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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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荧荧,掩映美人颜。在一旁为雩娘磨墨的小丫环,竟瞧着她专注疾笔的娇容发呆。
    她才刚进雷家做丫环不过几天,就不时听着其他仆人口里声声说着小姐的贴身丫环多美、多好,今儿见着了,真是比传说中的更令人惊艳。眼前的人真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吗?娇滴滴、又弱不禁风的,怎么都无法和“丫环”二字联想在一起。
    雩娘抬起头,将笔蘸了下墨,察觉小丫环愣愣的模样,不明所以,便问:“是不是累了?还是去拿张椅子来坐吧!站着很辛苦呢!”像她,久站就觉得头昏。
    小丫环回过神,神情有些紧张。“没……不、不累,我站着就行了。”她早忘了雩娘也是丫环,直觉得自己哪能和她平起平坐。
    雩娘见小丫环坚持,也不多话,便低头做着笔记。再过些日子,请假回乡的先生就要回来了,他临行前留下功课,可小姐贪玩,书一本也没读,她得先帮小姐做好笔记,让她临时恶补一番,不然,先生要是发起脾气,一状告到老爷那儿,定是要罚小姐的。老爷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小姐在读书这事儿上偷懒。
    “雩娘——”门外有人叩门唤道。何止小丫环,雷府的仆人早当雩娘是二小姐,连有事找她都毕恭毕敬地敲门。
    “就进来吧!”雩娘柔声说。
    “雩娘,不好了!人来了!”来人一进门就急得语无伦次。
    “你别急,出了什么事吗?”
    “是……”她吞了口气。“是皇上派人来,说是要找老爷。”
    “老爷出远门了呀!”人就是不在,皇上亲自来也没有。
    “是呀,福总管回了话,可是——可是那人说,叫、叫小姐出去见他。”
    雩娘心头一惊,找小姐?莫非是为了大皇子逼婚的事?
    “是今早来过的公公吗?”他还真是不死心呀!
    “公公?嗯……不太像耶。”方才她端茶给客人,虽不敢正眼瞧人,但……但总觉得那男人……不太寻常……
    “福伯去请小姐了吗?”雩娘轻皱眉头,不希望小姐又为了这事儿心烦。
    她摇头。是不知道,她得知消息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找雩娘。
    “雩娘,不好了——”又来了二名仆从。“皇上派人来了。”她们也是一得知消息,即刻前来告知雩娘。
    “我知道了。”雩娘眉头皱得更紧,这几天小姐为了大皇子逼婚的事,一直闷闷不乐。大皇子怎能逼婚逼成这样?她一定得替小姐想想办法。
    当年,若不是老爷为了替小姐买贴身丫环,她也不会因缘际会来到雷家,受雷家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份恩情让雩娘从小就打定主意侍候小姐一辈子。小姐的烦恼就是她的烦恼,她一定得为小姐了却这事儿!
    “雩娘——”又进来四名仆从。
    “雩娘知道了。”屋内的人也知他们所为何来,先替雩娘回应了。接二连三,又涌进了不少仆人。
    怪了,这下怎么有事,全都先来向雩娘通报呢?原因无他,事关雷家大小姐。雷家人人皆知雩娘从小就比老爷夫人更护着小姐,不肯让小姐受了点委屈。小姐惹事,她扛;小姐挨骂,她总是求老爷先责罚她;仆人护雩娘,舍不得让她事后没为小姐出头而难过愧疚。凡牵扯到小姐的,不管大小事,总会先来知会她一声,更何况是这等“终身大事”!
    “雩娘——”这会儿又有人来了。
    “雩娘知——”众人正开口,看清来人是雷家人人闻之丧胆的铁面总管,全都噤了嘴、赶忙福身请安。
    “福总管。”
    “福伯,小姐知道了吗?”雩娘从椅上站起身,一开口就先问挂心的事。
    “我还没知会她。”即便是铁面总管,面对纤弱的雩娘,都不免放软口气。“皇上派来的人,来头不小呀!是十三皇子,说是带了皇上的手谕要见老爷。老爷不在,他说非见小姐不可。”
    十三皇子?!众人面面相觑,这下可不能像今早撵那大皇子派来的公公一般,随手一丢啦!
