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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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後,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
    洛阳城里,行人与驿车争道,南北往来川流不息,东坊与西街的商家店铺门庭若市,人潮络绎不绝数十日。
    这样的奇观,看在当年初到洛阳城的耿毅眼里,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如今他十七岁了,连看两年的花开、花谢与人来众散,懵懂之间,也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
    也许就因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会仍如往昔一般,万紫千红如锦似缎,可是他心中却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让他赏花的闲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许多。
    洛阳籍诗人刘宾客曾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样咏叹牡丹花会的名句,但是再怎么有诗韵,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儿们竞相争夺,做为追求耶律檀心、讨她欢喜的滥觞手段时,他也不得不对牡丹花会起反感。
    因为打从牡丹花季一开始,宝宁寺便成了关中士大夫不约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汇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数百种,诸如美人红、出水洛神、第一娇、倒晕檀心、葛巾紫、蓝田玉……风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头晕。
    而那些送花入宝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来比风雅的,而是为了取悦「赞华先生」的义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继而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拥她入怀的夫婿。
    十五岁的耶律檀心,人见人迷恋,大家都说她美得脱俗逸尘,纷纷地发表其最美之处的高论,有人说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间,也有人说,该在红艳温润微启的鼻唇之际,有人夸其颈项白若似雪,宛丽如鸿,又说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灵柳。
    种种的蜚短流长,全都绕在她的形骸躯体上,众人讨论的结果是,人人有高见,却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诗、画与手红,巧妙工整与否,却无人关心在意。
    这倒也罢了,棘手的是,有关她天香国色的街谈巷语竟是愈传愈夸张!到末了甚至传得极为露骨,连挑逗性的联想都进了耿毅的耳里。
    李嗣源有不少个、纨-子弟,其中一个的年岁与耿毅相当,曾打过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却因为品德太差连耶律倍的门槛都过不了。
    大概心里咽不下这种气,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盘问耿毅,「我听人说,你义妹生得一副风中玉露,更胜凝脂桃红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将洛阳第一娇抱在怀里怜惜一番,看看她那种『雪中颤梨』的销魂模样,不知多好?」
    对方志在羞辱人,他还能说什么?
    斥责对方听来的话,都是夸张不实的闲言闲语吗?那岂不是给对方机会,质疑自己看光义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盘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传中的美丽,丑话一旦传进她的耳里,一定会让她误会他心眼小,摆明不愿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掉头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头往他砸来。
    他忍无可忍,拳头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头抡了过去。
    谁知王子不堪一击,拳头才落不到三下,就昏过去了。
    这事闹进了宫,李嗣源要耶律倍带义子进宫,查一个水落石出。
    坦白说,这并不是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代,耶律倍知道、耿毅知道,全洛阳的老百姓都知道。
    所以,众人以为他们此行入宫,实在是凶多吉少。
    邀天之幸,耶律倍父子是吉人天相,有宫女柳氏在李嗣源最宠爱又最明辨是非的花见羞夫人耳边,将事发的情况描述得一清二楚。
    李嗣源极爱这位夫人,对她可谓百依百顺,既然她说错不在耿毅身上,皇上也就从宽处置,只要耿毅向儿子赔罪了事,便不与耶律倍父子追究计较了。
    但是耶律檀心究竟该嫁给哪一个王子这一回事,也成了一个甩不掉的话题。
    而雪上加霜的事是,李嗣源见到长大後的耿毅变得俊秀威武,很是欣赏,未经思考,便要把女儿许赐给他,招他做驸马!尽管这个公主还不满五岁大!
