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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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7日
  今天老十三阿姨巡查她的领地,顺便给我带了肉汤圆,还是热的。
  这玩意儿真是没法吃。汤圆居然还是肉的。看她殷切的目光,我只能勉强咽一个。我感觉老大老二和我快成她的实验田了,所有的创意厨艺都在我们身上初体验。
  啥时候她要是能放过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刚才去诊室找老二看病理,看见老十三拍着老二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他:“我要好好交批评你了。哪里可以这样说话,一点不顾及人家的感受,好好的人,回去就要给吓死了。小家伙你要不好好学做人,阿姨下次不给你炸春卷了。”
  我没笑背过气去。那么大年纪了,居然称自己为“人家”,嗲得真是一塌糊涂。老二面部表情那个奇特啊!
  后来问老二,说不是的,刚才看了个病患,正被老十三抓到,认为他说话不妥当,在给他上课。老二抓到片子就说,脑瘤复发了。病患说,三级胶质瘤,五年复发了。老二忍不住赞叹说,谁开的手术,这样漂亮!三级的癌症平均寿命也就两年,这个五年才复发,太好了!你应该还去找他!
  病患家属当即叫起来:“医生,你不要乱讲话啊!你怎么这样啊!”
  眼神乱瞟她妈,意思是她妈还不知道。老二本来挺激昂的心情估计一下就被打击了,冷淡地说,那你说怎么讲,要么你让她出去?要么我和你出去讲?
  房里一片冷场。恰赶上老十三过来,塞点肉元宵打圆场,当着病患夸老二医术高超,当着老二夸病患长相后生气色好。
  老二的臭脾气,估计自此不再说话,冷脸写完病历就打发人家回家。
  病患家属最后说一句:“上次开刀的医生是王教授,他已经去世了。他家里人推荐了你。”
  王教授年纪轻轻就过劳死了,两个大手术之后心梗死在家里床上。
  他之后,我科要是再能推举出一个天才外科手术刀,接班人也只能是老二了。
  病人临走前,老二冒一句:“病历上我写过了,你要决定再开一刀的话,我明确告诉你,我水平是不如王教授的。”
  我们都能感觉出老二的不愉快。老十三半嗲半劝跟老二说:“你只夸王教授手术水平高,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女人能活到现在,跟她不知道病情也有关系呢?”
  老二说:“三十关放疗,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病情?也太天真了吧?我不知道是病人家属天真还是病人天真。”
  老十三讲:“对你们医生来讲特别明显的事情,对我们病人来讲是完全不知道的。你跟我说肿瘤一二三四级,我都不知道哪头严重哪头轻的。现在治疗有那么多方法,又是放疗又是化疗又是介入又是射波刀,病人知道啥呀?而且人一生病,脑子很简单的,就一个字:活。两个字:活命。不要说化疗三十关了,你只要跟她讲,过了这一关,病就好了,就是吃狗屎,都吃的。要不然,胎盘童子尿什么的哪里来的市场?过去。皇帝干吗要炼仙丹,不就是为了不死吗?你一下把门给她打开了,非要她跨出没有护栏的阳台,她回去就吓死了。医术好,口里也要积德的呀!”
  老二说:“你这样讲,医生哪里还是医生,就变成江湖术士了。你放心,只要你开了我的刀,就长生不老了,只要你吃了我的药,就起死回生了。我做不到。”
  “你讲话好不要这样直接不啦?我不骗你的喏,我邻居带他爸爸去去医院看病,诊断出肝癌晚期,只有两个月寿命。去的时候人活蹦乱跳的,回来的时候是被抬回家的。两个月不到就没有了。结果两个月后医院要;他去复查,说是片子看错了,拿了人家的片子。人都没了还查什么查?”
  “那他到底是不是肝癌晚期啊?”
  “P!就是普通脂肪肝。本来是去看三高的。心理暗示对病人来说很重要的来!我讲你不要不信喏,刚才的阿姨,回去就被你吓死。她能活到今天,肯定跟家里人照顾得好,不让她担心有关的。你心口天天堵块石头,头顶上压根梁柱,你活得好伐?”
  老二本来还不快活,被老十三给逗乐了。心悦诚服地接受批评。“那下次她来,我就跟她讲我看错片子了?她是良性肿瘤?”
  5月20日
  这个医院的繁荣下面,垫的都是医生的骨灰。每年体检,都会查出几个癌症晚期。自己还是在医院里工作的人,也没行着什么方便。孤美人查出甲状腺癌,九个淋巴里有三个有了。我们知道以后都很震惊,她还那么年轻,小孩也小。
  一直没什么幽默感的孤美人,突然冒出句幽默,在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说:“太好了,我终于不要面对病人了。原来这就是我祈祷的。
  人真是没事不要瞎祈祷。免得到时候如你愿了,却不是你所想要的结果。”
  她从查出毛病起,就真的不用上班了。主任为她请来了肿瘤医院的主任,给她做手术,希望她一切平安。
  今天,老二跟我说,他成功地拒绝了一个难缠的病人,劝他回家,不要开刀。心理战术真是不简单。那个病人被我们科另一个组已经拒了,据说是个很难缠的主,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后要惹麻烦。我对兄长们如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感到敬佩万分,说实话,我实在是分辨不出,谁会有可能在未来的原告席上与我面对面。我除了要提高医疗技术以外,还要提高辨别能力,这个也是专业技能大比拼中的一项。
  这个病患,我见过,老太太,七十刚出头,长了个大瘤子,已经不良于行了,若是开掉,活几年不成问题,若是不开,也就是一年以内的事情了。可老大老二坚持,这个老太,开的价值不大,惹的风险不小。
  我不明就里。老大说:“她的儿子不好对付,以后会生是非,七十多了,离开世界也不可惜了。不是小伙子,怎么样都要努力一下。”
  我沉默良久说:“仅仅因为她的儿子看起来不善,就要剥夺她的寿命吗?事实上,我觉得她的儿子看起来很可怜。”
  “那是虚伪的表面。越是看起来可怜,越是你说什么都照办的,越是竭尽所能卑微的人,越有两面。他现在对我们有所求,所以卑躬屈膝,没问题,皆大欢喜,有问题,他会翻脸不认人。”
  “那就尽量做到没问题啊!”
  “任何一台手术,我都没把握说百分百。所以行业里说,医生越开刀胆子越小。年轻的时候看的都是成功的95%,年纪大了以后看的都是失败的5%。我只给值得我相信的人开。只给熟人开。”
  “你的武断会让很多人失去生命。”
  老二过来说:“但我宁可保险点,我自己在,然后才有青山。这个人绝对不能做,会给你吃药的。其他组都拒收了,我们为什么要接棒?”
  我眼前是挥之不去的那个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和将一切都交付给我们的决心。
  我要再做一次叛徒。
  我骨子里有叛徒的天性。
  我追上那个背着母亲出医院的儿子,跟他说:“你去求求这个人。”
  我把写有组长名字的纸条塞进他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