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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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里灯黄幽暗。
    甫从通明的楼梯入暗室的丁香,双瞳尚不及适应新环境,还以为自己栽进黑压压的大窟洞。所幸她还能听见高谈阔论的饕客们用三尖叉与两刃刀磨割肉盘的噪音,复苏的瞳孔也开始辨示出穿著一身黑的服务生端着两盘嗤嗤爆响的铁板热牛排,在她眼前晃来绕去地找着食客。
    嗯,一阵阵夺命肉香弥漫而来,差点没把饿得发慌的丁香给勾上去。
    一位年纪二十开外、身材曼妙的女服务生及时现身,询问她是不是叫丁香,见她点头后,便领她走过噪音频密的温馨家庭聚会区,再穿过烛影撩人、蜜语切切的情人雅座区后,来到装璜雅致的商务洽谈区。
    丁香跟在女服务生的身后,老远瞄见佟青坐在偌大餐室的底端,优闲地翻阅一本杂志。她踩着被动的步伐走近他所占据的桌首后,沉默伫立在旁,一动也不动。
    机零的女服务生见状,微弯下苗条的腰,提醒眼前这位气质优雅、相貌堂堂的男客。
    “佟先生,丁小姐人已到了。”
    佟青云依旧让丁香原地站了三秒,才慢条斯理地阖上杂志,抬眼客气地对女服务生说:“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送两份餐单上来。”
    “好的。”女服务生对他甜甜一笑,乘机掀了一下别在白衬衫口袋前的名牌道:
    “佟先生,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佟青云刷瞄过女服务生的名牌,目光炯炯地锁定在那张姣好的脸上,稍加思索一秒才顺了对方的心意。“谢谢你,那绫。”
    确定对方对自己有印象后,那绫马上转身行动,但在去取餐单之前,临时拐绕到隔壁桌去清理盛了五根烟蒂尸的烟灰缸,顺道多此一举地将三杯七分浅的水杯注到九分满,这招拖延战术让她恰巧听到隔桌那名男客以优雅沉稳的口吻说:“坐下吧,我没有罚你站着吃饭的意思。”
    动作散慢得可以的女客总算找到自己的舌头,开了尊口。“喔,好……老师。”接着便在他的斜对面入座。
    哦,原来这女客能说话啊!那绫心想着,方才招呼她半天,没听她吭过一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弄清这对男女纯粹是师生关系后,满肚子好奇的那绫这才快步去取餐单,彷佛怕要错过重大情结,她在二十秒内提了一壶柠檬水和两份餐单快步踅回佟青云和丁香的桌前,有礼地将餐单递出去。
    正襟危坐的丁香打开那绫递给她的菜单后,整个人便躲进菜单里研究着。
    嗯……这区的桌椅似乎比前两区大得多,桌边的欧风台灯也符合“尚可见人”的照明标准,保证她绝对看得见盘中飧,惟美中不足的是,她也看得见佟青云的扑克老脸,还清楚得可以透视到他刚毅下颚的青髭。
    惨!这是否意味她鼻头尖的粉刺和天庭额上的青春痘也有可能涵盖在对方的雷达眼禁区里……“先生小姐准备点餐了吗?”那绫为丁香注满水杯后,亲切地问。
    丁香恍若大梦初醒,躲伺在菜单下的大眼速瞥佟青云一眼,见他剑眉微挑地-眼端审自己,下意识地将菜单迅速摊平,食抬微翘地凌空晃点,口里嘟哝两声只有她自己才解读得来的咒语--天帝下凡来点名,点到谁,谁就得认衰让我吃!
    结果她的指头顺令点到最上排的那道菜,但当她瞄到令人咋舌的单价,那根指头恍若触及高压电似地缩弹回去。
    目睹一切的佟青云缓转过头,客客气气地对那绫说:“我看就照小姐的意思来两客令人食指大动的海陆双拼大餐好了。”他说话的语调自然,脸上也没泄露半分捉弄人的意图。
    但敏感的丁香偏就有本事去侦测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以至于原本素净的脸庞不由得滚烫起来,最后竟红到可和临桌客人餐盘上的明虾争奇斗艳。
    “好的。两客海陆……”那绫提笔记下餐名代号后,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问:
    “先生和小姐附餐要点什么呢?”