    对耿毅来说,这无异是「天恩难受」了!他只庆幸自己有一个戍守边防的老父,短时间内,可充当应付皇上的挡箭牌。
    耶律倍紧抓住这一个奥妙处,跟皇上说:「这事我还得问问耿-公,才能回覆皇上的恩赐。」
    李嗣源最近可说是龙体欠安,他一想到耿-这一号敬酒、罚酒皆不吃的铁硬人物後,头也疼了。
    在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情况下,他马上依了耶律倍的意思说:「那就由赞华先生为朕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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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毅回到宝宁寺後,连著几天做事都不带劲,只除去拉奚琴时提得起力来。
    每当他演奏时,苦闷的神情好似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翁,其曲调哀怨伤感,让人听了但觉凄怆低迷,仿佛人生无望,连老天都想往地崩下来似的。
    所以,这几日寺里的人只要一听到耿毅在拉琴,多半会识趣地走避。
    耶律檀心则不然,还雪上加霜,找话题消遣他。「毅哥哥要娶小新娘了?恭喜啊!」
    耿毅早习惯耶律檀心的伶牙俐齿,也无可无不可地回道:「多谢檀心妹子关切。」然後继续拉著架在大腿上的琴。
    耶律檀心见他独自陶醉於琴韵里,於是往他另一个膝盖坐了下去,娇躯被他横扯而开的肘撞上时,也没呼喊出一个「疼」字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耿毅难得恼火了,瞬时撤开琴与弦,以免自己跟她有过多的接触。
    她踮起紫金绣鞋,大胆地悬坐在他腿问,回答他道:「要你认真听我说话,别再拉琴。」
    「我停了,你现在可以把身子挪开去。」他看著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一个妖女似的。
    耶律檀心只好起身,稍微退开几步。
    她旁敲侧击地问:「你压根儿不想娶李嗣源的孙女,对不对?」
    「公主人还那么小,怎么娶?」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的话呢?」
    耿毅看著她,质疑地问她一句,「除非有利於你自己,你是不会轻言开口帮人的。」
    耶律檀心本来还有一丝笑意的,听了他的话,马上又变回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义兄还真了解我。」
    「我除了看清你这一点『长处』以外,其余都是一知半解。好了,你直说吧!究竟要我怎么帮你?」
    耶律檀心闷了好一阵子才说:「制造丑闻。」
    「丑闻!你要我帮你制造丑闻?」耿毅将眉宇一拧,心思随目光转到她方才落臀的膝头,恍然了解她话里的意思。
    他毅然拒绝了。「这么做会拖义父下水,恕我帮不起你这一个忙。」
    「义父早已知道我不想嫁李嗣源的儿子,而你也不想娶一个刚断奶的女娃儿。」
    「难道你心里只顾自己的感受吗?」他反问她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後果谁来担呢?」
    耶律檀心倾头不说话了。
    耿毅等著看她要把戏,没多久,两串盈盈粉泪还真的扑簌簌地滑下了颊,愁云的娇模样可要折煞多少爱慕她的男人。
    耿毅不得不承认,这模样比她绽颜欢笑时还要美,总之一句,她可以笑里藏刀,也可以泪中含鸩地对男人呼风唤雨,虽然他早已看透她惯用的伎俩,却仍逃不出这种美人圈套。
    她低泣地对他哭诉,「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我入宫,任那些粗人糟蹋、蹂躏?」
    耿毅转开头去,假装没听到她的弦外之音,反而分析事理给她听,「你所谓的粗人都是皇侯出生。一旦你入宫,少不了就是一个妃,疼你的那个人命若好,搞不好还能继位当上皇帝,你将荣华富贵一世,又何必抗拒这样的安排?」
    她闻言猛抬头看他,眶边的泪已不再凝聚,脸上倒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谁希罕荣华富贵一世了?别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冒出如此的话伤人?你该清楚,我宁愿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一起,只要他懂我……」
