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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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芽花了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才算看懂周原的第一份"象形文"手稿,这份手稿厚长得恐怖,无法以页数计算。只好以公分来衡量,将它一叠叠堆高在地毯上,恰恰与她的腰齐平,全文约有一百五十万个字左右,当真是鸿篇巨制。
    芷芽都是利用下班时间,窝在周原的大办公室里,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他上了密码的电脑。芷芽虽是打字高手,每天的进度却只能键入一万来个字,因为周原的字潦草得像在土堆里钻的蚯蚓,再加上他由几何图形改编自创出的简字取代系统,没经过仔细钻研、归纳与记录的话,根本看不懂他在说啥故事;所以她常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读过一小节,把高达一千度近视眼折磨到酸涩不堪,在脑袋混沌不清的情况下以反射动作将故事敲进电脑,等到成品列印完整后,才锁进周原的保险柜里,让他验收。
    以上的工作虽然伤眼,犹比不过白天的秘书工作来得伤神。
    她的前辈陈雅芳小姐,在"远业"服务了将近五年,是个极度有效率、同时也是个自视甚高的美丽女人,对老板而言,她是个百分这百完美的秘书,除了中打没芷芽强外,不论是外表与工作绩效都教人无可挑剔,但对同事而言,她也是个竞争性非常强的人,让芷芽频频联想到方雪晴。
    芷芽曾在学著编档、如何归纳文书信件时,怯生生地问她过,"陈小姐为什么要离开'远业'呢?”
    她起先是不苟言笑地看了芷芽一眼,才以冷冷的口气说了一句,"没前途。”
    三天后的午休时间,当芷芽照惯例把一杯咖啡端到前辈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小桌坐定,打算继续背下国内外与"远业"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和负责主管的名字时,陈雅芳倒开口跟她聊起天了。
    她的口气充满无奈与自嘲,"姜子牙,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姜子牙就是芷芽的这位前辈嫌她的名字饶舌,才帮她安的。
    这时的芷芽已吞了一匙的饭和豆芽菜进嘴,若不即刻答话,恐让人误会她不想知道,所以马上以手捂着嘴上的饭粒,应道:“因为这份工作没前途。”
    陈雅芳嗤了一声,略挑起一双修饰得漂亮时髦的眉毛后,才跟她坦白道:“事实上,我是被董事长下的驱逐令逼走的。”
    芷芽将下滑到鼻翼的眼镜往上推,讶然不已,"董事长逼你走!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公司待了那么久,既然当初她同意你留下来,为什么到现在才要逼你走?芷芽说完后,马上噤声,小心翼翼地瞄了前辈一眼。
    陈雅芳轻啜了咖啡,以平淡的音调说:“你也别紧张,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俩,大方地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那个叫方雪晴的虚荣富婆受不了别人比她美!"她言下之意是在跟芷芽灌输她比老板娘美的概念,“但她毕竟还是勉强忍受我的存在长达四年之年久,直到她那个宝贝儿子从国外回来进入公司后,就嚷着要总经理开除我。她停了下来,等芷芽发问。
    芷芽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周庄的事,所以她选择沉默。
    可是陈雅芳才不管芷芽的感觉,她在"远业"熬了五年,总算等到一个垫底的人可以大肆折磨一番。她从名牌皮包掏出一只香奈儿的粉盒开始补妆,以权威式的口气跟芷芽道:“给你一个建议,今后如果你想保住这个铁饭碗的话,干万别跟那个富婆抢男人。”
    芷芽听到这儿,漾起一丝尴尬,心里思付着,前辈是在指总经理吗?
    陈雅芳打断芷芽的思绪,紧接着说:“如果你真想抢的话,就抢老的,干万别去碰少的,他是个大地雷,踩上了虽过瘾,但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当然我们都知道你太年轻,本事还不够。”
    芷芽对前辈笑了笑,感谢前辈还想到要为自己留点面子,说她年轻没本事,而没指出真正的原因乃是她姿色平庸没本钱。
    她呐呐地问对方:“为什么?”
    “因为那个富婆独占欲特强,强到有恋子情绪。我就号因为跟周庄约会过,才会被那富婆列入黑名单的。
    “你……你跟周庄约会过?"芷芽膛目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吃惊,于是马上摘下镜架,随手抽了一张面纸用力摈着镜片,以免被陈雅芳察觉她在发抖。
    芷芽是多操心了,因为陈雅芳忙着在粉盒小镜里孤芳自赏。
    “没错,"她不在乎地说,"总经理不喜欢社交应酬,所以有些次要的餐会便派周庄和我去。”
    芷芽听到这里,着急地打了个岔,"那表示你离开公司后,就得换我陪着他去应酬喽!”