    丁香只想趁早解决主菜和佟青云分道扬镳,所以摇头表示不用。
    谁知那绫见状,以为她没吃过台式西餐,不请自来地解释,“我们提供的附餐都是本餐厅菜单上的招牌甜点,分量很实在,而且价格都已包含在套餐里,非常经济实惠。”
    丁香不答,只是抬着一张红脸瞪着她不语。她也不示弱,互瞪回去,足足有十秒之久,左手捧单、右手执笔的那绫才将眼挪到佟青云身上。
    佟青云开口,“是吗?听起来不点似乎可惜,你们今天提供哪几种附餐?”
    那绫见有台阶可下,马上将注意力从一脸别扭的女客调转到赏心悦目的佟青云身上,殷勤报告,“今天的海陆附餐有迷你泡芙、水果派、枫糖起司蛋糕以及冰淇淋圣代,附带咖啡或红茶。”
    佟青云转头想征询丁香的意思,见她鼓着酡红怒放的颊,迅速迥避自己的目光,当下毫不考虑地决定,“这样好了,麻烦你帮小姐点一份圣代,至于我,黑咖啡就够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女服务生似乎两脚踩在牛皮糖上,“黏黏”硬是不舍得离开。
    丁香冷眼旁观地看她绽着两朵梨花般的笑涡冲着佟青云问:“圣代要什么口味的呢?我们有草莓、香草、巧克力、香槟葡萄及综合口味。”
    佟青云也礼尚往来地回给对方一个温煦的笑容,答道:“我想小姐不挑剔口味,只要是冰的便成。”
    慢惯了的丁香不作任何反对,此刻只希望面面俱到的女服务生能赶快把单子送进厨房丢给大厨,免得她饿死在这家店里不打紧,还得麻烦佟青云替她收尸。
    可惜女服务生跟丁香虽同是女人国的,无奈却不是党羽,竟没事找事地问:“先生,热饮咖啡单里,除了蓝山以外,您都可以点用;尤其是花式咖啡里的维也纳咖啡特别受欢迎,您要不要试试看?”
    佟青云不得不瞅了对他含睇宜笑的那绫一眼,将她端详好一会,才语带抱歉地说:
    “谢谢你热心推荐,哪里产的咖啡我都没意见,只要是黑的就好。”
    他将两份菜单递还给她,随手摊开手边的杂志,表示点餐到此为止。
    那绫不以为忤地取回菜单,依旧-着“水当当”的大眼跟他们说声谢谢,才转身去送单。
    血色已恢复正常的丁杳转着瞳眸目送对方离去,随后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坐在斜对面翻看杂志的佟青云。
    尽管和他八字犯冲,她却不得不承认佟青云有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正人君子面,起码严肃惯了的他没对强力放送电波的女服务生展露出登徒子好色的垂涎鼠相,不过她左瞄右觑他好半晌,依然无法从他身上找到能让自己放松舒坦的地方,因之在有陌生女孩被他吸引的这个课题上,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能承认大千世界里,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她看不顺眼的,不见得别人也得跟着唾弃。
    五分钟后,那绫送来两份前餐沙拉和四个奶香四溢的小餐包,丁香不得不中断思考,她两臂紧勒着肚皮,抑下饥肠辘辘之感,直到佟青云搁下手边的杂志打算用餐时,她马上抓起叉子往沙拉盘里的小黄瓜戳去,两口面包一口菜地将食物囫囵吞下。
    未几,她胸前的这道沙拉已被吃得盘底朝天,属于佟青云的那两个餐包却仍是文风不动地躺在精致的藤篮上,默默向她的无底胃洞招手。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教那两粒餐包长出脚来,自动爬到她面前求她吃了它们。
    说来也巧,丁香正如此奢望时,对面突然凌空伸出一只魔爪往篮子那端探去,她与那两粒餐包心知该认命的那刻躲不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撇开半只眼,不忍目睹佟青云大张獠牙,撕裂餐包的景象。
