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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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开学后没多久,我找到了第三份打工的工作。
    在这之前,我有两份固定的打工;一个是在一家连锁乐器行里当钢琴教师,另一个是在钢琴酒吧里伴奏。
    对于一个音乐系三年级的学生来说,我的打工时间好像太长了,但没办法,我需要钱。
    请别以为我这么辛苦赚钱是为了买名牌衣服、皮包,换最新最炫的手机款式。说穿了,不过是为生活所逼。
    照理说,学音乐的人,家境大抵不错,否则哪能供一个孩子一路念到大学。
    我,杜芳乐,自然也不例外地来自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个殷实的小商人,在南部经营皮件制造工厂,母亲则是标准的家庭主妇。
    身为独生女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心肝宝贝。从小,他们就很努力地栽培我,只要是我有兴趣的东西,都肯让我学;甚至在确定我有音乐方面的天赋后,更是不惜代价,聘请钢琴老师到家里个别教学,还为我添购了一台全新的直立式钢琴。那时,学琴加上购琴的费用,在南部乡下人家,已经算是极为奢侈的花费。
    我的成长过程算是很顺利的,学琴也学得不错,国中与高中时代念的都是私立学校的音乐班,就这样一路念到大学的音乐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或许毕业后还能到国外深造。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直平平顺顺的过下去,没想到上天突然给了我一个大考验。就在四个多月前,父亲的工厂因经营不善不得不关门,还欠下了一大笔债。
    原来,这些年来工厂的经营状况一直不好,只是父亲仍死命撑著。曾有人建议父亲将工厂转移至大陆,以降低成本并提高竞争力,但他因为舍不得我和母亲,始终没有跟著西进。
    一年一年惨赔下来,借贷是免不了的,可终究还是无法挽回颓势。为了不让损失更加惨重,父亲不得不关闭工厂,并且卖掉手边的不动产以偿还债务;而我的钢琴也在那一波偿债中忍痛卖出。
    还了债,两手空空的父母,决定听从朋友的建议,到大陆帮忙管理皮件工厂,只好留下我一个人在台湾。经济方面,他们已知会过叔叔,请他暂时接济我。
    然而,我实在不习惯开口向父母以外的人要钱。几经思量后,开始我忙碌的打工生涯。
    先是在乐器行找到教小朋友弹钢琴的工作,接著又兼了份在钢琴酒吧伴奏的差。整整三个月的暑假,我的时间都排得很满,无非是想趁这段假期多赚点钱。
    暑假过后,为了配合上课时间,乐器行的课少了一半,只有星期二、四、五、六晚上有课,钢琴酒吧伴奏的工作也改成只剩周末两天。
    我仔细算过,这样子的薪水要负担房租、生活费、杂费等一切开销实在有些危险,所以才想再找一份打工。只是这份工作必须是弹性的,因为我只能利用空堂及平常剩余的时间去做。
    当然,我也知道要找到这样的工作并不容易。原本也不抱希望,没想到上天在这时候眷顾了我,让我在某种特殊关系与管道的引介下,顺利地找到了我的第三份打工。
    此刻,我照著何慕怀给我的地址,来到市区一栋崭新的高级公寓楼下;经过管理员的审问和通知后,才顺利搭乘电梯直上十二楼。
    几秒钟后,站在一扇墨绿色镂花铜门前,我拼命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没错,我很紧张。
    想到即将面对季恩扬本人,我心里著实又兴奋又……害怕。
    季恩扬是何许人呢?
