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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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估计王沛沛就没投我。他住在一座十八层的塔楼上,跟郭翠翠一个院。我觉得他算是男版郭翠翠。他妈很鼓励我们一起玩,我还在他家里吃过饭,对他妈妈做的蒸土豆记忆犹新。
    大块的土豆,洗干净剥掉皮,放到锅里蒸烂再蘸盐或料吃,我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在家我妈从来没做过类似的菜。他妈说吃饭时不要喝水,对消化不好。王沛沛想喝水了眼珠一骨碌,让我帮他拿,这样就能如愿以偿喝到水,他妈也不好意思说我。
    从外表看,王沛沛小朋友遗传了他爸爸的浓眉大眼和他妈妈的细皮嫩肉,从生活小节上的机灵程度来看,王沛沛不亚于黄冬梅。可惜,并未看出他们彼此志同道和,反而总是互相排斥,王沛沛还老是欺负她。
    那时我们已经初具性别意识,我在王沛沛家玩的时候楼下走过漂亮的小女孩时他总叫我一起看。他暗恋的对象可能是维多利亚,我只算是王沛沛的一个玩伴,就是一起玩的伙伴。在他眼里,我甚至不是一个女生。而维多利亚,漂亮又优雅的维多利亚,经常穿连衣裙、胸部早已发育的维多利亚,是那么清楚地彰显出一位小学女孩纯洁可爱的风貌。
    谁不喜欢维多利亚呢?连我都那么喜欢她。
    不过王沛沛喜欢她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经常往郭翠翠家跑,因为我喜欢郭欣,郭翠翠家也少不了她的帮忙。郭欣刚来北京的工作是看电梯,看王沛沛他们家那座楼的电梯。我经常到电梯里找她玩,虽然有条例规定,工作期间不许忙私人活计也不能看课外读物,可她还是边开电梯边勾毛衣。
    电梯里的小破桌上经常扔着几本翻得烂稀稀的杂志,《知音》、《女友》、《上海服饰》之类的。里面经常有些家庭暴力的可怕故事,我每看一次就受一次震撼,家庭生活多么恐怖啊!我以后可不敢结婚,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打老婆,太不讲理了!要是我,肯定找几个哥们儿给他废喽……我劝她还是看《读者》吧,那里面的文章多光明向上积极进取啊。
    干了几个月后,她婶,也就是郭翠翠她妈又给她找了个附近食堂的工作,一天三次轮班倒给老干部做饭。平时郭翠翠家的饭都是她做的,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和我们玩。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她的变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从原来刚到时候的带着土气的农村小妞变成了一位妩媚的大姑娘。说实话,至今为止我也不认为她足够漂亮。她脸上的皮肤很差,长了许多青春痘,性格也不够热情活泼,可是她皮肤白皙透明,五官比例很古典,正像中国古代的审美所说的“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她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身材玲珑窈窕,小腰可能只有一尺八。
    我常常盯着她的胸看,她的腰恰好突显了她那对恰到好处的圆润的胸膛。她经常忙碌,纯洁得可爱。我们经常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玩。那是个很大的家属院,平时白天也很安静,几栋风格仿古的居民楼,几条干净的水泥路,别的就都是绿色的草和树。
    食堂后面还有座假山。从老干部食堂有条路能通向另一个大院,听说那是给各省退休省长们住的。那个大院只有一栋高楼,此外就是大大的花园。这个大院的对面,就是几年后我们共同搬过去的另一个军队大院。那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废墟,一下雨就淹没整条街,一切都待从长计议。
    小学五年级我爱好上攒糖纸,经常走着走着看到漂亮的糖纸就蹲下来捡,然后擦去泥,放进口袋。为这,维多利亚没少说我,她说这多脏啊,别捡了。可每次在地上看到漂亮的糖纸,我还是忍不住蹲下去捡起来。
    我攒了许多糖纸,把它们认真地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再细心地放到一个大的相册里。每次写作文遇到《我最喜欢的……》或《我的爱好》等题目我都会写我的爱好是——攒糖纸。班主任屡屡夸我,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喜欢写作文的。我们原来的绿楼里的一个小孩家里经常有高级的糖,我就求她帮我把糖纸留起来。
    看着她拿着一块包装精美的高级糖果站在我面前,我终于忍不住了,请求她让我尝尝,“求求你,”我臊眉耷眼地小声说,“我就舔一口。”
    她紧紧攥着那块糖,越看越珍贵。我左求右求,她像是想通了,特痛快地说:“那我让你舔一口这个糖纸吧!”