    岂料他没取走餐包,反而将篮子腾空往她这头大方地送过来,这突来一招教她不由得拧眉蹙目,狐疑地望着他,揣摩动机。
    他没理睬丁香那张会泄露表情的脸,直截了当地说:“我对奶蛋制品过敏,你若能将这份餐包解决掉,算是帮我一个忙。”
    她是很想吃佟青云的餐包,但不想帮他的忙;因为她顶上那头含冤被截的短发会在有空没事间提醒自己,他,就是那个不久前才谋杀过她头发的人,与她的头发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话说回来,这解释他不喝花式咖啡的原因,再则,他因为碰不得奶蛋制品,当然就不可能会是那个偷吃她蛋塔的鼠辈,巧外,这顿饭是他请的,看在出钱的人是大爷的份上,她就免为其难地帮他吃掉那两个克星餐包好了,至于头发的事,改天再计较也是可以的。
    这般强逼X十Y等于Z后,心结暂开的丁香,坦率伸手揪起餐包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她看着佟青云靠回椅背上,一派闲适地继续阅读刊物,也不知是打哪儿借来的勇气,让她贸然脱口,“老师若吃到奶蛋制品会怎样?”
    他一睑怔然,微掀起的眼底闪逝一抹惊讶。
    她见状,慌张地将餐包塞回嘴里,胡乱地补上一句,“对不起,这问题太唐突了,我没探人隐私的意思,算、算我没问好了。”
    佟青云将目光自手边的刊物挪开,正视她道:“我其实不介意你问,事实上,还很高兴你问我问题。”他稍清了喉,涩然道:“我若吃到大量奶蛋制品,会有流鼻水、腹痛和偏头痛的现象,严重时甚至会上吐下泻。”
    “喔……”丁香头一遭听到这样的“毛病”,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木讷地哑在一端和他大眼瞪小眼,视线像被磁铁牵住的钉子般,挪也挪不开。
    突然间,她空然发闷的脑袋彷佛被恶作剧的隐形人拿“杠槌仔”敲出一个窟窿,登时开窍,她陡然发现原来佟青云有一双优雅明亮、熠光湛然的紫雾瞳仁!
    丁香也曾听过一池秋水的形容词,但总以为那是风雅诗人的夸张手法,女人包揽专用的字眼,如今百闻不如一见,还毫无心防地跌进眼前这好大一池秋水;妈呀!这是会淹死人的……她愣愣想着,绞尽脑汁也不知该怎么把那个“喔”字接下去,正巧女服务生及时送上主菜,挪这挪那、搬东迁西一番,犹如搓麻将似地打散诡异的磁场,才让她省去哑口无言的尴尬。
    用餐其间,佟青云和丁香的谈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缺乏建设性。
    他说这道“双拼”不错,她也人云亦云地应不错,他认为牛小排的配酱咸了点,她也认为酱的确是咸了点;反正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气氛谈不上热络,也不至于冷到僵持不下的场面,所谓少说少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直到餐后甜点和咖啡送上后,他突如其来地也问了一个堪称探人隐私的问题,丁香这才不自在的挪了一下身子。
    “老师问我认不认识我的监护人?”
    丁香将垂在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避开他那双会教人灭顶的眼睛,郑重地想过一遍才回答,“我是知道我的法定监护人,但谈不上认识,因为那是我十三岁以前的记忆,只听阿姨谈过他是妈妈生前的好朋友,而妈妈病逝前有特别请他照顾我。
    只是奇怪的是,在妈妈的葬礼结束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一面,不过他会以书信方式和阿姨及我的老师联络。老师……你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他跟你联络上了?”