    只要是学音乐的人,没有人不知晓他的大名。
    他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季伯钦是国内知名小提琴家,母亲韩美黛是中美混血儿,也是享誉国际的钢琴家。在这种背景下,他理所当然地也走上了音乐之路。据说他四岁开始学琴,八岁就和父母一起公开演出,获得极大的赞赏,隔年还赢得全国儿童组钢琴比赛第一名,成为人尽皆知的音乐小神童。
    十岁那年,他随著父母移民美国,之后辗转至巴黎音乐院深造,二十岁时便已拿下几个国际主要音乐大赛的大奖。这些年来,他不断受邀到国外巡回演奏,并且开始尝试自己编写乐曲,每次的演出总能获得各地乐评人一致的赞扬,可说是近年来享誉国际的知名华裔钢琴演奏家。
    我曾听过他的现场演奏,那种灵魂与音乐共震的动人琴音,至今仍令我无法忘怀,他也因此成了我心里最崇拜的偶像。
    今年四月,他在亚洲巡回演奏完毕后,决定在台湾停留一年,并应邀至我就读的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这虽然是个令人高兴的好消息,不过,他只负责几名优秀研究生的个别指导,在校园里出现的时间并不多。
    原以为这样出色的音乐家是不可能跟自己有任何交集的,没想到我第三份打工的雇主竟然是他。
    请别误会我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些人只适合用来崇拜,并不适宜占为己有;何况现在的我,一点风花雪月的浪漫因子都没有,目前我的生命里只装得下钢琴和赚钱这两件事。
    其实,令我兴奋的是,自己或许有机会请他指导琴艺;冲著这一点,即使让我做白工我也愿意。
    然而,高兴之余,不免也战战兢兢。
    据一个上学期未曾接受过季恩扬特别指导的硕士班学姐说,他的脾气有点怪,不易亲近;何慕怀也说了,他是一个“面恶心善、不擅言词与情感表达”的人。
    大抵会有这种评语的人,说穿了就是不好相处。
    当然,我并不会因此就打退堂鼓。就算这份差事真的不好做,我也会将它视为一种考验。毕竟,这三个多月来,我已经证明了自己是能吃苦耐劳的。
    再一次深呼吸后,我举起手按下门铃。
    等了约莫十秒钟,无人应门,于是我又按了一次门铃。
    好半晌,仍是无人应门。我忍不住皱眉。何慕怀告诉我的时间是这时候没错呀,他不会不在家吧?
    迟疑了一会,正当我准备再按一次门铃时,大门霍地开启了,我的手指登时僵在半空中,眼睛对上出现在门后、一张脸色难看的面孔。
    我猜想他应该就是季恩扬吧。只是,我还来不及细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就被他阴沉的脸色给怔得脑子一片空白,忘了该先自我介绍。
    “你是谁?”粗嘎的嗓音及不悦的语气,显示出声音的主人此刻明显不佳的情绪。
    我赶紧收回手,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一下头。“我……我是何慕怀教授的学生,是、是他介绍我过来的。”真糟糕,我竟然吓得说话结巴。
    老实说,我并不是那种胆子小、容易受惊吓的女孩;也不是脆弱的温室之花,禁不得别人一点坏脸色。会有这样的反应,纯粹只是因为自己的心理准备不够。我以为季恩扬是不好相处的,但没想到初次见面就有幸领教到他的臭脸。
    听了我的话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你是杜芳乐(ㄉㄜ`?”声音依然冷又沉。
    “款……”听到他这么叫我的名字,我的脸部开始像毛毛虫般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下。“季教授,呃……那个……我的名字叫杜芳ㄩㄝ`,音乐的乐,不叫杜芳ㄉㄜ`。”
    顾不得他的脸有多臭,情况又是如何的不适宜,我还是忍不住纠正他了。没办法,我就是无法忍受别人叫错我的名字,因为那念起来感觉差好多。我是一个非常注重感觉的人。
    然后,我感觉他的双眼微眯了下,赶忙朝他挤出一抹微笑。
    “你知道你迟到了五分钟吗?”他突兀地说,语气更冷了。
    啊?!我愣了下,随即低头看了眼手表……还不到五分钟啊。
    当然,我没敢说出口。看了眼他的脸色,心想:算了,就算还不到五分钟,我也是“迟到”了,赶紧识时务地道歉:
    “很抱歉,下次我一定会准时。”我很诚意地说。
    他看了我一眼,难看的表情并没改变多少,只冷冷地说:“进来吧。”
    跟著他进门后,我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
    “我简单跟你说明一下你的工作性质和范围。”季恩扬冷淡地看著我说,“平常时候,你只需帮我整理乐谱,影印教材,处理一些繁琐的小事;再来,每个星期固定清理打扫一次房子,琴房则需每天打扫。”
    “清理打扫房子?”我微微一愣。何慕怀并没有跟我提到这一点。
    “怎么?有问题吗?”他不悦地堆高浓眉看著我。
    我犹豫了一会,低头看了下自己修长白皙的十指。我得承认自己这双手很少碰家事,至多洗洗自己的衣服,还不曾做过什么粗重的活。不过,再想想,凡事总有第一次,何况今时不比往日,只要小心一点,别弄伤手就行了。
    “没问题。”我摇了摇头回应道。停顿了下,才又接著说:“至于工作时间……季教授——”
    “我们没有师生关系,你称呼我季先生就可以了。”季恩扬微显不耐地打断我的话。“时间方面,你只要一有空堂就过来帮忙。方便的话把你的课表写给我,顺便把手机号码留下,用不著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不必过来。”
    我依言拿出纸和笔,写下课表时间和手机号码,然后递给他。
    他只垂眼瞄了下,便又将目光对著我。“有些事情,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何教授既然介绍你来,我相信你的品德操守应该没问题。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三样:安静、配合度高,以及良好的工作效率。我想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后面两项是很合理的要求,至于安静这一点,显然是主人个别喜好的问题。虽然我算是个活泼健谈的人,不过“识相”这两个字我懂得,还不至于自讨没趣。
    “还有,我的卧房不许进入。”他接著又说,“那个地方你不必打扫。另外,打扫琴房时,小心别弄伤了琴,知道吗?”