    雩娘更是紧张,十三皇子带了皇上的手谕,会不会是要……
    “先别跟小姐说这事——”雩娘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重大决定。“我去见十三皇子。”
    这怎么成?!雩娘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就陪在小姐身边,少见生人的。大伙儿体谅雩娘,纷纷劝说。
    “雩娘,我这就去回了十三皇子,就说小姐跟着老爷出远门了。”连严厉出名的福总管都心疼她。众仆人最爱瞧这时候的福总管,看似冰冻的脸上竟出现难得的融化迹象。
    “不,福伯,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护着我——”雩娘绞着双手,心里其实忐忑不安。“可是,这事关小姐的终身幸福,就算这次回了人家,难保几天后不会又上门来。而且老爷出远门,也要个把月才回来。”
    “雩娘,你打算怎么做?”福总管算是看着雩娘长大的,知道她虽看似弱不禁风,但只要和小姐有关的事,绝对小命一抛、勇往直前。而且,只要是雩娘说出口的话,雷家人看重的程度不亚于老爷、小姐的决定。
    “我……”要怎么做呢?雩娘在心里不断为自己打气,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慌。“我和他说道理吧!”
    她的回答换来众人瞠目结舌,现场不时出现石化龟裂声!
    “雩娘——”福总管打算再度劝说。
    现下,雩娘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脑子里全塞满要挺身护着小姐的念头。她打断了福总管的话,固执地对众人宣告:“我这就出去见他!”
    胤祥已坐了好一会儿,生性机敏的他,虽是头一回来雷府,总觉得有股蹊跷味儿。他摇头淡笑,随即拿起一只透着羊脂白的小玉茶盅,移去碗盖,拨了拨茶沫,低头啜了口茶。他是有功夫底子的,察觉厅外走来的步履声轻盈无力,应是个女人。是雷家小姐吗?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进门的纤纤人儿。眸底泄露了情绪,是惊艳多于诧异。
    “十三爷吉安。”雩娘福身请安,眼半垂,浓长睫毛微拢如星的目光。
    “嗯。”胤祥仍是目不转睛,记忆中的雷家小姐不是这等纤弱模样呀?难不成,女大真是十八变?
    “奴婢伍雩娘,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小姐同老爷出远门了,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十三爷见谅。”
    胤祥眯起眼。丫环?眼前轻弱的身子颤巍巍,一副千金娇躯,哪能服侍人?让人服侍还差不多。他都不免怀疑自己说话要是大声了点,这小女人会不会吓昏过去?而她竟有胆量在他面前诓他!皇阿玛事先都帮他打点好了,连雷老爷都知会过,这下,雷大小姐怎么可能同他爹出远门?
    “是吗?那么,我会等雷大小姐回来的。”他放下茶盅,故意语意不明,看这小女人如何反应。
    “十三爷,恕奴婢斗胆,敢问您找小姐何事?”听这十三皇子的口气,不像是来找老爷,反倒是冲着小姐来的!
    “既是小小丫环,哪来资格问主子的事?”胤祥不太客气地沉声说道。
    雩娘睁大眼,打从六岁以后,就没人对她厉声说过重话,这十三皇子看似温文儒雅,怎么说起话来令人忍不住打颤?她眼眶红了起来,更努力瞠大眼。不成、不成,可不能哭啊!夫人过世前,她答应过的,再也不动不动就掉泪。为了小姐,她……她决定豁出去了!
    “奴……奴婢是没资格,但若是有人强逼我家小姐,雷家人就算拚死也要护着小姐。”
    胤祥露出兴味的眼神,棱角分明的薄唇抿起,慵懒地往椅背一靠。
    “小丫头,你话中有话。”他放软了口气,不知怎地,看她那水漾的眸子几乎慌得快淌下泪来,他竟有点担心她会就这么被吓昏过去。如此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哪来的胆量同他说这些话!他好奇极了。
    “十三爷难道不是来替大皇子说亲的吗?”雩娘直接冲口而出,心想自己态度上已是忤逆了,不如就直话直说吧!为了小姐的终身幸福,她这一条小命都可以不要!
    “是谁告诉你我是为大皇子求亲而来的?”胤祥开始怀疑自己原先的判断,这小女人一派忠仆口吻,没有富贵人家的娇贵;可她的模样,和丫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若是雷老能养丫环如此,何以适才奉茶的丫环不是这等模样?