    “不,是我想联络他,但一直无法跟他本人取得联系。”佟青云停顿了一秒,问:
    “告诉我,当初下这决定时,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难道没异议?”
    “印象中有不少长辈反对,但听说要花钱打官司后就作罢,再加上阿姨独排众议坚持履行妈妈的遗言,这事才尘埃落定。”
    “你还记得对方的名字吗?”
    丁香将头摇了摇,“他大概是姓郁吧,因为我都叫他郁叔叔。”
    “郁叔叔?”佟青云双目直勾勾地望着她好半天。
    直到丁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扭地站起来,解释自己需走一趟洗手间后,他才收回犀利的目光,勾起瓷杯耳,将微凉的黑咖啡送至唇缘,轻啜一口。
    十分钟后,丁香从梳洗室出来,远远就看见佟青云对面的座位上平白添出一个人头,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男人。
    以手托着腮的佟青云不给她蘑菇的机会,要她赶快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单刀直入地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器材供货商赵先生,他带了几把剪刀来给你试用。”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丁香不敢大意,忙坐了下去。
    赵先生说了几句客套话,还要丁香唤他小赵,言下不乏对她这位佟青云的高徒有些祟仰。
    丁香也不好去斩断人家的话,只能带着僵硬的笑,看着他从公事袋里拿出数个长方盒,掀开长短不一的盒盖,取出横躺在那酷似迷你棺材盒的剪子,整齐画一地排文桌面上。
    佟青云先挑出五把勾柄不同、厂牌互异的六-剪子,要她一一试拿过后,问:
    “哪一把拿得舒服?”
    丁香认出其中有一把,跟母亲留给她的剪子是同个日本厂牌,她不加考虑便挑了出来。
    佟青云眉一挑,好象料准她会这么做似地,懒洋洋地问:“你确定挑这把不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他从她手里接过剪子,将之审视一番。“这的确是一把好剪子,但你试拿时,套大拇指的环柄过紧,中指及无名指勾的弓柄又似乎过松了些,另外支轴位置恐怕不能配合上你的指关节。”
    丁香并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对。“可是我觉得那没差多少啊?”
    佟青云神情冰冷地望着她,直到她承受不住那种窒息的注视,径自掉转头去后,才将五把剪子推回她面前,轻声坚持道:“再试一次,这次你得专心点,同时忘了你那把旧剪子。”
    丁香吸了口气,将剪子重新试拿一遍,这次她考虑良久,才决定中间那把国产制的剪子可能比较适合她。
    佟青云没有任何意见,仅要她再试五把五-剪。
    本以为有了挑剪子的经验后这回会快些,没想到花了几乎双倍的时间,吹毛求疵一番,丁香姑娘她依旧犹豫不决,只好无助地看了身旁的人,对他发出求救信号。
    这回佟青云没有催她的意思,只要她戴上剪子,以闲置的动作掐握一阵子后,再协助她观察,结果他建议她选那把跟她的旧剪同出自日本厂牌的剪子。
    这让丁香反倒后悔没及早说,浪费大伙的时间,可这还不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这么捉摸不定、阴晴难测外加意见多多,她也不用这样犹豫不决地瞎耗,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同时骂自己没志气,为何这么在乎佟青云的看法。
    赵先生将不适合她的剪子依序收拾进盒里,全数塞进公文包后,脸上-团和气地起身。
    佟青云也连忙抽身而起,腾出双手和对方郑重地握了一下,诚心的说:“小赵,让你百忙中专程跑这趟,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的事,能为你的高徒服务是我的荣幸,我这话是肺腑之言,可不是因为贵公司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的关系。事情解决了,我还得赶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就不久留了,咱们再找个时间聚聚。”接着赵先生对丁香道完再见,便径自离开餐厅。
    丁香十指互绞于桌巾下,低头沉静不语地等待佟青云坐回原处,她优雅地解决掉最后一口冷咖啡,猛地抬头冒出一句,“老师,我……”
    佟青云眉端微耸,沉静地望着她,等她说话。
    见她忐忑半天,依然“我”不出下文,他便掉头对一位路过的男服务生做手势,“麻烦你,这桌买单。”
    帐单送上后,丁香捺着性子看他在单子上签下大名,打算等服务生报完帐、送还他的信用卡后,再好整以暇地跟他正式道谢。
    她全身紧绷地等待他收回金卡的那一秒,就要启齿说话,却被无心的佟青云拦住,他目光越过她的头顶,随口问男服务生一个问题,“那位名叫那绫的女服务员,我以前好象没见过她?”