    我很乖巧地又点了点头。雇主说什么照做就是了,也没什么难的。
    正当我这么想著时,心里不知怎地突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无端地忐忑起来。随即,我将这种感觉挥开,认为自己不过是有些不适应像他态度这般冷淡、不亲切的人罢了。
    无可否认地,我对季恩扬确实感到有点失望,怎么也无法把能弹奏出情感丰沛、情韵动人琴音的他,和眼前这个感觉孤傲又冷漠的男人联想在一块。
    当然,媒体对于他个性上的评论与描述我是大略知道的。那些记者们说他带著一身浓厚的艺术家气质,不爱笑、不擅与人交际,这些评语真的算是客气的了。私底下可有不少人说他傲慢、冷淡呢,
    不过,老实说,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或许第一次的印象并不准确,他也许只是刚好情绪不佳而已。我这样安慰著自己。
    “如果没其它问题的话,你可以走了,明天再开始工作。”将注意事项简述完毕后,季恩扬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我赶忙站起身,依然保持著一睑微笑,像个小媳妇似地躬身而退。
    走出大门、进入电梯后,我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跟著又扯了下自己已然发僵的脸颊。
    唉,真要憋死我了!刚才那二十分钟里,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截至目前为止——话说得最少、笑得最僵的时候了。
    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得到这份工作算得上幸运吗?原以为是老天爷给的眷顾,会不会最后却变成是我的噩梦?
    想起方才季恩扬又冷又沉的臭脸,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在这秋老虎肆虐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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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姐,你的爱慕者又来了。”
    晚上,上完小朋友的钢琴课,我刚回到女子学舍,正要打开自己寝室的门时,隔房同校不同系的学妹江馨宜探出头来对我眨眼道。
    我眉一皱,手边的动作停了下来。
    对于她口中的“爱慕者”,我当然知道是谁。
    李聪淇,和我同年同校的数学系男孩,有著一张憨厚的斯文脸庞,自从上学期末在一次社团活动中听了我的钢琴演奏后,便声称为我深深著迷的古怪眼镜男。
    我自认长相还不差,但并非那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充其量只能说是清秀佳人一个。何况,台北漂亮的女孩多的是。
    而他之所以会喜欢上我,我认为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怎么说呢?学音乐的女孩多少会令男生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纯美浪漫的遐想。他其实并不了解我这个人,促使他喜欢上我的,并非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弹奏的音乐,以及他心中想像的那个美好形象。
    在他之前,我不是没有过追求者,那些人追求我的原因大抵也和他相同;不过,最后总是不了了之。追根究柢,只能说真实的我和他们心目中怀想的美好形象有一段差距吧。男人与女人之间总是这样的,第一眼惊艳的往往会成为错觉,因为那其中包含了自己投射在对方身上的美好想像;而一旦想像破灭,当初的迷恋也就荡然无存。
    我认为,李聪淇也是如此。
    “学姐,他在巷口转角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你,还说不见不散哟。”江馨宜带著欣羡不已的语气接著又说。
    “嗯。”我很平淡地答应了声,心里有些不高兴他用这种方法强迫人。平常我遇到他总是能躲就躲,可他来这一招我就没辙。虽然我大可不予理会,但偏偏自己又不够铁石心肠,没办法当作没听到这回事。
    似是感觉到我的反应很淡,江馨宜忍不住困惑地问:“学姐,我看那个李聪淇学长人还满不错的,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我耸肩笑了笑。“没办法,我和他不来电。”这倒是真的。我这人个性干脆,喜欢便喜欢,没感觉也绝不勉强自己,没有模糊暧昧的地带。
    “可是……他对你那么痴心,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感动?”我差点失笑出声。江馨宜的意思我明白,死党赵千韵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一般女人总认为,被一个长得不差的男人痴心追求、守候著,即使刚开始没感觉,久而久之也该被对方感动而接受。只是,我并不适用这种通则。