    耿毅无心再听下去,慢声否认,「就算我真懂你,也於事无补。」他起身提琴就要定。
    她急了,忙上前一步,顾不得女儿的娇矜姿态,直往他胸膛扑去,质问他,「我以为这些年……你跟大寺外的那些男人一样,也想得到我。」
    耿毅咽下心里的苦楚,坦白告诉她,「但是我能力有限,要不起你。打从我住进寺里,就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没有那个身分与地位跟那些达官贵人争夺你。这事你也心知肚明的,否则,不会采取与我保持距离的对策。」
    他们心属对方近两年了,却都小心翼翼地将感情埋在心底,若不是朝廷催婚迫在眉睫,两人恐怕都还不愿松口承认。
    耶律檀心探得了他的真心意,心底也燃起一线希望,竟天真地提议,「我们何不跟义父解释去……」
    耿毅连考虑都不肯,直接重摇了头,「义父对皇上的政治利用价值愈来愈小了,他已无余力保你。你若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皆会造成义父的负担。」
    「那么你爹……」
    「我爹虽然跟皇上下合,却是个讲究名正言顺的人,他不会支持你所提出的『丑闻』的。』
    「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耿毅以为她指的是「入宫」,谁知她竟打著一死了之的主意。
    「命既然如此难过,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退开他。
    「你别耍性子。」他轻声警告她。
    「我没跟你耍性子。」
    他起身拉住她,开口劝道:「就此认了吧!咱俩近在咫尺地过了两年,不都相安无事地熬过去了?你若入宫後,便能对我眼不见为净,要忘记我岂会是一件难事?」
    她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拒绝,竟然扑倒在他身上,喑咽泣啼,连声控诉他起来,「你够狠心……我告诉你,会忘的人是你,不会是我……」
    他抬手顺著她檀木般的发丝,虽然忍下了碰触她的冲动,却忍不住嗅闻从她云鬓间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现下的他,当真是心迷意乱极了,也渴望照她的意思任性而为,经过挣扎再挣扎後,耿毅总算将那股傻劲压抑在心中,理出一些头绪。
    他执起她的手,强扮笑脸地逗著她问:「要不要跟我赌上这一次?看是谁先忘记谁?」
    「赌?」她愁眉不展地反问他一句,「你的自由,还是我的青春?」
    他无奈地喊了她的名字,「檀心,你这样抵抗,只会让我俩更难受。」
    耶律檀心见他已不可能再为情所动後,无语地从他怀里抽身,掩面疾走离去。
    耿毅见她的踪影彻底消失後,才一个踉舱、跄地跌坐回原地。
    他低下头,抱著琴杆暗地饮泣,直至热泪满颊时,方才了解,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
    他抬头,挥去颊间的泪,见到义父耶律倍就伫立在眼前,默然不语地看著自己哭得一场糊涂。
    他张口便要跟义父解释,耶律倍抬手制止他,「我从山里练完箫,回转到此,无意间听到你和檀心的一番对谈。」
    「义父……」
    「你很懂事,也成功地安抚住檀心,我感到很欣慰。」耶律倍只评了这一句,随即转口,笑著同义子提议道:「孩子,你拉琴,陪我再奏一阙曲吧!」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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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耿毅与耶律檀心分别待在自己的寝室里,前者仰望著天上的月沉思,後者则是丢了魂似的面对铜镜,无意识地梳理长发。
    两人的门几乎在同时被不同的人敲了几下。
    戚总管对住在东厢的耿毅唤道:「耿公子,王爷要您走一趟藏书阁,他有一本宝书要给您瞧瞧。」
    「我整装後马上赶到。」
    闺房置在西厢的耶律檀心则是听著门外丫鬟的叮咛,「公主,奚夫人请你到她的房里坐一下,陪她聊聊。」
    「知道了,我头发一梳好,即刻去。」
    片刻後,两人握著烛台,在寺院的回廊台阶前撞上了。
    依著幽光,耿毅仍看出耶律檀心红肿的眼袋,他轻声询问:「这么晚,还没睡?」