    “啊?不行,你太小气了!”我气得脸通红,声儿也大了。
    “嗯,那好吧,你就舔一小口吧。”她恋恋不舍看我把糖拿过去,生怕我吃得太多。
    我觉得她有时候很小气,但她比我小两岁,大部分时候我觉得她还是挺可爱的。
    因为喜欢攒糖纸,我还认识了一位奇怪的女生。那天我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一直低着头寻觅地上有什么好看的糖纸,这时有个女生从后面叫住了我。
    “你在找什么呢?”她主动上前问道。
    我愣了一下,看她不像是逗我玩,便对她说我在找糖纸,我喜欢攒糖纸。她听了眼睛一亮,说:“我喜欢攒玻璃。”
    “啊?”我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怎么还会有人攒玻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攒玻璃吗?因为它们有魔法,能让你看到想看到的东西。这种绿色的玻璃很好找,不太珍贵。”她说着,给我显示了一下她手里握着的一块亮晶晶的绿色玻璃片,我头一次发现玻璃是这么漂亮。
    “我最想找到茶色的、红色的和白色的玻璃。最珍贵的玻璃的魔法最大。有一些甚至你找到以后才能知道它们的作用。如果你和我一起找,我也能帮你实现你的梦想。”我觉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像个小巫女。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留心帮她寻找玻璃片。先是发现地上的玻璃,然后小心地把它捡起来,拿回来,洗干净擦干。小小的玻璃片就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啦。
    “必须要洗得最干净,然后透过它看太阳。你就能看到魔力。”
    “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了,魔法就失灵了。”这是那天我们认识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我们就在十字路口分别回家了。
    我们经常能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遇到对方,然后聊起最近又收集了哪些玻璃。她对我说过,有一种颜色特异的玻璃最厉害,能带你回到过去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那种玻璃。她说那种玻璃埋在地下,也许下雨后能露出个小头,这时候就能发现它。
    我拥有了这个珍贵的秘密,就像找到了通往魔法的路。我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它,只是觉得特充实,特快乐。
    整整一个学期,回家的路变成了我们的寻宝之旅。
    我之所以这么相信这个女孩和这个秘密,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有理想和追求,小学嘛!恋爱这种事根本都没开化,就知道喜欢同班同学,大家平时也基本不在意穿什么衣服,反正有的穿就行了。那时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流行歌曲,买磁带属于极少数行为,我还是上了初二后,才开始给自己买喜欢的磁带听歌。
    那时我的偶像是香港明星杨采妮。班里的贾佳自告奋勇替我去买,结果他买了好几次,我也给了他好几个十块钱,才把杨采妮的磁带给我买到。那些多出的钱肯定让他给花了。
    贾佳这个家伙很狡猾,我常常和他吵架。倒霉的是,我们在小学的几年时间里都是一组,而且我的位子就在他后面。所以我们常常因为对方的椅子碰了对方的桌子而吵架。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因为各种小事儿,比如说他放了一个屁却说是我放的。
    他特贫,学习也不好,却长了一张巧嘴。有时候我们特别好,有时候我们特别不好,在特别不好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特别好的时候都是假的。他长的倒很好看,皮肤像大姑娘般娇嫩,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眼睫毛又长又卷。在我们短暂的关系特别好的时候,他给我看过他的学生证,上面的他笑得特别动人。他说那时候他在拍照片前跟老师吵架刚哭过,刚抹完眼泪就拍了这张照片。
    我们班漂亮的女生很多,男生也都长得很帅,其中有不少都是高干子女。我在里面虽然不是丑小鸭,却也只能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普通的班干部,只有学习还稍微说得过去。论家境、论相貌、论学习,我都自愧不如。
