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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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加坡,岳门。
    人死了,只下过化为一抔黄土;人病了,也只不过需要病床一张,不管病房布置得再怎麽奢侈、完善。
    穿着病人服,脸斜嘴歪,四肢肌肉不受控制的震颤,流下嘴角的唾沫散发出隐隐恶臭,医护人员必须半强迫的扳开他的嘴巴,才能喂灌粥汤。
    重度中风,胃癌,关节退化,高血压……数种重大恶疾全面发作,向来意气风发的岳父终於被病魔击倒了,而且倒得如此迅速,事先没有任何预警。
    岳家的子女守候在一旁,紧抿着嘴。
    「也许这是最後了……」医生以遗憾的口吻宣布,等医护人员打点好一切,随即退出病房。
    岳明桑往前走了几步,在床边站定,冷冷的俯视岳父。
    他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头梳得光亮的西装头,一身深黑色的西装,少了学生时代的温和,斯文依旧,却多了一丝深沉狠戾。
    这位刚窜起的商业霸主,可以在谈判桌上谈笑风生、散发魅力,同时在私底下拿对手的企业当早餐吃掉。
    青出於蓝,更胜於蓝!岳明桑的表现一点都不输给有着「笑面虎」之称的岳父。
    岳父艰难且吃力的转动眼珠,蠕动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为……什……麽……」
    为什麽?
    他这句疑问不只是针对岳明桑,也是针对其他的孩子们。
    真的,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女究竟在想些什麽,竟然在羽翼丰成的时刻反咬他一口,明取暗盗,从他手中夺走大半的公司股权,公然在董事会上赶他下台,气得他当场晕倒,再醒来时,就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可悲模样。
    别说什麽意气风发不复在,现在他连下床都办不到,还要别人帮他把屎把尿。
    「为……什……麽?」岳父真的是又惊又怒。
    「爸爸,这有什麽好惊讶的?」岳霞芳抢先一步,恨恨的开口,「对敌人不能心软,遇见碍事的石头就得踢开它……我们只不过是按照您的教诲行事。」
    「我……我是……你们的……爸……」
    「是啊!这是我这辈子最痛恨,也最无法改变的事实。」岳霞芳神情痛苦,哽咽的说,「您还记得吗?我念初中时有个美术社学长写情书给我,您知道之後是怎麽『处理』他的?学长被人莫名其妙的拖进暗巷里,痛打一顿,双腕的骨头被人折断,手指发抖,再也无法拿稳任何一枝画笔……您以为我为什麽不敢再动心?因为我不想再害到别人了。」
    「那……小子……不……配……」
    「不配的是谁?爸,岳门除了钱,还是只有钱,还有些什麽呢?人性呢?您对我们的感情呢?」岳予桂以憎厌的眼神看着岳父。
    「我们不敢爱人……不,就算是爱了人,也不敢给您知道,害怕您一个看不顺眼,不会放过别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我们就算是想要养一条狗、喂一只猫,您也立即把它们弄死给我们看,警告我们,想要成为强者,一定要这样绝情无爱……如今我们只不过是在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您怎麽又反过来责备我们?」岳成松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我们从小就很害怕您会像对付妈妈那样对付我们……是的,我们都知道妈妈陪嫁了一笔财产,也为了面子问题,您不可能跟她离婚,於是下药让妈妈长年精神恍惚、痴呆,至死都无法说一句完整的话……」身为女儿,这是岳霞芳一生的痛。
    她忍不住啜泣,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其实我和予桂、成松很想离家出走,但是我们实在丢不下妈妈,更挂心着明桑,怕他没人可以照顾……是的,我们故意打压他,努力遮掩他耀眼的光芒,就是希望他能逃开您的掌握,不被您利用,就算被他误解我们恨他也没关系……可惜我们努力得不够,当年明桑还是被您彻底的利用。明桑,你能原谅我们这些兄姊没有好好的保护你吗?」
    「事情都过去了。」岳明桑淡淡的回应,神情高深莫测。
    「原来……你们三个……背叛老父……禽兽……」
    「禽兽?虎毒不食子,可是您的所作所为,连禽兽都不如!」岳霞芳沉痛的反驳。
    「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岳门好……」
    「您这句话恐怕也没人会相信了,爸爸。」岳明桑的声音冷冽,「您是想将我们当成棋子一般操控,为了您的野心好才对吧?」
    「小四……」
    「如果您真的一切都是为了岳门好,我现在给您一个建议,您现在的身体这麽不方便,公司的股权也都在我们的掌心里,您也就别硬撑着跟我们唱反调,留在病房里养病,看看可不可以『为了岳门好』,活到一百二十岁?」岳明桑故意这麽说。