    “可十三爷口口声声说要见小姐。”让她如何不做此联想?
    “当然,我带了皇上的手谕,他老人家许多年没见过她,所以召雷大小姐到畅春园一叙,顺便要她住上一段日子,陪陪皇太后。”
    还说不是为了大皇子!这……这摆明就是个陷阱,小姐一入皇家,定是难以脱身。只要是攸关雷家的事,雩娘的脑子就特别清明。
    “快去叫你家小姐出来吧!”
    雩娘一惊,不是和他说过小姐不在了吗?何以他的态度如此笃定?她手按着腹际,胃犯疼了……她好紧张!
    “我……我家夫人曾说,她十四岁那年差点入宫选秀女,好在当时生了一场重病,被剔了名。她说深宫怨闱,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雩娘说到最后,有点提不上气。
    “大胆奴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胤祥轻挑右眉,威吓的口吻仍在,却是以极低缓的声音说道。他发觉自己竟对一个发育不良的小丫环心软,不忍放声怒斥她,而且,他察觉到她的脸色——真不是普通的差!
    “奴婢知道……我家老爷不在,若是小姐入了宫,发生了什么事,十个雩娘也赔不上一个小姐。”雩娘没发觉额际已沁出冷汗,她胃疼到快没知觉了。
    虽然她少与男子相处,但她隐隐感觉到这十三皇子说话时的威严虽在,可怎么——说话的口气好像在护着她?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皇上一番美意。”胤祥用字虽重,口气却极轻松,想不到皇阿玛的伎俩竟被这小妮子给看穿了。
    “雩娘不敢……”雩娘微微喘气,她再三告诫自己,得护着小姐,所以不能哭、不能慌!
    胤祥站起身,缓缓踱步走向她,他目光炯炯,直视雩娘苍白如纸的脸庞。“不敢?是不敢叫你家小姐出来见我,还是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些话?”
    “我、我家小姐真的不在……十三爷身份尊贵,若您不避讳,大可入内搜人,而雩娘身份低贱,若……若能晋见皇上,定当为我家小姐求情。”雷府之大,雩娘料想十三皇子更要搜查,一时之间恐怕也找不到人。她低垂眼睫,不敢正眼瞧胤祥,急得一口气将话说完,然而,话却愈说愈小声。
    好个一心护主的丫环,胤祥沉吟了会儿,命令道:“抬起头。”
    雩娘依言,徐徐轻抬螓首,在一双澄澈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直觉一股不明所以的慌张又浮上心头。她已摇摇欲坠。
    “你当皇上是什么人?岂是你说见就见得到?既然敢向皇上求情,不如去和大皇子说说你那深宫怨闱的大道理。”胤祥心思一转,起了另一个主意。
    “既然一心护主——”胤祥恶意地缓缓低头,鼻尖只差分厘就碰上她的。“就带你去见大皇子,好不?”他勾起邪肆的嘴角,摆明就是告诉她,一旦答应了,就像她所说——再也没机会出来。
    他轻佻的举动让雩娘怔然,她呆伫原地,大气一口也不敢喘。微微感觉到他的气息轻吐在她唇前。
    “只……只要别让小姐……都行……”
    她随口允诺,只知自己神志已涣散,眼前一黑,轻柔的身子往前仆倒,昏厥在厚实的怀里。???
    车声辚辚,车内,胤祥怀抱里的人儿仍昏迷不醒。
    她好轻、好软,握在掌心里的手柔弱无骨、软软绵绵的,细致的五官让她整个人更显得玲珑剔透,尤其是覆在眼睫底下的那双明眸,定睛瞧久了,竟觉摄人心魄。若不是方才她开口、闭口都是雷家的模样,他说什么也不相信这小女人会是人家的丫环。
    胤祥轻揉她的虎口,思忖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禁哼笑了声。不知何以,竟回想起那虚虚实实的一盘棋!
    雩娘微微开眼缝,意识慢慢收拢。她在哪儿?耳际传来车辙摩擦、还有马蹄声,是马车吗?为什么周围有股热源环着自己?