    「义母要我去陪她聊聊。」她照实答话,不再像以往刁难他。「你呢?」
    「义父得到一本宝书,催我去藏书阁见识一番。」
    简短的互谈几句後,两人行了礼,交身而错,背对背地往赴将去之所。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奚夫人在贴身丫鬟的协助下,将睡得香甜的耶律檀心搀扶进「迎宾画堂」里。
    她们将她的外衣卸去,只留一件薄罗衫儿裹著她娇嫩的身躯,然後往铺好的席被里放。才刚打点好,耶律倍和戚总管也横架著醉醺醺的耿毅,跨进「画堂」里来了。
    一对主人两个仆,大家各自张罗,没人张口说上一句话,眼睛倒是你瞧我、我瞅你地见机行事著。
    众人将毫无意识的耿毅往耶律檀心那儿送作堆。
    戚总管见了马上质疑一句,「这骄郎全身衣衫整齐过了头,要说他跟这女娃儿躺上一夜会有事,即使鬼信,我也不信!」
    耶律倍夫妇听了戚总管指出的破绽,觉得其所言不无道理,於是又将耿毅半撑起来,扒去他的外衣,确定他衣衫不整後,才满意地将他挪近耶律檀心。
    四人留下一盏长明烛台,循序踏出画堂。
    「不会真有事吧!」奚夫人心疼地念著。
    耶律倍以平常心看待这回事,挂著一抹会意的笑,「他们若能假戏真作的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你如何应付李嗣源呢?」
    「照实告诉他,我的义女、义子两情相悦,我爱护他俩甚极,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
    「王爷是在自掘坟墓,汉人的伦理与我们的不同,你这样做会落人口实的。」奚夫人忧心忡忡地看著夫君,「李嗣源已病得不轻,他若有一个万一,接替他位子的人是否愿意以礼待你,可难说了。」
    耶律倍笑了笑,「即便是如此,时机到的时候,夫人肯不肯与我共赴黄泉?」
    「这还需王爷多此一问吗?」奚夫人深情款款地仰视耶律倍。
    耶律倍见夫人满口认真,忙道:「我开玩笑而已,你何需当真。时候不早了,咱们回房吧!至於那一对小冤家究竟有事与否,明晓晨鸡一啼,即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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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星渐稀,骤雨初歇。
    被阵阵浙沥春雨吵醒的耶律檀心依著清蒙的晓光,凝望躺在身侧,与自己共枕一席榻被的人。
    看著那人酣睡熟甜的神情,她的心里有惊、有喜,更有著理不清的疑惑。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听进自己的话,愿意依她的意思制造丑闻了。
    只不过,这一厢情愿的念头维持不久,她嗅出他唇间浓烈的醉意时,便清楚这一出小把戏实非耿毅所为,更猜疑始作俑者,该是昨夜邀他们去阅卷与谈心的耶律倍夫妇。
    这也让她忆起昨夜,奚夫人挽著她的手,与她提及「好事将近」的事,总在有意无意间要说些春闺之事给她听。
    她本以为奚夫人是在为她「进宫」这一事上铺路,意在传授一些讨好王侯以利争宠的房中媚术,心下排斥不已,怎知,到头来却是为了这一件事在操心。
    耶律檀心望著睡得正熟的人,颊上也染了一些红晕,她忍不住将头往他缓伏慢落的胸膛靠了过去,对主动亲近他这一件事,始终拿不下结论来。
    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怕去惹他生气。
    她知道自己被耶律倍宠坏了,从来都是她发脾气的份儿,哪管人家吃了她多少亏!如今,她只担心做错这一件事,被这个人怨。
    犹豫不决之中,大半夜的光景竟也溜走了,睡意一下子袭身,再加上身旁的意中人没醒来的迹象,她便打起小睡片刻的主意。
    她叮咛自己,「千万别睡著,醒来同他解释就是了。」想是认命,肯进宫了。
    怎料,事情由不得她控制,原本可以简单说清楚的事,竟被「戚总管」弄到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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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毅苏醒过来,认出偎在身边熟睡的女子,见她一身薄衫,再察觉到自己光著上身时,醉意猛地一撤,脸也黑去了一半。
    耶律檀心舒缓地坐起身,眼都未及睁开,便开口说话,「啊~~你醒了……」言下之意,居然没有一丝的别扭。
