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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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天……你从来就不是我们唐家的骨肉……」这是外婆的开场白。
    他乍听,还以为外婆是看了太多出连续剧,也不把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调侃外婆,「婆都生重病了,还爱说笑!」
    「我一脚都快入坟的人了,哪来那么多力气跟你说笑!你仔细听我说,别插嘴。」
    「遵命!」
    「我和你外公年轻时,曾在一户姓邵的有钱人家里帮佣,你外公是园丁,我则是伺候小姐的女佣,我们在那里干活快二十年,育有一女;这件事是你早就听到滚瓜烂熟的。」
    「是很耳热能详。」
    「可是我们从没告诉你,你其实不是我女儿瑞-所生,而是我伺候的那个邵小姐的亲骨肉。」
    他当时为了外婆的病情而忧心,以为老人家是在胡思乱想,对这件事也就没多做反应,只忙着安抚着,「没有关系啦~~婆有话,等-痊愈后,我们再谈也不迟。」
    「不……行,我这病是痊愈不了的……」
    「要不然婆先睡一觉,等睡饱,我再听-说。」他柔声哄着一脸焦虑的外婆。
    「不成、不成,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仔细……」唐老太太挥着手,使唤道:「你,去搬一张椅子过来,乖乖坐着听我说。」
    拗不过外婆的坚持,他顺从地端了张椅于坐下来。
    他外婆盯着相貌俊雅的唐震天好半晌,无限惋惜的眼一抿,泪也就撇了下来。
    一段隐瞒外孙多年的心头秘密,就在这样不得已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
    原来,唐老太太伺候的那个邵小姐年轻时,家人曾经给她定了一门亲。
    对方算是邵家小姐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年少求学时又不曾体会过爱情的悸动,所以含糊应允了婚事,只坚持要先出国深造几年,等学成归国后,再与男方成亲。
    男方姓于,家里两代行医,于老医师开通明理,也赞成准媳妇的计画。于是这门亲事就在长辈,之间皆大欢喜地订下了。
    但是,老天爷却有-自个儿的计画。
    邵小姐出国一年后,某日捎信告诉父亲,她爱上一名公费留学生,并请求父亲为她与于家解除婚约。
    她父亲气得大发雷霆,找人要去把女儿请回来,名义上说是「请」,但可没有让她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邵小姐也把心放狠,自导自演一出绑架勒赎案。为求逼真,她派她的男朋友买通当地一个华裔黑帮份子做样子。
    哪料得到整件事竟然完全走了样!
    她父亲抵美,坚决要求当地的警方参与办案,那位邵小姐所谓的爱人竟心生胆怯,临阵倒戈,跑到她父亲下榻的饭店自首,道出他女儿才是幕后主谋!
    邵小姐对那名公费留学生气得要命,再加上她天生有着不服输的个性,便赌气跟着那个华裔黑帮份子东躲西藏起来。
    她父亲顾忌到宝贝女儿才是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马上找律师打算把案子撤销,怎料绑架案是公诉罪,警方不愿撤案,并表示一定要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逮捕到案。
    她父亲没法子,只好聘请当地的私家侦探继续寻找爱女,自己先行回台湾料理事业。
    半年里,私家侦探查出邵小姐的讯息,但因为美国警方亦紧追不舍,她父亲深怕女儿被卷入后要吃官司,在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便要侦探按兵不动,伺机行事。
    后来,侦探传回一件意外消息——邵小姐的肚子忽然凸起来,行动不是很方便!
    她父亲以为是那个华裔黑帮份子强占他女儿便宜,开出高价要私家侦探设法将女儿给救出来。
    尽管有厚利可图,私家侦探也卖力侦查,但还是又拖了近半年时间,才通知她父亲到美国接人。
    邵小姐被搭救出来时,手上已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男婴,她整个人神色恍惚,说有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她父亲不敢再刺激女儿,急着想把女儿带回台湾。
    但因为多出一个男婴,没有证件出关,他只得先替小家伙办妥护照;可办小家伙的护照却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首先,他本以为女儿是未婚生子,便直接到外交部去打点,怎知,女儿竟和那个黑帮份子结了婚!
    医院核发给孩子的出生证明上还印了那个华裔黑帮份子的大名,阴错阳差地成了美国人!