    班里的“三枝花”分别是许岩、苏菲和容儿。尤其是到了六年级时,她们简直是越长越好看。快毕业时的照片上,她们三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笑颜如花,整个光环都在她们那里。而维多利亚则常穿颜色亮丽的连衣裙,她有许多好看的裙子,当她穿着那件鲜黄色的连衣裙时,简直与公主无异。维多利亚给我看过一张她的照片,她趴在夏日的阳光下,戴着墨镜,冲着镜头微笑,特别纯情。
    当时谈恋爱的并不多,班里暗恋成风,经常有谁谁看上谁了,或谁谁失恋了,跟玩儿似的。我是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毕业期间,一共喜欢过三个男生,都是同班同学。
    这三位各有千秋,一个是体育健将,叫江小湖。他个头一般,两眼之间距离稍宽。为了他,我还参加了学校体育队,每周二、四放学后去操场锻炼,就为了能跟他有更多的共同语言。班上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也暗恋他,也参加了校体育队,好像她一直就喜欢体育,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体育多一点还是喜欢江小湖多一点。体育队里另外一个同学长得五大黑粗,当时学校西边有一大片农田,相传他家就住在那边,我们都觉得他跟那个女生倒很相配。
    江小湖可能早就知道我喜欢他,不过他没有喜欢过我。真是怪了,江小湖不算是最帅的学生,却有不少人也暗恋他,包括“三枝花”中的容儿。她不仅漂亮野性,而且活泼,和男生打成一片,我实在比不了,放在今天,她可能就去玩儿摇滚了。
    另一个男生听名字就文质彬彬,人也长得风流文静,身若垂柳,弱不禁风;戴眼镜,总是故做玄虚,总是不肯告诉别人他真正的生日和血型。毕业时他送给我一张照片,包在一张白纸上,抬头是“嘉芙”,特意省去了姓,显得多亲切似的。把我看得直激动,还以为这代表着什么特殊意味呢,可打开一看,是他端坐在一辆卡车里的全景图,除了能看出他脸很白外,根本看不清别的。
    最后一个男生我喜欢了一段时间就不喜欢了,他是班里的生活委员,爱玩爱闹,眼睛很大,特有活力。我告诉维多利亚我喜欢他,有一次还梦到他抱着我。维多利亚听了我的梦之后表情有点不自然,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还主动地问我他是侧着抱的还是正面抱的?后来她才告诉我那时候她已经对他很有好感了,听了我做的梦她还有点吃醋。
    维多利亚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高大、帅气,脸膛黑里透红,像一匹小马。在恋爱这方面,维多利亚的成功率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手到擒来。甚至根本不用她出手,眼神就能搞定了。
    小学里的夏天总是很炎热,我和老太太合住的屋里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我已经习惯了高温。常常在写作业的间隙,我就拿出小说看会儿。有时候老太太不回来睡,我就一直躺在被窝儿里看到凌晨二、三点,第二天再六点起床去上课。
    老太太还养了几盆花,我因为无所事事也养了一盆。偶尔我会从老太太的花盆里偷点土,再从我的花盆里分一点过去。我也不知道她都从哪儿找的花土,特肥沃,让我看着就眼馋。这么着半年多,终于让老太太发现了。她有些气愤又特别得意地跟我谈了一次话,说她早就发现了我的小把戏,只是没有告诉我,想看看我还想挖她的花土多久。我气得半死,觉得被羞辱了。
    从那次谈话过后,我再也不挖她的土了,我的花也因为营养不良终于死了。小娇娇知道我不高兴,就过来安慰我,还特意从她妈妈那里偷来一些时装挂历,让我包书皮用。
    有个周末我睡到中午,醒了后觉得身上湿漉漉的,起来一看床单上的血已经干了。班里的好多女同学都早来了,维多利亚半年前就来了,她们这些已经变成“女人”的同学便结成了一道战线,连上厕所都一起去,还老是窃窃私语,分析什么牌子好哪种最舒服什么的,显得特神秘。
    我经常在上厕所的时候盯着内裤看,希望那里能出现一片红色,可它总是令我失望。如今“它”终于如愿而至。我爬起来兴致勃勃地洗了内裤,向妈妈要了一片卫生巾。
    我沿着既定的轨道成长着,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当然,我第二天就告诉了维多利亚,和她一起分享我喜悦的秘密。这个秘密我喜欢的男生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男生和女生是两种生物,互相理解又互不干涉。
    维多利亚一直觉得我很懵懂,其实她误解我了。有太多概念我早就理解,只是从来没表现出来。我知道她们几个女生早就明白了“SEX”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在某一天也无师自通的开窍了,可我一直装做不知道,从来不参与她们的类似对话。直到有一天,我说咱们的语文老师长这么胖,夏天睡觉时他老婆多痛苦啊,她们才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说:“哦耶,林嘉芙终于懂了!”