    “唉,我怎么会不感动。”说不感动实在太冷血了。“不过,感动和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总不能每个让我感动的人,我都得和人家谈恋爱吧?举例说,我听了季恩扬的演奏也很感动啊,但感动就只是感动而已嘛。”我皮皮地笑说。
    江馨宜的反应是微微一愣,表情带著困惑,似是觉得我的话有些不通。
    我当然也知道自己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今天晚上已经登记借用了学校三O二练习室,还是史坦威的平台式钢琴。整整两个月呵,我好怀念那绝美的音色呀!要不是暑假期间学校下午和晚上都不开放借用琴房,白天又排满了打工,我也不必痛苦地忍了这么久,幸亏还有乐器行的直立式钢琴聊以慰藉。
    离十点琴房上锁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快速盘算了下,决定先解决掉那枚烦人的牛皮糖后,再到学校琴房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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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转角的咖啡店,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李聪淇。
    推门进入后,我快速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一看见我,李聪淇镜片后的双眼一亮,欣喜道:“你终于来了,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立即摇摇头。“不必了,我赶时间。”
    “喔……”他的表情微微垮下,看来有些失望。
    尽管心里微感不忍,我还是用很平常的语气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经我这一问,李聪淇随即又振作起精神。“呃……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你生日快到了,所以想送你一份礼物。”他的语气有点害羞腼腆。
    我忍不住皱眉。“何必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过生日彼此祝贺一下也就行了,干嘛破费。”言语中明白地将彼此的关系厘清。
    “买个小礼物替朋友祝贺,怎能说是破费。”这会儿,他的脑袋瓜倒是挺灵光的。
    他这么说,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人家都说是“朋友”了,我再扭捏推辞,倒显得是我自己心里有鬼。
    “里面是什么东西?”看著他从身旁的座位上拿出一只大纸袋放在桌上,我不免有些好奇。
    “你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他笑道,语气和表情都带著一丝兴奋的期待。
    我微一挑眉,拿过纸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我有些错愕地看著眼前的绒毛玩具熊。自己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玩娃娃的女生吗?
    虽说是独生女,不过我从小可是和堂兄弟姊妹玩泥巴长大的,对于玩偶娃娃之类的实在没什么兴趣。
    “那是泰迪熊玩偶,是目前世界上最顶尖的泰迪熊品陴——德国Steiff所生产的典藏限量品。”李聪淇兴奋地接口道:“这只泰迪熊玩偶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我很幸运地在朋友的网路拍卖会上发现它,所以就将它买下来送给你。”
    相对于他热情喜悦的说明,我只觉得头大。我一向对娃娃没什么研究,什么泰迪熊、维尼熊,恐怕都还分不清呢。
    似是看出我并不是很热中,他赶紧又说:“你别看它很平常,它可是具有很特殊的意义,所以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很特殊的意义?”这可令我感到好奇了,怎么也看不出来一只脖子上系著红色蝴蝶结的棕金色绒毛熊玩偶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嗯。”李聪淇认真、用力地频频点头。“我想,你们女孩子总是希望能够拥有自己崇拜之人的物品,所以才买下了它。”
    “啊?”我一脸迷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很崇拜季恩扬吗?”
    一听到季恩扬的名字,我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谁告诉你的?”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是从你学妹那儿打听来的。”
    听到这个答案,我并不怎么意外。“这只泰迪熊跟季恩扬有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他的表情又兴奋起来。“它原来的主人就是季恩扬!”