    “醒了?”头顶上沉稳的声音唤回她的记忆。
    雩娘悠悠睁开眼。这才察觉自己坐在十三皇子的腿上,整个人被环抱在他胸前。她不敢抬头看胤祥,急得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紧握着,动弹不得。
    她慌慌张张想移开自己的身子时,一阵晕眩袭来,让她又倒向胤祥怀里,额头偎在他胸前。
    “十……十三爷,请、请您放开!啊!”胤祥轻轻地在她虎口处按压,让她疼叫出声,眉头紧紧皱起。
    “你体质虚寒,胃疾已久,即使天热,性冷的东西还是不能吃。”他曾学医三年,医者的习性仍在,习惯逢人必把脉。
    “小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嗫嚅地说,还因适才的疼痛微微喘息。她从小就有胃疼的毛病,老爷替她请的大夫也说要特别调理身子,可她一直没照着做,她从小过的生活已经和小姐一样了,怎还能接受老爷的特别待遇。
    胤祥冷看她一眼,这女人真是三句不离“雷家”!
    “十三爷……男女授……这不合礼……”苍白的脸颊因此稍上粉色,她又羞又慌,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胤祥置若罔闻!更变本加厉地收紧揽在她腰际间的手。这下雩娘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
    “您……”雩娘勉强抬起头,懊恼地盯着他的下颔。蓦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您要带我到哪儿?”
    “想起来了?”胤祥低头,凝视她如水荡漾的眸子,他不自觉缓缓地往她依近,让彼此的鼻息交融。
    雩娘慌得赶紧偎在他胸前。“您要带我去见大皇子?”她闷着头说。
    “嗯。”不过不是现在,胤祥没说明白。
    “十三爷,可以请您先绕回去吗?”
    “反悔了?”
    雩娘摇首。为了小姐,她岂会反悔?“我没和小——和府里的人知会一声。”
    她的头好晕,只要一坐车就会这样,所以她很少出门,怕一坐车就把头晕。她会吐的……
    “不必了,雷家大大小小的仆人都知道我带走你了。”胤祥一边说着,一边轻揉她的背。
    想不到区区一名丫环,竟有那么多仆人上前拦阻他带人走,要不是有一票仆人在厅外偷听到这丫头应允,若不是他还撂下话,等雷老回来再送还她,若不是他以皇子之名吓阻,那帮仆役八成会跟他拚了也说不定。他轻哼一声,天晓得等雷老回来,这丫环会变成什么样?
    雩娘不知胤祥揉她背脊的用意,直想迥避他不合宜的举止。
    “十三爷,请您……”
    胤祥另一手轻揉掌中的柔荑,打断了她的话。“告诉我,雷老怎么会养一个连蚂蚁都比她强的丫环?”他咧嘴笑道,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好恶毒的形容!
    雩娘噘起嘴。“我知道自己很没用,可是,我拚了命也会保护小姐的。”她气恼的声音听来更为娇柔,十足的女人味中有股孩子气。
    彼此都沉默了,各有心思。
    “冷吗?”他察觉怀里的身子颤抖着。
    “不、不是……”
    雩娘总算明白了,明白为何从她一醒来,便觉心头一直被揪得紧紧的。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抱着!
    模糊的记忆中,娘在世时就多病,因怕将病传染给她,所以从来不抱她;到了雷家之后,老爷夫人待她极好,却也从没抱过她;她爱哭,老爷夫人总是拍拍她的头,疼惜地哄哄她。
    原来,这就是怀抱的感觉。好暖、好暖……老天,请原谅她的不合礼教,她的不顾羞耻。这感觉真的好舒服、好温暖喔!
    小姐,雩娘没忘,雩娘一定会替你解决逼婚的事……雩娘在心里默念着,想以此抵消心头浮上贪恋那股温暖的罪恶感。雩娘没忘小姐——这怀抱好温暖啊!
    “我看你真是冷了。”胤祥说得冷淡,却拿起一旁的方球,盖住她颤抖的身子。轻轻地收拢双臂,让毯子下的她偎着他多汲些暖意。
    “雩娘?”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嗯?”
    “闭上眼,就不会想吐了。”
    “是。”毯子下的可人儿随口应了声,她的脸颊炙烫,生怕被人发觉她羞人的心思。
    胤祥的神色一如往常,是不愿去多想自己何以在无意间对她做出心疼的举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