    真是歪打正着,我其实只是在感慨一个女人在夏天摸着一个胖子该多不舒服。
    为了给我们树立健康正确的性别观念,放学后学校在四合院里把男生女生分成两组,分别请医生给我们讲了一堂生理卫生课。我就记得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医生让我们爱护身体,尤其是胸部,不要总是弯腰驼背,这样不利于以后的哺乳。这句话一说完,我们立马就站直了。即使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和能生孩子的妇女联系起来,却也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男生在另一侧,也有位男医生在循循善诱,我们不知道给他们都讲了些什么,都特别好奇,有的同学就伸头向后看。“咕咚”,有个男生热晕了。过几天查出来他得了甲型肝炎,住院去了。
    又查出几例肝炎,维多利亚喜欢的那个男孩也在其中。他住了一个多月院,出院后,她说他变了,变得流里流气,整个一个小痞子,那个男生在知道维多利亚不再爱他后还痴情不改地爱着她。
    维多利亚说有天她正在屋里写作业,好像听到防盗门响了一下,从猫眼看没人,就打开门,看见地上有一盒刘德华的磁带。她知道是他送过来的,磁带也是她正想买的,可这只能让她感动,却无法令她重新爱上他。“可能是我对他关心的太少,他住院的那段时间咱们一直上课,都没时间去看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的……”
    在她的心中,对人一直有种判断标准。如果是我,我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不再喜欢一个人,但我仍然对她这种慧剑斩情丝深感佩服。
    即使失恋了,维多利亚也看不上王沛沛,她平时根本就不理他。
    上课、学习、排路队回家;每到春天3?15就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上街干好事;课间跳皮筋玩双杠;第二节课作完操回班喝乐家奶;春游秋游带一根火腿肠一袋面包一包榨菜,不可缺少的是软包装饮料;唱着“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儿”去欺负小同学;学骑自行车磕得两腿青;数不清的课外活动、特色班、兴趣小组;周一升旗时还有隆重的仪式,戴红领巾唱队歌国歌;胳膊上别着两道杠代表中队长,每周一次的班会……
    节假日去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周末去玉渊潭滑旱冰,夏天吃2毛钱一根儿的巧克力冰棍,冬天吃糖葫芦炒栗子,便宜的冰壶儿里都是色素,一吃就拉肚子……
    在课间倒立着玩双杠时我突然摔下来了,掉到了红砖地上,砸得我出了一会儿神。那几秒钟我心情竟很舒畅,除了脑袋有点疼,上课的铃声又响了……
    就这么着,我小学毕业了。
    小学时,我常常琢磨的问题就是:我到底喜欢哪一个好呢?他们三个到底哪个最优秀?甚至有时候在梦里同时梦见三个人。
    答案是,我越来越喜欢江小湖,而慢慢淡漠了另外两个人。因为有一次我再次问前者的生日时,他还是含糊其辞,而后者因为喜欢上了维多利亚,我对他彻底断了念想。
    对江小湖的迷恋一直持续到我到初中,很巧的是,初中分班,江小湖还是和我一个班。而维多利亚则分到了初一(10)班。
    毕业的那个暑假是我和维多利亚在一起的最后快乐时光。我们一起学会了游泳。我和维多利亚一起报名学蛙泳,我们每天下午1点半在十字路口见面,然后骑车半个小时去学习。在这之前,我和郭翠翠曾一起学过最简单的仰泳,去过几次后她被水吓到了,以后坚决不再去了。我只好一个人骑车去学。
    那个夏天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和游泳衣的记忆。每天傍晚,我们筋疲力尽地骑车回家时,都会买点巧克力、冰棍、口香糖之类的零食边骑边吃。有一次,有条“吊死鬼”从马路边的槐树上掉到了维多利亚的裙子上,我们大惊小怪了一路,谁也不敢再接近槐树边骑车了。
    我们还一起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一共一个星期,每天都睡在搭成宿舍的教室里,醒了就坐车去北京周边参加景点。学校变着法儿给我们做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鸡肉青菜盖浇饭,夜宵是粥加咸菜。但我只参加了三天夏令营就退出了,因为参加“地道战”原址后回学校的路上我大吐不止,大队辅导员把我送回了家,一进屋门我就晕过去了,晕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她低头俯视我的那张漂亮白皙的脸。