    乍听之下,我惊愕地瞪大眼。“这……是他的?”难以置信地,我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泰迪熊。
    “没错。”李聪淇很肯定地回答。“听说它是他童年时最宝贝的玩具。”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惊愕过后,我回过神,理智地问。
    “是朋友偷偷告诉我的。”李聪淇倾身向前,神秘兮兮地说。
    “也许他是骗你的。”我有些不以为然。网路上拍卖的东西往往有夸大、冒名之嫌。
    “不可能!”李聪淇斩钉截铁地否决。“听我朋友说,这只泰迪熊是他一个朋友的堂姊送给他的朋友,然后他的朋友又把它转售给他。据他透露,他那个朋友的堂姊曾是季恩扬的女友。所以,这个由他朋友的堂姊亲口证实的事情,绝对错不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挥挥手道:“你说是就是吧。”心里仍是半信半疑的。
    实在不能怪我心生怀疑,因为我怎么也无法想像季恩扬抱著一只绒毛玩具熊的模样,那一张冷冷的臭睑……唉!
    想像中,他应该是个老成的小孩,而钢琴是他唯一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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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我有两堂空堂,一上完课,我便直接到季恩扬的公寓报到。
    按了门铃,门打开后,迎接我的仍是一张冷冷的臭脸。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是我倒楣,刚好碰上他情绪不佳的时候,那么,第二次见面再度领受他一张大便脸的我,实在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什么霉运。
    我想,没有人会喜欢面对一个摆著臭脸的雇主,即使对方是自己所崇拜的人,那只会让我更加战战兢兢、浑身紧绷。
    “先把桌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一进门,他便下达命令。
    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客厅的长桌上一片狼藉,四散著报纸、盛著残汤的泡面碗,还有一堆揉皱了的纸团。
    嗯……很难想像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华裔钢琴演奏家季恩扬的生活样貌。
    我皱了皱眉,走过去动手收拾了起来,一边忍不住想那些崇拜他、仰慕他的女乐迷们,如果看到了这一幕,心里会作何感想。
    人们对于偶像的爱慕与崇拜,大都有其诱因。也许是迷人的外表、过人的才华或独特的个人魅力;可说穿了,也不过是众人戴著一层玫瑰色的眼镜美化了心中的偶像。人与人一旦毫无距离的贴近相处,恐怕再美丽的幻想、憧憬都会有落差,
    这时候,我不由得庆幸自己对季恩扬只是纯粹音乐上的崇拜与敬慕。
    收拾完毕之后,我看了眼桌上不小心沾到的油渍,于是起身抬头想问他抹布放哪里,不料他也正好转过身来,冷著脸对我吩咐道:“清理好了之后,再到琴房找我。”
    我愣了一下,因著两入过于靠近的距离。倒不是说我感觉害羞、心跳怦怦什么的,而是近看之下,他的脸色实在很吓人,比第一天见面时犹有过之,让我不由自主地缩愣住。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长得不好看。事实上,他的长相迷人。一头浓密的发略长,很有艺术家的味道;前额饱满,鼻梁挺,浓眉似剑,微微往上飞扬;加上那双深邃的、细长的黑眸,组合成一张很有东方味道的俊帅脸庞,无怪乎,他当初能在短短几年间便风靡世界乐坛,扬名国际。
    唉!我不得不承认,现今的世道,除了过人的才华,美丽的皮相也是影响成功的要素之一,大抵人长得好看总是利多于弊。瞧瞧国内的钢琴王子陈冠宇,还有扬起一股狂野炫风的小提琴家陈美小姐,哪个没有一张美丽迷人的脸庞?
    不过,此刻这张俊美的脸庞明显地阴气重重,仿佛被人欠了一屁股债似地,嘴唇紧抿,瞳眸微眯,冷漠不悦的气息只差没在胸前挂著一张标明“生人勿近”的牌子,任谁看了这张脸,都知道要退避三舍,免得遭殃。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他没事老端著一张吓人的臭脸干什么?