    “她是新进的兼职员工,到职尚不满一个月。先生是不是对我们的职训结果有不满之处?您可以告知我们缺点,我们会尽可能改进。”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想问,她日后有没有兴趣兼个发型创意模特儿的副业。”佟青云浅笑,递过一张设计新颖的名片,恰巧跟丁香的眼睛呈水平,害想偷窥的她差点瞄出斗鸡眼。
    男服务生伸出手来接过名片后,佟青云从容不迫地解释,“我的店和学校就在附近,她若有兴趣,可以上来瞧瞧,我的经理会跟她解释细节。”
    “我去请她来。”男服务生忙转身要去找那绫。
    但被佟青云及时阻止。“不需要,请你把话和名片带到就行了。”
    男服务生允诺会将他的话转答给那绫,托着小碟和名片离去。
    丁香目送男服务生渐远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转角后,才侧头睨了身边的佟青云,揣度他的动机,不料用手撑着脑袋的佟青云也-着双目回视她,懒懒地问: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想出来了吗?”
    “我……”丁香掀嘴想道谢,无奈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评了一句,“我觉得那个女服务生很……出色。”她本想说与众不同,但脱口竟成了“出色”,尤其那个头上有一把刀的色字,总觉得染了颜料,听在耳里怪黄的,她希望他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才好。
    佟青云耸了一下肩,漫不经心地赞同道:“的确出色。要是你有她一半的自信的话,我也会觉得你美得冒泡。”
    丁香见他露出挑剔的字眼和讪笑的口吻,对他自掏腰包送她剪子的好人好事事迹,像处理垃圾般,一古脑地往心门外扫,还猛加肥皂水冲刷洗涤,直到不剩一丁点感激的影子才好过些。
    于是,她挺直腰杆起身,用能将他内耳刮出一道疤的尖锐音频,违心道:“谢谢你送的剪子,老师。”
    “不必客气,我说过要赔你剪子,毕竟是我欠你在先,不是吗。”他说得极尽委屈,一副非把错全揽在自个儿身上的样子。
    但他那双充斥着揶揄、促狭的眼睛却丝毫没那份诚意,教丁香一见就呕,猛想对眼前这池瞬间优养化的“馊水”大肆吐痰一番。
    不过她无法把过错推给对方,因为她方才的道谢也是假仙得很,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说:“我该回店里了,再晚会让于姊等。”
    他没异议,嘴到心没到地问:“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丁香点点头,听他含糊地哼了一句“那就回头见”之类的话,顿时如获免死金牌般地解脱,两手挥挥,顺口丢出一句再见,急于和佟青云分道扬镳。
    她出了餐厅,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回商城大楼,于敏容早已守着她的行李等在铁门半掩的大门外。
    丁香欲开口解释,被于敏容抬起握着行动电话的手制止了,“甭解释,你师父已来电过了。快帮我将这箱行李扛进后车座里!”
    丁香谨遵懿旨,将行李扛进丁敏容的迷你奥斯汀后,坐进前座,安全带才刚扣好,丁敏容便踩足油门上路了。
    她那副把迷你奥斯汀当成一级方程式赛车来开的蛮悍架势,真是勇猛、所向无敌得很,连高傲如奔驰、狮宝,平价如国产自制的出租车队皆闻风丧胆,骇然不已地让出车道给她过。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奥斯汀飙到一幢双并华厦前,丁香不禁望“楼”兴叹,“于姊,这就是公司宿舍吗?”