    所以,他若要将孩子带回台湾养,还得先替孩子办好美国护照,再依规定随母回台依亲!
    邵老先生在地方上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深怕闹出丑闻。他一想到报纸上刊载女儿自导自演绑架案,还心甘情愿地任黑帮份子作贱,生出一个孽种,他就气得快噎不过气来,想想,还是决定依规定的程序办理。
    两个月后,他把女儿和孩子送回台湾乡下调养,并要在家帮佣的唐嫂暗地劝女儿将孩子送人领养。
    至于于老亲家那一方,还真是明晓事理之家,听了邵家这方修饰过的故事后,竟还肯收她做媳妇!因为遇上这种劫难实在不是她的错。
    邵小姐遇劫归来,身心受到很大的煎熬,在知晓世伯不计旧恶,还肯收她当媳妇后,很是感动。
    加上辜负邵小姐的黑帮份子可能真是坏透了,在她同意婚事后,竟还连声诅咒,说既然那个黑帮份子将她出卖,她也要出卖他的种。
    她父亲当然马上找了人来安排领养事宜。
    身为佣人的唐嫂却没有主人的乐观,因为她知道这位邵小姐个性十分倔强,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要她撇下孩子不闻不问,根本就是违背天性的。
    果然,就在孩子要送走的那天,邵小姐立刻后悔,说她不打算嫁人,并且要自己带大孩子。
    她父亲知悉女儿改变主意后,气得差点就把他们母子给撵出门。
    就在父亲和女儿各持不同立场、僵持不下的同时,唐嫂自己的女儿——瑞-也在台北未婚产下一子。
    在唐嫂多次旁敲侧击下,才知道自己女儿捅出的麻烦也不比邵小姐小。
    原来,唐瑞婶让一个骆姓企业小开给包养,对方的父亲算得土是政经界人物,给她一笔巨款,要她把孩子打掉,出国避风头。
    唐瑞婶收了那个男人的钱,却没依照约定,径自生下孩子,取名为「震天」,之后她便东躲西藏、东奔西走,累得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孩子已病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
    当外婆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但她执意要把话说清楚,唐震天只好将瘦弱的外婆揽在怀里,抽了几张面纸替她拭泪,体恤地将耳贴近她的唇,好让她继续说故事。
    「我和老头子接受主人的建议,将瑞-接来南部调养,顺便给小姐作伴。瑞-因为死了孩子,精神变得很恍惚,只要听到你的哭声,总是抢先将你抱到怀里哄。
    「小姐同情瑞-的不幸遭遇,也就打起马虎眼,让她抱你,允许她喊你『震天』。谁知日子一久,你反而不让小姐抱了。小姐心里难过,埋怨你们父子是一样的个性,专门与她过不去。
    「邵老先生衡量当时的情况,猜测小姐的信念动摇后,便让小姐以为她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将孩子送出国,当她从来不曾生过孩子,然后嫁个好归宿;另一是由我们的瑞-出面领养,将来小姐若想看孩子,还可以藉探望老佣人的名义抱你一下。
    「小姐无可奈何地嫁进于家,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哪料得到瑞-会灌输你小姐想将你偷抱走的念头。
    「从此,只要小姐一来看你,你就用力的哭,并当着小姐的面骂她是坏人。最吓人的一次是你三岁生日那天,竟然哭到昏厥,吓坏了小姐。打那次起,她就只敢偷偷站在远处关心你。
    「等到你上幼儿园,大概是瑞-终于接受了你不是她所生的事实,二话不说地离开唐家。我呢则是怕去扰乱到小姐的生活,没跟她提过只字片语,一直等到瑞-过世,你上小六开始学坏后,我才顾不得小姐的幸福,跑去找她商量对策。」外婆几乎是一口气将故事全部交代了。
    唐震天听了这一段故事后,只问一句。「外婆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邵予蘅。」
    「邵予蘅?!」唐震天一脸惊愕,「那不就跟赞助我念国中的校董同名同姓了吗?」
    唐老太太一脸心虚地说:「唉!其实,说穿了。是……同一人没错。」
    「如此说来……」唐震天-着一双眼,缓着语气问:「我真不是唐家的人了。」
    唐老太太几乎是心痛地答道:「不是。」
    「我的真名叫什么?」
    「谷风。」
    他疑惑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谷风?我叫邵谷风?」
    「不是。她叫你邢谷风。」
    他语带挖苦地问:「行为失当的『行』吗?」