    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在三楼楼道里碰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手里拿着个饭盒,正要去食堂打饭,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刚搬来的邻居,可能是客房部住的客人的孩子吧,因为这座楼从一楼到三楼都是军队内部的招待所。我们两个盯着对方看,都觉得挺有意思。后来我们又碰见了几次,他说他叫程鹏,也是刚小学毕业。“你是什么星座的?”他问我。
    “我也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双子吧。”我总感觉我有双重性格,我家没有星座书,我吃的一种零食里面会把星座卡片当赠品,我就得到过一张双子座的星座介绍,星座分析我觉得也模棱两可。
    “哦。”他好像挺失望的样子。
    我再次在路上遇到了那个捡玻璃的神秘的朋友,她拉着我询问我最近有没有捡到漂亮的玻璃。在她面前,在这件事面前,我永远是她的下级,她一直在催促我多捡点玻璃,有时候我把自己捡到的宝贝交给她,她却总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说我捡的玻璃达不到标准,不能让魔法显现。
    我盯着她,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她提高声音又问了我一遍:最近你有没有捡到什么漂亮的玻璃?
    我突然开窍了,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只是一个谎言,明白了我早前的一无所知。我甚至恨自己为什么突然明白了,但我无法阻止我的大脑,它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魔法这回事,也没有什么玻璃造成的神话。
    我无法再装下去,就像我第一次相信她一样,我现在完全不相信了。如果换成是郭翠翠或者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同学,其实第一面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打量她,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她平凡至极,土啦吧唧,穿着校服,比我矮一头。很显然,她只是一个玫瑰学校低年级的学生。一个比我小的普通女生。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奇怪而陌生的孩子。
    “你怎么了?”她问。
    “我知道了。”我说。
    “知道什么了?”她试图引导我的回答,“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说的……”她轻松从容地解释道。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我突然被激怒了:“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我快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我就跑了。好像要跑翻这条路,好像我要跑出我愚昧无知的少年时代。我发现我如此痴,对此我非常失望,我多么希望这些玻璃真如她所讲,我多么希望宝石能够实现理想,可这都是假的,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只有我,毫不犹豫就相信了她。为什么她要骗我?因为我看上去好骗?
    你这个骗子,我替你难过。
    那个秋天,我家也跟着院里的许多住户一起搬到了离学校更近的一个军队大院。郭翠翠一家就住我们隔壁,比原来更近了,王楠家不够级别,没搬。小小年纪我们就学会了攀比,嫌贫爱富,只跟同级别的圈子里的小孩玩。
    我很少再碰到那个女生,就算再相遇我可能也认不出来她吧。
    这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像附在身上的光环消失了,我又恢复了原貌。从各个方面看,我只是千百万孩子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我只是无数只红苹果中的普通一只。尽管我自诩比他们更敏感、多情。但就是这点,也从没有人看出来过、在意过。
    也许那个女孩子发现了,但她只是骗了我。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学部的四合院似的教室,搬到了明亮的初中部教学楼。初中部教学楼和高中部教学楼遥遥相对,中间有一楼的走廊和二楼延伸的空中走廊。教学楼为白色,四层高。下面是高大的柳树,正对着篮球场。教学楼左边是阶梯教室,供开会和中午吃饭用。学校怕同学无聊,中午吃饭时,阶梯教室还放动画片。