    「你……你……」岳父激动得直想吼叫,可是顶多只能拼命的喘气,脸色涨成猪肝红,胸口剧烈的起伏。「救……救……」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断的挣扎着,心寒的发现他的儿女们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默默的看着他的生与死,就像他曾摧毁过无数的人所展露出来的残忍态度。
    「爸爸,当初妈妈想离婚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哀求过您?」岳霞芳哽咽,似乎在回忆最不堪的过往。
    岳明桑阴冷着一张脸,岳予桂和岳成松也是冷漠以对。
    「谁救……救……」岳父的眼睛暴睁得又圆又大,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终於,有人伸手按下急救铃。
    医护人员很快的冲了进来,忙碌的进行急救动作。
    「哔……」
    急救了近一个小时,病人终究回天乏术。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沉重的宣布。
    奇怪,病人的子女怎麽面无表情?嗯……也许是因为震惊过度,才会有这种异常的表现吧?
    「请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岳家子女一直到举行丧礼,表情都不曾变过。
    节哀顺变?
    最後上前致哀的岳明桑紧抿着嘴,伸手往岳父睁大的眼睛一盖,算是让他瞑目。
    节哀顺变?
    在场行注目礼的每个人,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犹如春秋战国时期,商场上百家争鸣,彼此竞争,又彼此合作,所以才会有不少必须应酬的场合,不时举行宴会。
    在一些正式盛大的场合,有不成文的规定,企业家往往都是携伴参加,臂弯里勾的若不是名门千金、女强人,也会是模特儿、女星之流,个个争妍斗艳,形成另一种专属於女人的战争。
    正走进来的女人身穿一袭复古风的窄腰旗袍,身材修长窈窕,长相娇柔妩媚,声音柔媚可人。
    众人看着这样耀眼的美女,立刻议论纷纷。
    「看,又是那个女人。」
    「上回她不是才陪林家老二出席?这回怎麽换老三了?」
    「下回恐怕就换老大啰!」
    「真行,林家兄弟,她全都一口咬定了?」
    「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谁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吗?」
    「她的英文名字好像是Agate……」
    Agate,玛瑙。
    「你会紧张吗?宝贝。」林家三公子林天河向来自命风流,一句笑语就可以撩得女人芳心大乱,恨不得自个儿才是他臂弯里所勾的女伴。
    「紧张?为什麽?」抬起娇美动人的脸庞,她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倒是你的手如果再不放松一点,我就踩你噢!」
    饶是轻声细语、满面笑靥,可是高玛瑙蹬着细跟高跟鞋,在光可鉴人的石材地板上轻敲两声,林天河更不敢小觎她媚眼里的十足杀机。
    「哈哈……」他赶紧放开扣在她腰肢上的十指,做出投降的无辜样,然後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声音还挺响亮的。
    「林、天、河!」想死就说一声!她拉长尾音,一点也不性感,不动声色的,高跟鞋狠狠的踩在他的皮鞋上,慢慢的转一圈。
    「啊……咿……呜……」好痛!林天河咬牙切齿的嚷着,「小妹……你不觉得你……好毒……」
    「噢,是吗?」她皮笑肉不笑,仰视比自己高大的男子。「最毒妇人心,谁教你要得罪我?求我呀!」
    「求求你……」林天河当真听话,马上双掌合十的哀求道:「玛瑙小妹。」
    别人听见这句「玛瑙小妹」,或许只会当成是情侣之间的昵称,却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是的,半年前,一群有男有女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高玛瑙的家门前,自称为了寻找幼时走失的小妹,历经多年,透过无数明暗管道,以及N家征信社的查访,终於找到了恩典育幼院,再从院长所提供的资料,以及对院童的种种描述,发现了高玛瑙的存在。
    她原本还不相信这群不速之客说的话,不过为首的年长妇人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让这件事的可信度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接着DNA的鉴定则让可信度增加到几乎百分之百。
    「我们终於找到你了,小妹。」
    从此以後,高玛瑙多了一票热情得教人有些消受不了的家人,而且还是满有钱的家人。
    林家的企业是以休闲娱乐为主轴,近年来规模拓展至东南亚、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
    该死!她呼吸一窒,暗暗咒骂着自己有事没事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麽。
    「哈啰,有人在家吗?」发现她恍惚了,林天河颇不满的再度逼近她眼前,挥了挥手,「理我,理我,理我嘛……」
    理他?