    他外婆觑了他一眼,抓起他的大手,将他厚实的掌肉一翻,一字一划地勾勒出「邢」字,然后补上一句,「因为你的生父姓邢。」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片刻,瞥了胸前这位他喊了二十四年外婆的老妇人,再四下扫了这间病房一眼,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住过这家小医院。
    如今医院易主,人事早已全非,昔日把他敲进医院挂病号的于敏容如今也不知去向……
    如果,他当年懂一点说话的技巧,也不会像个妇道人家,埋来怨去,遗恨十年。
    他沉浸在过去的感觉里,良久后才问:「婆住院期间和邵女士谈过这件事了?」
    唐老太太支吾了几秒,才坦然地应道:「的确是谈过。她要我隐个几年后再跟你说,我则是觉得现在说比较妥当。」
    「所以-这个糖尿『病』……」唐震天语带讽刺地将那个「病」字拉得老长。
    他外婆立刻理直气壮地接口道:「及时发作,刚好派上了用场!」
    接着镇定如常地补充道:「好了,还不到我见阎罗王的时候,你可以松开我,让我喘口气了。」
    唐震天听从外婆的话,协助她躺回病床上休息。
    唐老太太仰头,一脸期待的问孙子,「你会去找你妈谈吧?」
    「谁?」
    唐老太太觑了他一眼,捺着性子强调,「你的亲生妈,邵予蘅啊!」
    「哦!这个嘛……等我心理准备好时再说吧!」
    ☆
    一个月过后,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却仍硬着头皮去找邵予蘅了。
    她素雅的脸上带着温厚慈善的笑,但对唐震天来说,她笑得太公式化,跟他高中毕业典礼授奖时如出一辙。
    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她的新身分,不知如何启齿跟她谈,只有老实告诉她,「外婆跟我提起过-跟姓邢的之间的事。」
    邵予蘅起先是面不改色,隔了十秒后才开口,嗓子倒意外梗了一下。
    「是吗?」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传出的紧张,软了心肠,平和地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可不可以聊别的?」
    她对他挤了一个苦笑,「你想聊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想跟-打听敏容的下落。」
    邵予蘅告诉他,「自从于冀东九年前过世后,敏容就从加拿大搬到纽约落脚。」
    还大方地将于敏容最近寄回来的卡片转交给他。「这是我一个月前收到的,你照上面的住址,应该找得到她。」
    他触着卡片封套上的玫瑰图印,「她多久跟-通信一次?」
    「没定准,勤一点的时候是一个礼拜一封,忙一点时则会拖上两个月。」
    唐震天几乎是难为情地挤出这一句,「她曾经……跟-问过我的情况吗?」
    邵予蘅盯着他,良久后才苦着笑脸道:「搬去加拿大那一年里,来电问过你一、两次,之后就没有再问了。」
    唐震天以近乎责难的口吻询问她,「敏容与她母亲移民到加拿大一事,跟-有关吧?」
    邵予蘅听出他口气里藏着埋怨,疑惑地问:「你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随后恍然大悟地反问唐震天,「你以为我仗著名分,欺负她们母女俩了?」
    「-难道没有吗?」
    这些年来,唐震天一直将这笔帐算在邵予蘅的头上,让他无法对她这位校董产生感恩的情愫。
    邵予蘅坦然地否认,「当然没有。」
    她继而加以解释,「我跟于冀东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清朗。双方家长是旧识,要我们结婚,以便亲上加亲。当时我们都同意这样的安排,可是我去美国加州念书后,于冀东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对方怀了他的孩子,他不能不对她负责,所以要我帮他想法子退婚。
    「我当时想,做一个第三者很没意思,也就同意瞒着双方家长,与他私下取消婚约。没想到他在台湾起义不成,我在美国的计划却失去控制,弄到最后连我自己的清白也不保……」
    唐震天咳了一声,硬着心肠提醒她,「我目前还没有听『那一段』故事的心理准备,可不可以请-不要把话题扯远?我今天是特别为敏容而来的。」
    邵予蘅勉强收敛住心上的怅然,重申道:「敏容与她妈妈移民一事,不是我做的主。真正的原因是,于冀东得了肝癌,自知不久人世,他不愿敏容的妈妈替他操心,也害怕他死后,她们会受到其他于家人的排挤,便瞒着自己的病情,坚持将敏容和她妈妈送往加拿大。」她说完,便沉静了许久。