    “宿舍?!在这种前有公园、后有捷运的地段,怎么可能?这是你师父的窝。”“啊!”她师父的窝?那跟住进地狱没什么差别了。
    丁香傻眼瞻仰起码有二十来层高的华厦,暗自祷告他不住在第十八层,如果是的话,这兆头可大大不妙。
    “你师父吃饭时没跟你提吗?”于敏容见丁香一脸有待收惊的呆样,便有了个底。
    她挥了一下手,安慰丁香。“没你想得那么糟啦,你师父他公私分明得很,你即使上工的表现烂到极点,他也不会在下工时公报私仇,除了有一回要人卷辅盖走路、把三个门下的学生骂到哭外,还没粗到动手打人过。目前公司宿舍是真的没空缺,你只好将就一下。反正这段期间,我也会住进去照顾你的起居。”
    脸色本来只是灰了点的丁香听于敏容如此轻描淡写地强调“不糟”的程度,嘴歪得大概比钟楼怪人还要难看,她在心底暗暗地哀了好几声“怎么会这样!”后,才打起精神问:“我师父住在第几楼?”
    “二十,最顶楼。所幸有电梯可搭,不然扛你的行李可会扛出人命来。
    你准备好要下车了吗?”
    丁香没回答,只是微转过僵硬的颈子,以微颤的声调问于敏容,“于姊,你身上有没有口香糖?”
    丁香认真嚼着口香糖,拖曳着行李,尾随在于敏容的身后出电梯,她刻意避开窗明几净、视野一览无遗的中庭落地窗,效法大剌剌横着身子行走的螃蟹来到华厦顶头惟一的一扇门前。
    一种要跨入狮笼的阴霾感觉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发芽窜升,等到于敏容输入密码,再用辨认IC卡刷开大门,宽敞洁雅的景象豁然跃进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坏心情给驱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进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不时溜转骨碌碌的瞳仁打量着此间陈设,注意到整个客厅只有灰、黑、白三种色系,宽敞四壁挂着巨幅当代画作,配上瑞典名家设计的后现代主义的黑皮长椅及毛玻璃烧制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铜人像蹲在墙角沉思外,别无柔性摆设。
    依丁香的浅见,此间惟一构得上会“呼吸”的东西是由浮木搭制成的书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里面插着一柱纹理扭曲纠缠的枯紫藤木,好似在挣扎-喊,要求释放。
    她被这简单、冷谧又男性化的空间深深吸引住,对于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听而不闻。她放眼往挂在右侧墙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间的作品望去,视线扫到一个神似对半剖开的苹果核心的印象派纹图,于是退后两步,斜着脑袋研究。
    约莫一分钟,丁香了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摄影后,心里开始自我辩论着。
    不会吧……但是又好象……应该不是……但看起来明明……这怎么可能!她最后确定作品主题是什么后,两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龙眼那么大,因为她正对着一个女人大腿根处的第一性征瞧。
    她该脸红别过眼去的,但她没有,反而一味地动着脑筋,猜想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丁香揣测她的五官容貌、她的发型身材、她的职业身分?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没有做过隆乳抽脂手术?
    她和拍下这帧照的艺术家又是什么关系……门外传来沉稳安定的脚步,不到片刻,门被锁上的声音干扰丁香的思维。
    佟青云走到她面前,淡扫一眼他个人的收藏品后,回头审视她。
    丁香与他面面相觑,默默不语良久。
    最后佟青云打破沉默,问:“有问题吗?”
    她愣了一下,不太确定他所指的问题为何,等他脸带一抹诡谲的笑半倚在墙边,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后,她这才反应过来。
    “喔!当然没有,我只觉得这个主题很有意思。”这是老实话,他得相信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确认她没撒谎,突然,他问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
    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满十八岁了吗?”
