么唐灵的,我没听得很仔细,我只记得离苦说他这个朋友很会做纸鹞,手巧人又善良,又孝顺,他还说,他从没遇过让他那么念念不忘的人。”
    这种话——老人心想,根本就是对人家有意了!
    老人猜。“女的?”
    宁千岁耸肩。“据说是男的。”
    老人眼一瞠。“他什么时候转了性了?”
    在他们眼里,宁离苦向来是贪玩又怕麻烦的大孩子,从没见他热衷玩以外的事情。
    “不知道。”宁千岁也是头回看宁离苦那样子。“这一趟回来,我发现他变得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宁千岁说道:“变得比较忧心忡忡,比较……没以往那么逍遥自在。”
    这个——一老一少望着对方,眼里都藏着那么一点忧心忐忑。
    “你说那个什么唐灵的,真的不是女的?”老人再次确认。
    宁千岁听得出师父的暗示。“师父是担心离苦喜欢上那个叫唐灵的男孩?”
    老人清清喉咙。“我不是那么不开通的人——”
    宁千岁轻轻笑,他知道师父意思,师父是在说,他还没开通到那种程度。
    “应该还不至于——”宁千岁安慰,毕竟四个师兄弟里头,就数离苦最爱上花楼。“您也不是不知道离苦个性,说不准过两天他觉得不有趣,他又改变主意了。”
    “这么说是也没错……”老人一捻白胡子。“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跑出去,他真晓得我生辰什么时候?”
    “他晓得。”这点宁千岁很肯定。四个师兄弟早都把师父当成自个儿的亲爹看待,生辰这等大事,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接着又说:“万一他真不小心忘了,我也会在生辰将到之前,把他找回来。”
    一路冲出中堂的宁离苦,脚底简直像踩了火球似,连飞带跑来到堡中驿站。
    一路他都在计算,前一趟他边走边玩,共花了五天才到扬州。这回大师兄绑他乘马车,经他催促连夜兼程,花了三天算是极限——
    可一想到唐灵说不定已经落入虎威那帮人手里,他哪还耐得住再等三天?喊了声“用马”,不等马夫安排,他已冲进马厩,挑了匹看起来脚力最健的灰马,一跃跨上马鞍。
    “等等呐三爷——”马夫急急忙忙跑来。
    “我没时间,什么事回头再说。”他喊完,缰绳一拉,灰马扬蹄一嘶,连马带人冲了出去。
    赶赶赶!宁离苦心急如焚。他压根儿没料到师父会为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招他回来——真的,方才听了师父说法,他真要气死了!
    可又能怪谁呢?宁离苦虽然好玩,但还不至于不明事理。他边催马快跑边想。要几天前师父找他,他乖乖过去不就得了,他偏要自作聪明,以为躲得老远才是上上之策。真是!他再一叹。
    说来说去,全怪自己爱耍些小聪明!
    他一眺一望无际的山野祈求着——
    老天爷,祢就再帮帮我这一回。只要唐灵安然无事,真的,今后师父要我做啥我就做,绝不逃避、绝无二话。
    可老天爷似乎不相信他的誓言,当天夜里甚至还下起了大雨,淋得宁离苦就算想不睡赶路也不成。
    他无比焦躁地在客栈房里踱来踏去,一颗心在唐灵与虎威两处兜转。
    虎威啊虎威,你们这几个人最好乖乖待在你们镖局,不然!
    他手一捏,掐断手里的竹筷。
    他肯定教他们一镖局的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都死无全尸!
    宁离苦从没有过这种体验,也从不晓得担心一个人会让心像撕裂般疼,更别提思念——长这么大年纪,心里从没惦记过谁,可偏偏老天爷教他遇上唐灵。
    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让他尝足相思的煎熬与恋慕的喜悦!
    他现在很清楚,只要唐灵安然无恙,待在他身边,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离开唐灵了。
    唐灵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将来唐灵想跟女人成亲生子,他就乖乖当他孩子的大伯——宁离苦想得可远了,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能陪在唐灵身边,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哪怕旁人觉得他举动再奇怪、再微妙,他也不管了。
    他喜欢唐灵。
    虽然他一辈子不会跟他提。
    但他知道,他的心,是彻底沦陷下去了。
    天刚露鱼肚白,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变小,最后转晴。没什么睡的宁离苦换了匹马再上路。行经城镇的时候,他听旁人唱起一首古怪的曲儿,不是特意学,但词儿却猛地撞进他心底。
    第一不见最好,
    免得神魂颠倒。
    第二不熟最好,
    免得相思萦绕。
    他听得心一惊。这,不正是他的写照?