    唐震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抬眼被邵予蘅眼角边堆聚的泪弄得不太自在。
    实在是这些年来,他已习惯眼前的女人在演讲台上摆出端庄贤德的校董形象,亲眼见她委屈掉泪,是他料想不到的事。
    他软下心肠,喊了她一声,「邵……阿姨,这样好了,我就先称呼-邵阿姨好不好?」
    邵予蘅像是受宠若惊,淌着泪望着坐在彼端的儿子,点了几下头,泪还是留个没完没了。
    唐震天只好端坐原处,等邵予蘅恢复过来。
    邵予蘅轻轻拭去两行泪后,哽咽地说:「她……再两个月就要嫁人了。」
    唐震天闻言,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处,好久后,才将于敏容即将结婚的事消化进去。
    他梗着喉,「结婚嫁娶是一件喜事,-为什么哭呢?」
    邵予蘅避开他的目光,解释道:「你手上的卡片……其实是她寄来的喜帖。」
    唐震天寻思几秒,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邵予蘅的这串伤心泪不是为于敏容而落,而是为了他这个亲生骨血夺眶而出的。
    他取出卡片,垂头一语不发地读着于敏容的字迹,从卡上的字里行间窥知她已洋化许多。
    她甚至还夹附了一张礼物单,举凡毛巾、床单、餐具、窗帘等生活必需品都照单全收,只是奇怪的是,单尾竟开出了一个女用戒指!
    他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再怎么没见过大世面,也猜得出她突如其来的一着,实是不寻常的举措。
    他忍不住问邵予蘅,「她为什么要在单子上画蛇添足地列出一个女用戒指?」
    邵予蘅毫不隐讳地告诉他,「她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画饼充饥!」
    「画饼充饥?」他被搞胡涂了。
    邵予蘅赶忙解释,「敏容的未婚夫——杰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他认为有爱就会相聚在一起,不相信任何束缚或是婚约的凭证,所以,除了宴客庆祝以外,一切仪式都将免除,不但拒绝在教堂成婚,连上法院公证十分钟都嫌多此一举,甚至吝惜到不愿送敏容一指戒指。因为,这有悖他的原则与信仰。」
    他闻言将那张玫瑰喜卡放回几上,「敏容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吧?」
    邵予蘅无言以对,只能转述于敏容的意思,「我算得上是她最亲的人了,所以,她才跟我略提一下。因为她爱他,不愿去计较太多,在哪里成婚她都好说,但没戒指可成了她心上的疙瘩,戒指总不好是新娘子自己掏腰包买,你说是不?」
    他揪扯着发,近乎恼火地反驳,「这女孩是没有脑子吗?结婚证书她不去力争,只操心没戒指可戴这种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邵予蘅不以为然的道:「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标准也就不一样。如果换作你,你能像她这样全力以赴地去搏一段感情,无条件地去接受、甚至崇拜一个自私的情人吗?」
    唐震天将脸埋在两掌里,无法给邵予蘅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这一生不算真正爱过,对于情爱,还处在混沌初开的蒙昧阶段,始终超越不了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留驻在他脑里的纯美印象,若硬是强词夺理,一口咬定自己会无条件地去爱一个女孩,那是肤浅、言不由衷的。
    尽管如此,无人能否认,他这些年除了努力帮雷干城打稳江山外,还不忘记费心啃书本、拿文凭,因为,他的确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抬头挺胸地站在于敏容面前,意气风发地宣告,他这个菠萝番石榴的后代是有资格追求她这位金枝玉叶的。
    怎奈,到头来还是得接受一件事——在现实人生里,美梦与心碎,其实是千颠万覆犹不能逆改的同义词。
    他平心静气地回复邵予蘅提出的问题,「我是不能。」
    邵予蘅一脸心疼地劝道:「那么诚心诚意地祝她幸福好不好?」
    这个节骨眼上,要他祝于敏容幸福不啻是祝那个自私的杰生幸福,而他不是那种轻易宽待敌人的人。
    他勉为其难地道出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我想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