    玫瑰学校的高中校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校服,运动服是天蓝色,设计精良,后面印着玫瑰学校的标志。穿上玫瑰学校高中校服的大哥哥、大姐姐,每一个都是那么生动活泼、和蔼可亲,还特有思想。
    一开学我们便开始了军训。班里大部分学生还都是原来小学的同学,别的学生也基本上是从附近的小学转过来的。我竟然在新同学里见到了程鹏,我们居然分到一个班了,在这之前他可没说要上玫瑰学校。从他看我的神色里我发现我们都对这个巧合忍俊不禁。
    那几天真是秋老虎,阳光猛烈,我们站在操场上汗如雨下,每个人都晒得黑里透红,抹多少防晒霜也不管用。
    按说有个美丽的开头也应该有个美丽的结局,哪知刚开学我和程鹏就闹了一场纠纷。他分在我后面坐,天时地利人和,上课时我们经常趁老师不注意聊天,就连班主任的历史课都不放过。结果那天他说了一句话我急了,灵机一动趁他不注意把他铅笔盒拿了过来。
    “还给我!”他小声地吼,还用手捶我的椅子,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简直是标准的小孩举动嘛。
    “就不还,看你怎么办!”我得意洋洋地说。
    “我数三下啊,你要是再不还我我就告老师了。一、二、三……”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起来了,“报告老师,林嘉芙偷我铅笔盒。”
    我被他的敢说敢干吓了一跳,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跟他开玩笑……”话一出口,我也觉得不对劲,怎么能在上课时跟同学开玩笑呢?
    李老师盯了我们几眼:“你们俩下课一块儿去我办公室,好好谈谈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同学们都笑起来,我耷拉着脑袋,哭笑不得,心里充满对他的怨气。从一开学我就发现李老师很欣赏我,她大概三十多岁,说话带山东口音,特别亲切随和,这次我肯定给她留下了坏印象吧?
    下课后,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谁都没理谁。幸好李老师只是批评了我们几句,就让我们走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刻意淡忘了我们那有趣的相识,每次见面都不忘怒目相对显自己清高。我已经没必要告诉他了,其实我不是双子座。
    我慢慢在新搬进去的大院混熟了。院里只有这一幢楼,楼后面有个面积不算小的花园。里面树木和杂草丛生,花坛里种着品种各异的玫瑰和月季花,晚上经常有大人在里面聊天、溜弯。
    同楼住着许多上初中和高中的孩子,住在8楼的兔兔比我小一岁,也在玫瑰学校上学。她喜欢画日本漫画,长着两排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左右两颗漂亮的兔牙让她有了“兔兔”这个昵称。可她却说最想要的是像我那样的两条长腿,也许是因为受了日本的美女漫画的影响吧。
    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双方父母早就认识。她父母关系很冷淡,平时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回家以后都在自己的屋里呆着,好像从她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她爸爸是转业军人,现在在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后就和她妈的裂痕更深。
    兔兔跟我说她更喜欢她爸爸。她父母在家基本都不做饭,所以她很早就学会了做饭。有时候我妈做了好吃的,我就叫她来一起吃,她每次都特高兴。她妈妈倒是很喜欢我,因为我每次去都会夸她长得漂亮。
    我们常常去附近一个军队大院的露天游泳池里游泳。夏天的游泳池里到处是附近来游泳的学生,一家三口或三五结伴的年轻人。
    兔兔穿上泳衣后显得很丰满,平常穿在宽大的校服下的胸看起来不知道比我大了多少。经常有男孩凑过来和她聊天。
    在兔兔面前我本来一直都有种优越感,一直觉得我才是我们两个关系的主导,可游泳时却发现自己缺乏魅力,有点失败。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另外一个同学,我和她有说有笑地聊完后,兔兔一路闷声不响,直到我问她,她才委屈而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你对别人的态度都比对我好?