    当初他要没到扬州,没在那树下睡觉,他就不会被唐灵踩着。不被踩着他也不会醒来,不醒来他就不会看见唐灵,不看见就不会跟唐灵相熟了……
    可说真话,他心甘情愿。虽然一辈子像风似地到处悠转的生活也不赖,但这种心里沉沉住了人的感觉,却是更加的好。
    就像只飘摇的纸鹞,终于被人发现,被人牢牢握在手心里。
    存着想早点见着唐灵的意念,他一路跑过了城镇荒郊,途中只稍停下来换了两匹马,终在第三天清晨赶回到扬州。
    “三爷!”
    宁离苦仍旧投宿同家客栈,小二见他回来,相当开心。
    “想不到您又回来了,对对对,前几天有个少年过来找您呢!”
    累得快倒地的他一听,突然有了精神。“是唐灵吗?一个十五、六岁,皮肤白皙的少年?”
    “对对对,就他。”
    “他有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小二哥解释。“小的不知道您还会再回来,就跟他说您被您大师兄带走的事,他听了点点头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可能什么话也没说?!宁离苦想起小六子,难不成那小子真没按他交代做?!
    他一弹而起,大步奔离客栈,终于在街边发现一个眼熟的小娃。
    他逮住的人是小乙。
    “小六子?”小乙看着他答:“自从阿灵哥走之后,小六子就不跟我们玩了。”
    “唐灵走了?他上哪儿啦?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宁离苦兜头丢了这么多问题,小乙年纪还小,一下就慌住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
    “好好好,你别怕,我一个一个问。”
    宁离苦缓下情绪。“你阿灵哥什么时候走的,他怎么跟你说的?”
    小乙把唐灵说过的话说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可宁离苦越听越觉不对劲。
    他交代小六子的事呢?敢情没传到唐灵耳里?
    要搞清楚这事,只能去问一个人。他再问小乙:“你知道小六子家在哪儿?”
    “知道啊。”
    小乙热心,还直接把他领到小六子家门口。
    “小六子就住这儿,我帮您喊他——”
    “不用。”宁离苦挡下小乙。“我只要再确认一件事,那天唐灵要你把纸鹞交给小六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乙回想。“巳时吧,那时我已经吃完早膳好一阵子了——”
    宁离苦眯起了眼睛。他那天把钱囊交给小六子,是早膳之前。换句话说,小六子若有按他交托做,没道理唐灵还要请小乙转交纸鹞。
    他懂了,小六子这鬼灵精,八成私吞了那银两。
    他那时的预感没出错。想不到一个小娃儿才几岁,就知道见钱眼开了。
    他忍下怒气,掏了块碎银给小乙。他想,接下来的事,不适宜让小乙看见。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你去玩吧,其他事我来就好。”
    “谢三爷。”揣着碎银,小乙欢天喜地走了。
    接下来——他朝合起的木门一望,是抓小六子出来好好问个清楚的时候了。
    他弯身捡了块碎石,不轻不重朝门上一丢。
    须臾,就见门扉悄悄开了点缝。
    宁离苦清楚小孩子的心性,要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会好奇探头瞧一瞧,他就趁这机会逮人。
    小六子头刚探出,还没看仔细呢,后领就被揪住了。
    “三、三、三……”一见是谁抓住他,小六子吓得脸都白了。
    小六子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晚上,小六子爹回来之后,他就把钱囊交了出去,想当然他说了谎,说那银两是他在路边拾到的。小六子爹也不是什么拾金不昧表率,看见白花花银两自然吞了下来。
    麻烦的是,小六子的爹突然决定不离开花街了。
    都不晓得小六子听见他爹的话时,那张脸多白。
    可有什么办法?他又不能逼他爹改变主意,所以只好躲在屋里,成天提心吊胆,就怕宁离苦会回来找他。
    “你给我说清楚。”
    宁离苦赶了五天路——被绑回去三天还有他自个儿骑马的两天——可说没什么合眼,他此时模样多憔悴不难想像,原本一双淘气的眼现在布满血丝,加上担心唐灵,他脾气就像快爆开的火药,一触即发。
    小六子哪堪吓,哇地一声全招了出来。
    这死孩子!
    宁离苦听得怒火中烧,拳头捏紧狠狠一捶——是没打中小六子,拳头就擦过他头侧大概一寸处。
    小六子一噎气,吓到尿湿了裤子。
    “这是给你的教训,我信任你,你却反过来背叛我。说我跟你相识不久不了解你就算了,你阿灵哥呢?他待你不薄,你却这样回报他。”
    “我、我知道错了……”小六子猛哭。
    说真话,那一日,小乙带着纸鹞过来时,他就后悔了,只是罪恶感再大,还是敌不过银两的诱惑。
    宁离苦放下小六子,说来说去全都得怪他自己,他早先干么偷跑呢?还有,他之前为什么老不守约定,喜欢跟大师兄玩什么你追我跑游戏;要不是因为他个性顽劣,他今日会遇上一个更顽劣的小六子来给他教训?