    耿毅自然以为被她耍了一计,「我真是低估你了,完全没料到你会设下这样的圈套。」
    耶律檀心不怪他这么想,急忙解释,「请相信,我其实跟你一样无辜……」
    「现下若有人闯进来,无辜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耿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跳了起来,「我的外衣呢?」
    耶律檀心也帮他四处看了一下,「我恐怕是给人拿走了。」
    「少不了受了你的支使!」他一口咬定她有罪,并且将被子往她那里掷了过去,「求求你,把自己包紧一点儿。」
    耶律檀心无语,只能凝噎住泪水,照了他的话将自己包起来,才说:「情况没你想得坏……」
    他心乱得很,根本听不下一句解释,目前的他只在乎一件事,「我弄疼你了吗?」
    她大眼睁著,愣站在那里,仿佛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於是再将话重复了一次,「我到底有没有弄疼你?」
    她摇了头说:「没有。」
    「真没有?」
    「真的没有!」
    结果,他却摆了一副「天灭我也」的模样来,抱头跪在地上了。
    耶律檀心不忍见他自责,上前跟他实说了,「你醉得不省人事,根本连一根寒毛都没动。」
    耿毅闻言将头抬了起来,不见有喜色,却更加懊丧,还说了自相矛盾的话出来,「如此说来,丑闻没酿成,你仍是要给别人糟蹋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转眼就往耶律檀心这头儿扑了过来,异想天开的说:「一不作、二不休,乾脆现在就让你进不了宫。」说完就扯掉耶律檀心裹身的被子。
    他痴痴地望著被压在身下的她,被她美丽的脸庞迷惑住,四肢宛如被树藤缠住,一动也不能动,良久後,才如梦初醒似地撤开身子,打算滚到一边去。
    不料,他慢了一步,画堂两扇门在此时被人拉开了。
    一个破锣似的粗嗓大剌剌地响起——
    「哎啊!皇天我个奶奶!这事怎生了偿!这个骄郎啊!把咱们一个好好的契丹公主睡坏了,他日也甭想上攀汉人公主了……」
    戚总管这样不清不楚地嚷著,把寺里的警卫全都引来了,其中还有几位上山来赏牡丹的世族贵客。
    大夥你挤我推地,就是想把门缝里的事情看个一清二楚,谁知戚总管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已将观众引来了,竟然狠心将门一掩,把「丑事」都关在画堂里。
    不仅如此,他还雪上加霜,摆了一脸尴尬懊丧的模样,对众人道说:「没事、没事,请各位大爷们先回房歇著吧!」典型的此地无银嘛!
    「……」
    「有看到吗?」
    「没啊!你呢?」
    「只睨到两个影……」
    十来个人交头接耳,捕风捉影一番後,都把戚总管方才嚷的「此地无银」记在心底。
    交换了意见,得出的结论便是——
    宝宁寺,近水楼台处,此院的画堂里,独处了两个影,一个原本能攀上汉家公主的耿骄郎,竟去拈坏了一朵大小皇爷皆欲采的「艳蕊檀心」。
    这结论随著众人离开了宝宁寺,还不到日落西沉时分,整个洛阳城里的父老们都知道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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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为了这一件事气坏了!连著一个月不肯让赞华先生入宫觐见。
    耶律倍除了继续求见以外,能做的也只能等皇上气消後,再作补救。
    其补救的方式便是,他不能再投闲置散地过著契丹王的日子,而是必须担当起军职,做一个架空的怀化军节度使,正式对李嗣源的後唐王朝效忠尽力。
    这样的安排并不表示朝廷倚重他,而是刻意要把他的身分再次降等。
    耶律檀心的公主头衔自然也被摘了去,身败名裂的後果是,良家子弟皆不再上宝宁寺送诗给她了。
    如今,耶律檀心唯一能嫁的人,就幽州节度使之子,耿毅一人。
    由於他们之间的事冒犯了皇上,罪过虽然由耶律倍全部顶下来,两人的婚配仍是喜中带忧,无法大肆张扬的。
    於是,一切事情都在悄悄的进行当中,深怕招摇过度,再次引起有心人的侧目。
    某日,人迹顿减的宝宁寺忽然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是花见羞夫人身边最有分量的宫女柳氏,另一位则是丑闻主角的叔父耿豪。