    住在5楼的是冯泽,在西城区上学,不怎么合群。有时候我会去找他聊天,直到这时他才会滔滔不绝起来。他姐姐很漂亮,上职高2年级。
    和我一样住7楼的马洁在翠微中学上学。6楼还住着一位玫瑰学校的高中生。我不知道他多大,就是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他穿着高中校服和几个学生并肩骑车,偶尔还会看到他和一位同班女孩走在一起。他特爱踢足球,我们院里的小孩几乎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都聚在院子里踢球。院里别的女孩从来不掺和这些男性化的运动,冯泽也从来不参加,他更喜欢打牌或在家呆着。
    出于惯例和寂寞,我喜欢跟看电梯的女孩聊天。看电梯的人总是换,不是回老家了就是另谋高就,很少有人能一直看上半年。现在换的是个农村老太太,说话大嗓门,爱憎分明,忘了我怎么招她了,反正她一见我坐电梯就皱眉头,有时候还故意愣着不动让我自己摁电纽。
    我俩针锋相对,特不对付。也忘了我们是怎么好的了,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不打不相识,越打越亲,她跟我是老乡,怪不得脾气都那么像。我们一老一少把电梯当成了私人空间的乐园,边磕瓜子边唠嗑。后来我搬家了路过大院门口,她大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明明!”
    我仍然喜欢着江小湖。又和他分到了一个班,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我更加相信他从前对我的毫不在意,仅仅是将来我们热烈相爱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过程和考验。
    他对我不再像小学时那样爱搭不理了。初一流行打乒乓球,中午吃过饭后,我们常常到学校的乒乓球台一起打球。在打球的过程中,我也不敢跟他多说话,怕他烦。打了几天球,我发现我又多了一个对手,她也经常跟江小湖在课间打球,每次还都聊得很开心,不像我目的不纯,把打球当做第一任务。这个女生叫李艳艳,从外校转来的,名字起得巨俗无比,脸长得很方,所幸眼睛挺好看,睫毛很长,毛茸茸的,像熊。
    很快我就发现李艳艳和江小湖关系不俗,课间打乒乓球时他们经常一起打,特别融洽,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好不容易又和江小湖分在一班,怎么能让她这么快抢走呢?
    我想找李艳艳谈一谈。
    我应该告诉他我是多么喜欢江小湖,如果她没有我喜欢得这么强烈,就应该让给我。也许她只把江小湖当一个普通朋友,可他对我来说却是一切。而我连当他普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或者,我应该给这次对话录音,省得她后悔。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唯一让我感觉难办的是,买一个小的随身录音机太贵了,我没钱。就算是买了,也难免露馅。我甚至都能想到遇到她时我的局促。
    李艳艳扎一个辫子,上面常常戴一朵大黄花或两只小樱桃。王姗姗和我曾经研究过她的发饰,最后得出结论是在附近的一个商场买的,挺贵。
    王姗姗后来成为我初中前两年最好的朋友。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们几乎形同陌路。
    那时候我们就有了送礼的概念,班上的好朋友之间过生日互相都会送礼。基本上在二十元之内。维多利亚每次过生日我都会送她礼物,唯独那一次,我发现江小湖也在十月过生日,可我只够送一个人的礼物。
    在友情和爱情中,我做了生平第一次的重色轻友——我送了江小湖,而装做忘了维多利亚的。维多利亚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她也装做忘记了我没送她礼物这件事,尽管我清楚她并非毫不在意。我很内疚这样对待她,好几次去她家玩时我都想开口解释,但每次又都欲言又止。
    那时我每个月只有十块零花钱,有一次和朋友在一起逛礼品店时,看到一只卖三块钱的粉红色的大肉虫子玩具很好玩,事后每个人都买了一只,我妈说太贵了,就没给我钱。每次秋游春游我也基本上只有十块零花钱,维多利亚有一回说她爸爸小时候家里很富,他逛庙会时他妈就给他十块钱随便买东西。“那不是地主吗?!”