    “我满十九岁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吗?”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学。”她解释,口气充满信不信由你的态势。
    他不置可否,耸一下肩,建议道:“你若不习惯,我可以换别张挂。”
    丁香看着他边走边卸下外套,跌坐进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看来你比我妈懂得为客之道,她每来我这儿小住几天,墙上挂的画就要经历一次浩劫。你看到对面那幅神似长了乌巢的树塔没?”
    站在皮椅沙发后面的丁香循着他的指引,瞄到对面墙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画。
    老实说,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树塔和左一丛、右一团黏在灰黑颜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难一窥究竟。
    “在我妈祭出鸡毛-帮这株羽毛树清灰尘以前,这幅油画里的塔有个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辞辛劳地飞到该地度蜜月、摆谱、摄个婚纱照……没有错,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尔。现在呢,拜我老妈之赐,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闻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学生把手背在臀后,对着佟青云的后脑勺拚命忍住笑。
    或许真如于姊所建议,他私底下没有那么难相处,尤其了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养,并非石头里迸出来的怪物。
    于敏容从一个房间走出来,先跟佟青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对站在他身后的丁香道:
    “你的房间我都打点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搁在床上,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泪,道声谢后,打算拖着自己的行李照着她的指示而去。
    “我带她去。”话甫落,佟青云已来到丁香身旁,接过她的行李走在前头。
    宽敞的走廊尽头有两扇左右对立的门,他推开左边的那扇,一步便将行李往地上搁。
    丁香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那是新漆掺杂着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这股怪味,这房间才重新装潢没多久,清洁工放了一些芳香剂还是不见改善。我问了一些人,有人建议用丁香子塞满整颗柳丁来驱除味道,如果你闻不惯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国一趟,明早的班机,大约十天半个月左右,我已把课程表交给敏容,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佟青云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份卡夹往丁香递去,解释道:“里面有捷运通勤票和一张附了密码的提款卡,你先暂时拿去用,晚安了。”佟青云说完,转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东西,没有道谢,反而对着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问:“等等……老师,你收藏的那幅摄影照有主题吗?”
    躯干已有三分之二在门外的佟青云煞住了脚步,考虑几秒后,才不耐烦地将头从门缝里探进来,威胁道:“有,我管它叫‘没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挂念着它、拿它来烦我,别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钟馗驱小鬼’挂上。”
    丁香没有因为他这把无名火而生气,反而很正经的提醒他,“老师,你不是说你明早得赶飞机吗?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没那么早开张。”
    佟青云冷眼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后,冷冷地浇了她一头水。“丁香,你该怕我的,这样你曰后动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颊彷佛被他掴了一掌,瞬间转红,一股难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同时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为何突然敢对他调皮起来?八成是弥漫在室内的橙皮混着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给冲昏头。
    瞄见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样,佟青云心头一软,意识自己小题大做,不该冒出这种莫名奇妙的重话。
    只是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学生对他油腔滑调,更厌恶学生对他撒娇、讨好,虽说丁香对他这位新认的师父已反感到极点,怕他也好,讨厌他也行,只要两人之间能够保持专业的师徒关怀,他不在乎她唾弃自己的程度。
    不过根据他出道前两年带年轻女徒弟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若对学生软下心肠、丢弃黑脸面具的严重性,哪怕发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万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范。
    他不禁要怀疑让丁香暂迁进自己的窝不是明智之举,也许他一开始就该反对于敏容的建议,要她另外找别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关系更加恶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帮子,以缺乏抑扬顿挫的音调缓声说:“你先在这待一阵子,如果觉得别扭,就直接跟敏容反应,她会另外帮你安排住处。”
    话到此,他-起眼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双微颤带泪的眼眸闪过一丝怨怒。
    一股罪恶感在他心中窜起,催促他上前抚平那对困惑又迷蒙的眼,给她一个长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从齿缝间,吐露一句要她早点休息的字眼,反手带上身后的门,让丁香独自解一个她不懂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