    「打你啦!」这就是她理这个肉麻当有趣的男人的方式。
    一想到眼前这家伙和自己竟是血亲,简直悲愤得要掉下泪水,高玛瑙顿时摆起女王的架式,警告的竖起中间那根手指。
    「哇,好可怕。」林天河还是不怎麽知死活。
    嗯,小妹一定不知道,尽管她的长相和妈妈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凶起来的模样,和已然谢世的老爸那吹胡子瞪眼的神情,如出一辙。
    遗传真奇妙……嗯嗯,这样算不算是另类的睹人思亲?
    高玛瑙懒得理他,优雅翩然的转身,打算到自助餐台那儿,大快朵颐一顿。
    她很高兴能够重新找回自己的家人,有慈祥美丽的妈妈,几个争着疼她、宠她的兄姊,生活上也难免起了一些重大变化。
    她努力要跟这些失而复得的家人亲近一些,却又不想放弃独立自主的生活,於是双方决定采取折衷的方式。
    她没有改掉姓氏,按照原先的生活步调过下去,但是打了钥匙给林家人,让他们可以自由出入自己的住处。
    相对的,林家也准备了她的房间,希望她常常回家小住,以便更加亲密的联络感情。
    此外,高玛瑙也变成了林家未婚兄弟的义务女伴。
    套用林天河说过的话,「带秘书去,会害人家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带床伴去,会害自己失了水准。所以要带,当然带自己美得冒泡的小妹去啰!多麽好用。」
    「我还『好洗又不沾锅』咧!」高玛瑙当时是这麽大喝,「来人,扁他!」
    「好。」其他人立即应和,卯起来给林天河「阿鲁巴」.
    接着,人人双手交抱胸前,深思起来。
    「呃……其实老三说的也没错。」
    衬着林天河凄惨的呜咽声当背景音乐,兄长们有志一同的望向高玛瑙。
    「喂,干嘛那样看着我?」她顿时头皮发麻,「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不要……」
    「小妹,拜托你啦!」
    「是啊!你都不知道那些八爪章鱼女有多恐怖,只要我们谁一落单,她们就会缠过来。」
    「求求你,帮哥哥们一个大忙……」
    结果,就是她陷入了「夜夜笙歌」的局面。
    高玛瑙左啜美酒,右品佳肴,把眼前珠光宝气、衣香鬓影的光景当成电影场景般欣赏,直到不经意的看见一道进入会场的男性身影,手里的餐具因为猛烈的震颤而掉落地上。
    匡啷!