    老天爷啊老天爷,祢这个报应可来得真是狠啊!
    宁离苦摇摇晃晃走出小六子家门,绷紧五日的心神却落得一个白费心机的下场——他摘下头巾不断捶打着脑袋。想想唐灵会怎么想他?明明说好隔天就会去找他,他不但失约了,还被自个儿师兄像绑猪似地带走。他要小六子帮忙的事小六子也没做,唐灵肯定会以为他是在说谎骗他——
    宁离苦钻出小巷,抬眼便是三楼高的芝兰楼,想起小二说唐灵那日还带着纸鹞去找他——他蒙着脸一阵呻吟,几乎站不住脚。
    不行,现在不是灰心的时候。他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城里一定有人知道唐灵下落,或许是芝兰楼里的姑娘——还是同在里边打杂的仆役——他脑子胡乱想了几个可能性,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小二一见他回来,立马拉开椅子要他坐下休息。
    “瞧您气色这么差,坐坐坐,小的马上帮您倒杯热茶——”
    但宁离苦现下要的不是茶,他塞了块碎银给小二。“小二哥,你在城里人面广,不知有没有熟识芝兰楼里的人——我是说当差的。”
    “是有一个。”小二答:“外边人都喊他阿胜。三爷有事?”
    “我想跟他打听个人,他也是在里边当差的。”
    “那好。”小二一口答允。“今儿个阿胜过来打酒,我定跟他提您在找他。”
    “谢谢你。”知道有个人可以打听唐灵消息,宁离苦心稍安了一点——足够他张嘴吃个包子喝碗粥的一丁点。想他一路惦记唐灵安危,真可叫茶饭不思。
    就在他吃罢准备起身,不意听见邻桌的对话。
    旁桌一纨裤公子夸耀似地聊起。“我昨晚上芝兰楼见过她了,真没想到,那家伙还真是如花似玉的美姑娘。”
    另一人附和:“真不晓得她姥姥是怎么教的,还真是厉害,她做男孩打扮在城里游走多久,竟没个人发现她是个美娇娘——”
    “你们说的是谁?”
    “就唐灵呐。”纨裤公子答:“你应该听过,先前外边有群孩子常阿灵哥长阿灵哥短的——”
    “我记起来了。”问名字的公子哥大笑了两声。“不晓得那群孩子知道他们的阿灵哥其实是阿灵姊——会是什么反应?”
    他有没有听错?他们怎么会说唐灵是女的?宁离苦皱起眉。
    但阿灵哥这名字——确实是小六子、小乙他们常喊的,不会错!
    所以说——唐灵是女的?!
    唐灵其实是个姑娘家?!
    惊愕还未回复,他接着又听见教他更加震撼的事。
    “谁理他们。”纨裤公子折扇一扇。“我现在满脑袋全是她的倩影,你知道芝兰楼那鸨嬷多机巧,说什么她还没正式挂牌,收了我三十两银就只让我瞧她一眼。”
    宁离苦吃惊地瞪着手上的空碗。他们的意思是,唐灵现还在芝兰楼,而且还成了未挂牌营生的花娘?!
    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唐灵到她亲戚家里帮忙——
    不行!他得把事情弄个清楚!怎么他才离开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事?
    宁离苦正要起身,纨裤公子又说话了。
    “总而言之,不管花多少银两,我都要找她过来伺候我。你们知道我打算怎么办?”
    其余三人摇头。
    “叫她穿回男人衣裳,然后跟我共乘楼船游遍江南,夜里,我再将她衣裳一件一件剥下……”
    “真坏啊你。”众人淫笑。
    听到这儿,宁离苦心头一把火起,暂时取代了听见唐灵是女儿身的惊愕。
    先不论唐灵是男是女,就单凭那几个坏胚的算计,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忍不下这口气。
    只见他捻碎盘中未吃完的土豆,拈了块米粒大的碎片,相准纨裤公子眉心,一弹。
    纨裤公子即刻捂额大叫。“痛死我了,谁打我?!”
    宁离苦不吭气,迳自跟小二要了间房休息。
    惩罚就这么一点?
    当然不!
    一进了房间,他从窗子跃出守在高处,待纨裤公子出了客栈,他摘下头巾罩住公子哥儿双眼,兜头一阵痛打。
    “饶命饶命——”纨裤公子连连求饶。
    宁离苦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一觉教训够他立刻收手,算是帮唐灵出口怨气,谁要这家伙满脑子龌龊。
    倒在地上的纨裤公子全不知自个儿得罪了谁,又是谁打了他。一晕乍起,他回头望望空无一人的街巷,要不是身上瘀伤历历在目,他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