    他们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好事将近了!」
    怎知,事实却与大家所想的相去甚远。
    「我为什么不能娶檀心?」耿毅不解地问著叔父耿豪,继而转身面对眼前这位未曾谋面过的柳氏,「敢问娘娘,你又凭什么阻止我娶她?」
    柳姨愁苦地看著眼前的男儿,不动气地说:「我与你叔父有一个故事要告诉你,你听了自然明白。」
    耿豪问了侄儿一声。「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路下洛阳时,我跟你提过的那些前朝旧事吗?特别是有关朱温逼十七岁的末帝李祝退位的事。」
    耿毅点了头。「大家都说他被朱温父子的爪牙害死了。」
    柳姨更正他,「末帝没有死,反而遗有一女。」接著就将末帝从宫中逃到山里,如何遇上樵父之女,进而共育二子一女,最後却抱著三岁大的女儿,沦落在洛阳街头行乞,然後遇上柳璨与他的两个女儿的故事娓娓道出。
    耿毅听了柳姨的话以後,不禁打量起她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紧接著问:「娘娘也姓柳,与我娘有何关系吗?」
    「你娘是姊,我是妹。」
    耿毅一听,才了解眼前的妇人,竟是当年正要嫁给豪叔,却不幸被李存勖劫进後宫的姨母。
    他还来不及将故事消化进去,柳姨又将故事继续说下去了。「……末帝当年为了不牵连我们柳家,曾打算带著三岁大的女儿继续逃亡,可是一场大病後,却选择走入空门的路。末帝留下书信及一只『戒印』为信物,要你外祖帮他最後一个忙,希望他能将戒印与女儿送到远在千里外的契丹国,给一个叫耶律图欲的契丹人。」
    「耶律图欲?外祖与姨娘认识他吗?」
    「那时是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爹爹透过一些关系联络上在契丹国里佐政的汉人大臣韩延徽,问耶律图欲是何许人?韩大人念在旧日同乡的情分上没刁难爹爹,直接转了信告诉他,这个耶律图欲不是别人,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机的太子,耶律倍。」
    耿毅听到这里,人也傻了。这不就表示……「不,不可能的!」他当下拒绝承认所听到的事。
    做姨娘的人继而解释,「当然可能,耶律倍小时候曾伴同耶律阿保机去故城长安拜见过唐昭宗,并与长他六岁的年轻王子李祝做了朋友。」
    耿毅无奈地看了叔父与姨母一眼。「所以你这一趟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檀心就是末帝的女儿?」
    「是的。」仿佛要让耿毅彻头彻尾地接受他不可以娶耶律檀心的事实,柳姨继续侃侃地说著後来发生的事。
    原来……
    因为小公主年纪尚幼,柳璨与两个女儿们不放心将她交进一个胡人手里,因此将小公主留在身边,由耿毅的母亲喂养,直到两年後,耿毅的母亲病逝,柳璨才不得不给耶律图欲书了信。
    信去以後,一转两转三转才有口信回转到洛阳来。
    口信很简单,只说他於半个月内会来接人。
    至於来接五岁小娃娃的人会是谁?要怎么确认?一句都不多提。
    不过,果真如契丹太子的口信一样,十五天後,有一队人马在夤夜里悄悄造访柳璨简陋的屋子。
    领头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神清气朗、英勇有为,乍看似是汉家郎,但北方口音透露出他外族的身分。
    对方将熟睡的孩子接过来问:「娃儿叫什么名?」
    柳姨代替傻眼的老父回答说:「孩子唤作檀心。」
    「好一个『檀心』,所谓『一朝春回日,花开复李枝』,李祝兄是一个有心人,为这个娃儿起的名字可说是意味深长。」
    经这个契丹人一提,柳璨与女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把「檀」字一拆,果然有那种「一旦春回发几枝」的禅意。
    对方将孩子递给随行的妇人後,回头对柳璨道:「我以性命担保她的安危。」
    柳璨父女相信他的话,连质疑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甚至没去追问对方的名字与身分,就让他们上了马!
    等到那一行人巡著来时路,消失在寂夜之中,柳璨父女才面对面地思索半晌,之後恍然大悟。
    是契丹国太子耶律图欲——也就是耶律倍亲自南下来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