    岳明桑循声望过去,许久不见波澜的脸孔闪过惊人且激烈的光彩,下颔微沉,纯手工的高级西装下,修长的躯体陡然绷紧、僵直。
    「明桑?」他身旁的女伴可丽儿。岳,纳闷的出声呼唤,秀美的脸孔浮现疑惑。
    认识岳明桑也有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她不曾看过他如此失神的模样。
    「小妹?」林天河惊呼一声,急忙拉着她离开满是破碎瓷片的区域。「你没事吧?怎麽这麽小不心?来,我看看有没有哪里有伤口需要亲亲……」
    「你少恶心了。」高玛瑙及时回过神来,缩回柔荑。
    林天河扮个鬼脸,又拉住她,两人再度拉拉扯扯。
    没办法,谁教她本来就不是什麽敬老尊贤的性子,林天河在家里排行倒数第二小,更是没大没小,这对难兄难妹一搭一唱,还颇有几分小情侣的甜蜜味道。
    「林小子。」一只肥厚的手掌用力拍了下林天河的肩头。
    「陈世伯?」他才回头,便被宴会的男主人热情的拉着走。
    「快过来打个招呼,你一定还没见过我一些从星马那里前来的朋友吧?我来为你好好的介绍一番。」
    「等等……」林天河心想,要死,好歹拖个垫背的……可惜他慢了一步,只能咬牙切齿的看着那个没良心的女人跑走的背影。
    算你行!给我记着。
    高玛瑙慌张都来不及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
    她认错人了……
    她没认错。
    不对,她一定是认错人……
    她绝没认错。
    她认错人……认错……
    还真的希望是她认错人了。
    她一溜烟的来到屋外,花园里花木扶疏,芬芳在暗地里浮动。
    「去他的。」
    高玛瑙悻悻然来到角落的长椅旁,不知在跟谁呕气,脱下高跟鞋,完全不顾优雅的盘腿而坐。
    「呼!」
    她下意识的想要抽烟,这才想起自己溜出来的时候太过匆忙,包包放在屋子里。
    算了。不然呢?
    她的螓首贴着椅背,试着放松自己。
    说放松,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岳明桑,那个五年前的过去式男人距离她那麽近,而不是隔了汪洋大海,近得她好想、好想……
    「冲进去巴他、扁他、K他、踹他……」先是一连串宣泄性的「动作」字眼,可是愈到後头,她愈不慷慨激昂,甚至态度软化,「抱他、搂他、亲他、爱他……」
    既火大又亢奋,她却无能为力阻止自己矛盾的情绪反应。原来不管是爱也好,是恨也罢,她都一直记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不曾忘记他。
    这可是远比情爱恨憎更为长久的思念啊!
    一记不该有的哽咽,愁化了高玛瑙眉飞色舞的模样,女王般的神气不复存在,只剩长年情殇的折磨。
    「可恶啦!」她索性更进一步的蜷卧在椅子上,声量时大时小,尾音拉得时长时短,宣泄内心的纠结郁卒。
    都是他不好,可是该死的,他看起来过得真好,而她才是真的不好,那麽痛,那麽疼,那麽苦……
    她的一颗芳心不争气的跳得飞快。没出息,真是丢尽女人的脸啊!高玛瑙,你可要争气一点……她不断的提醒自己。
    可惜,芳心的小小角落偏偏有道细微的声音响起:某个女人为了感情,一度连理性都没了,现在要争气做什麽?很快又被扔进更深的角落。没听见,我没听见,什麽都没听见!
    急切又强迫的,她不断的催眠自己,直到都要相信自己的地步,这才稍稍安下心,满意的吁了口气,噙着慵懒的笑容,真正的放松,完全没注意到稳健轻悄的脚步声慢慢的接近身後。
    「嗯哼……」她一放松下来,就想睡觉。
    其实每次陪着林家兄弟出席宴会,她的神经总是绷得好紧,别人只看得见她表面上的光鲜娇媚,又有几个人看得出她紧张过度?
    够了!别再乱七八糟的想下去了。
    睡意朦胧了意识,高玛瑙还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弹簧大床上,大剌剌的翻身。
    「喝!」
    猛然睁开眼睛,恢复清醒,她差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
    好险……她余悸犹存的抚着胸口,媚眼下意识的盯着那双黑得发亮的男用皮鞋。
    嗯?!
    她慢慢的抬起小脸,望向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男性脸庞。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