    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他人已转身离开,我只得自己摸索著找到厨房,拿块抹布擦桌子。
    擦完桌子,我依照他的话,来到琴房。
    那是一个面向窗台、有著一面透明玻璃门墙的房间。站在外面便可看到里头光可监人的桦木地板、垂吊的水晶罩灯,还有一组米白色的沙发和矮桌,沙发上随意地摆著几个色泽鲜亮的抱枕和一堆纸张。
    我的目光随之不自觉地移向此刻正背对著我、坐在钢琴前的季恩扬。藉由他微微晃动的身体,我知道他正在弹琴,尽管我并没有听到琴音。显然眼前这面玻璃门墙还具有相当不错的隔音作用。
    并列在钢琴旁的,还有一张古典雅致的原木书桌和椅子;书桌上堆著一些书籍和一叠纸稿,地板上还散落著几球纸团。
    很明显地,季恩扬是个喜欢随地丢掷纸团的人,我几乎可以预见往后自己跟在他屁股后头帮他收拾的情景。
    仿佛察觉了我的存在,他突然停顿下来,转身看我。他那拧紧的眉头逼使我立即打开门,走进去。
    “季先生,你要我做什么事?”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猛瞄著他那架亮黝黝的平台式钢琴。那闪著光泽的象牙琴键让我不自禁地感到手痒,真想去触摸它、弹奏它。
    “那叠影印的讲义,请你按照顺序一份一份整理装订好,矮桌上有钉书机。”
    他指著角落边的沙发椅说,话毕,便又迳自转过身弹他的琴。
    我勉强收回眷恋的目光,走向沙发,依照著他的指示将一叠讲义分排妥当,用钉书机一份一份装订起来。
    进行工作的同时,我的耳朵无可避免地听到了他弹奏的琴音。一开始,我的心情是很愉快的,能听到他弹奏钢琴足以弥补他那张臭脸带给我的视觉伤害。
    可随著时间的流逝,我的眉头不觉愈皱愈紧,而且坐立不安,直想起身离开。
    唉!都说音乐能反应一个人心情的好坏,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此刻听著季恩扬的琴音,我再不怀疑他摆臭脸确实是因为情绪不佳的关系。
    他好像把满腔的躁郁烦闷都宣泄在钢琴上,叮咚的琴声如急雨、似狂风,有时却又像任性撒野的小孩叫闹似,完全没有一点美感,仿佛只纯粹为了发泄情绪。
    终于,我忍不住了,抱起尚未装订完毕的讲义,站起身走向门口。
    当我的手正准备拉开玻璃门时,他却突然停止弹奏。
    我顿了下,好奇地转过脸望去,没想到和他阴郁的眼神对个正着。原来,他是察觉到了我的离开。
    “你抱著讲义要去哪里?”
    “呃……我、我是想我在这里可能会妨碍你练琴。”我赶紧找了个借口。总不能直接告诉他他的琴音很伤耳吧?
    “是吗?”他挑了下眉,嘴角略弯了弯,感觉像是在冷笑。“我还以为你会好好把握免费听琴的机会。”
    那也得要你肯好好弹吧。
    我偷偷在心里回了句,脸上却挂著一抹不由衷的浅笑,说出口的又是另一番话:“我是很想这么做啦,不过,我怕打扰你练琴,那就不好了。”
    原以为这样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却见他仍是勾著唇,眼里讥嘲的意味更浓了。
    “你觉得我刚刚弹得如何?”他突然问道。
    “啊?”我愣一下,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半晌,才开口道:“呃……很特别、很任性、很狂野、很有……味道。”啧!亏我掰得出来,我真佩服自己。
    “你真的这么认为?”从他的表情看来,像是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不自觉地心虚脸红,但仍硬著头皮点头。“当然。季先生可是我最崇拜的钢琴家。”后面这句话是真的。
    “哼!”得到的回应却是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学音乐的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了?”语气很是轻蔑。
    我的脸又是一热,因为他的话而觉得一丝狼狈。他这么说实在有点伤人。我并非巧言令色的人,只是遵从社会化的礼仪——客气。这道理他不可能比我这样一个大学生还不懂。
    可听听他说话的语气,像是我在逢迎阿谀、拍他马屁似;这么一想,我就愈觉得恼,忍不住冲口说:
    “季先生,你心情不好,也别拿我出气!”话说出口我便后悔了。虽说他不是我的指导教授,与我还谈不上什么师生关系,但毕竟仍算是师长,而且他是何慕怀的朋友,我的态度确实不当。
    他眼一眯,我以为他要发怒了,可他却只是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心情不好?”
    拜托!任谁都看得出来好不好,你的脸那么臭!
    当然,这些话我只敢在心里咕哝,非不得已,我并不想得罪他。
    “你的琴音很吵很乱,充满烦躁的气息,所以——”话说一半,我猛地住嘴,这不是等于间接向他承认了我刚才确实是在“瞎掰”,自打嘴巴吗引
    我有些懊恼地抬眼看他,发现他也正盯著我瞧,而且脸上并没有一丝嘲讽的表情。
    他看了我好一会后,才冷淡地点了下头,说:“你出去吧。”
    听到这句话,像是获得特赦,我松了一口气,赶紧走出琴房。
    直到工作结束离开时,我心里都还想著:季恩扬真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