    我给江小湖买了一本“生日密码书”当礼物,书上详细描写了他这一天生人的特点。在送给他之前,我已经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几乎把每个字都背了下来。为了节省开支,我用了便宜的塑料包装纸,但是没送出手之前我自己就觉得太廉价,于是又扯下来想换成纸的包装。但我没有钱再去买贵一点的包装纸了,只好把家里的旧书和旧报纸、旧的纸盒子什么的找出来,到楼下找了个收破烂的大爷卖了,然后用卖了的三块钱重新把书包装好。
    那天他过生日时,我把这个礼物放在他的书桌里,特意叮嘱他回家再看。我偷偷地想着他看到这本书时的心情,觉得既兴奋又害怕,很有点神秘兮兮的感觉。
    他坐在后排,除非转过头,否则别人看不到他。我坐在和他相邻的一排,只要稍微扭过头,便能注意到他。我一直注意着他那边的动静,希望他能遵守我们的约定。可是下课后,我还是发现他已经打开了包装纸,我精心选择的包装纸被他扯作一团,随便扔在乱七八糟的书桌里。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沮丧和绝望。但这种感觉并不深,因为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被江小湖看不上眼的感觉了。他要是认真地收起来并且对我来点友好的回报,我也许还不适应了呢。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喜欢他了。我喜欢上另外一个人——雨的双胞胎哥哥风。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开始练习写小说。
    他们身上带着海潮的气息。像阴天和哗啦啦的下雨天,像大雪落过白茫茫一片中呼出的第一口空气。既缠绵悱恻又带有隐约的宿命,即使当时我们还都看不到那么远。那是种爽朗、细腻、神秘和感伤的完美结合。
    班里还有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女孩稚气内向,男孩活泼爱动,老师总说他有多动症。他们跟风和雨两兄弟一点都不像。
    雨和我一个班,我经常辅导他学习,也知道雨隐隐喜欢我。雨说他的眼睛有点近视但是没钱配眼镜,我便把我的送给了他。正巧,班里的马小婷说她在翠微路一个诊所治眼睛,我也跟着去,班里的男生贺征平时跟我关系不错,他经常陪我一起治疗。
    那时风和雨两兄弟在学校都算是坏孩子吧,他们应该就是我最初的崇拜对象,我以后走的就是和他们一样的路。可惜当时我并没有领悟到这一点。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天还很亮,我洗完澡,穿着白T恤和干净的宝石蓝色仔裤下楼去散步,当时头发还没有全干,滴滴嗒嗒向下淌着水。
    楼上的几个男孩正在左侧踢球,我眼睛一亮,那个不知名的高中生也在。我就走过去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他刚开始好像有点惊讶似的,很快就也冲我笑了一下:“来了?踢吗?”
    我连忙摇手,说我踢得不好,下次吧。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我上来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崇拜八乔,你就叫我九乔吧。”他反应特快,我给逗笑了。
    “那你真名叫什么?”我问他。
    “下回咱们踢球时我再告诉你吧!”他笑嘻嘻地说,“我先教你几招。”
    他教我踢足球,我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谈论足球,从那天开始,我成了院里唯一跟男孩一起踢足球的女生。我们翻越了隔壁一家中学的围墙,冲到操场上,这可比局限在一个小院里踢爽多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很重要吗?”他眼神游移着,反问道。
    “当然,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可以问别的孩子,那时候你可保不了密了。”
    陈宇磊穿着干净整洁的蓝校服,冲我回头一笑。他又高又瘦,戴一副近视眼镜,经常戴顶红色的棒球帽。他比我大三岁,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将来,我是一点也不怀疑还将在玫瑰学校继续上高中,虽然大家都说玫瑰学校的初中比高中强,附近的玫瑰中学(听说原来是玫瑰学校的高中部,后来独立了)更强一点。
    当然大家都知道最强的是四中、八中,还有另外一些大学的附中,可能力有限,老师也从初一就教育大家最保险的就是直升玫瑰学校的高中部。老师还经常吓唬我们说谁谁谁中考没考好,考到了xx中学或xxx中学,全都是这片儿最差的学校,周边环境很乱,学生也不服管,我们要是上了这种学校就基本上考不上大学了。老师并不拿职高、技校举例——很显然,它们不够资格,那都是最差的学生上的学校,学校才不为这种学生操心,上了职高技校纯属丢人现眼。
    我想,等到我上高中时,陈宇磊都已经上大学了,他会考上哪个大学呢?这些事太远太飘渺了,让我有点莫名地伤感。
    没送维多利亚生日礼物的事一直梗在我心里,像个铅块一样沉重。不知道维多利亚有没有怪我,我们也一直没提起这件事,直到几个月后,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向她坦承我用那钱买了给江小湖的礼物。
    她没生我的气,只是笑着骂道:“你这个多情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