    陈雅芳手一紧,将粉盒盖起来了,往皮包里一丢,说:“你把份内的工作顾好就好,届时他若要应酬自然会找个能端得上台面的花瓶去。”
    芷芽知道陈雅芳说这番话是要解除她的困虑,只是方法不是很有技巧就是了。
    “咦,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陈雅芳问。
    “嗯……你说总经理不喜欢应酬,所以派他儿子和你代表出席。”
    “对,我和周庄一同出入社交场所几回后,自然而然就对彼此起了兴趣。老实说,追过我的男人多得不可胜数,但我得承认初出茅庐的他已是天生的玩家了。你知道吗?
    大家都说我们很登对,若不是我们上舞厅别的同事撞上的话,那富婆也不会发现我们有来往。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对付我的,她在开会时,当着各级主管的面,赏了我一巴掌,还说我勾引她儿子,想图他们家产。"陈雅芳说到这里时气不过,硬生生地折断了一支眉笔,"真是破天荒的笑话!”
    芷芽只能傻傻地问了一句心里最在意的事,"他爱你吗?
    “爱我?”陈雅芳将断成两截的眉笔往垃圾桶一掷,荒谬地笑了出来,"他当然爱了!
    只要任何女人有张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哪一个男人会不爱到底?哼,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想到要先忸怩作态、多吊他几次胃口,却笨笨地让他开口先说了莎哟娜啦。不过,你可别以为我被甩了,如果他不是早我几天行动的话,被甩的人会是他。总而言之,我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远业",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来龙去脉罢了,以免我走后,那狡猾的富婆散播一些中伤我的流言。”
    芷芽迷惑地看着陈雅芳,为她刚才那番话而心寒,难道都市男女的爱情一定非得争出个输赢不可吗?当唐永宾和天美的爱情告吹时,天美也是说了一些狠话。表示不甘心被甩,但芷芽知道好强的天美实际上是很爱唐永宾的。然而在听到陈雅芳的一面之辞时,她却体会不到周庄与陈雅芳之间有任何感情的存在,当然没有爱情的亲密关系是怪不得任何一方的,只是她总觉得这样的男欢女爱有点冷血。
    钟敲了一声,提醒她们午休结束时,陈雅芳起身踩着高跟鞋进厨房洗杯子,芷芽则是把未吃完的便当收进大包包里,努力将心思集中在公事上,强迫自己别再想着周庄。
    芷芽告诉自己,陈雅芳说得对,他是个大地雷,踩上了虽过瘾,但会教人死无葬身之地,你能躲就躲吧。
    芷芽进公司整整一个月,没遇上周庄半次过,并非她刻意要闪躲,而是真的没那份机缘,直到陈雅芳将一小叠报表及临时会议纪录本往她的办公桌上一放时,她才忐忑不停。
    “你将这些报表影印好,就直接进会议厅将资料发下去,纪录本上有录音设备,会议结束再整理也可以。总经理不与会,所以派周庄主持会议,因此你最好把纪录做到完善。还有什么问题吗?"陈雅芳以专业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
    “嗯……陈小姐不进去吗?”芷芽一脸企盼地看着她。
    陈雅芳将嘴一抿,僵着声音解释:“不,从上次我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后,总经理就得从别的部门调人进会议厅做纪录了,这是我肯再待到年底才走的唯一条件。别对我露出那和可怜兮兮的脸,这次还只是中阶主管的研讨会而已,人不趁早学着克服胆怯,下次开董事会时,准得消化不良。”
    “喔!"芷芽只得忍下怯畏,拿起桌上的报表,硬着头皮去做了。
    她站在影印机前,胡乱想着待会儿遇上周庄的情景,对方照理该是没什么惊异的感觉才是,就怕她自己紧张过度没法集中精神。不过,在芷芽的内心深处,她还真盼能看到他一眼,以确定周庄并不如印象中那么令人目炫神迷,那么她就可以将他灿烂如大海的笑眼从脑海里抹掉。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与芷芽所冀望的相反,她愈不想要"那样",老天偏就只留"那样"给她,还没得挑,学琴是如此,双亲身亡把弟妹丢给她是如此,就连她找工作也是如此,所以这回的下场的确又是如此时,芷芽一点都不以为怪。
    当抢眼的周庄与众多主管鱼贯地踏进会议厅时,芷芽马上注意到他了。他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西装,充分地突出他优越的体格及风度,尤其当他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马蹄状会议桌的中央,坐进芷芽旁边的主席位子,对着麦克风宣布会议开始时,那自然散发的翩翩神采,差点没教她当着三十来个老叟的面拍案称好。
    自此,芷芽的眼里只容得下他的影子,耳里只能接收他感性的嗓音,其他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在破坏画面的协调,讲出来的话也好像是干扰通讯的杂音。会议走到三分之二时,一名海外部的经理上台以投影幻灯片解说五个海外设厂的地理环境。
    大伙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前方的影像,热络地提出问题与台上的经理互相交换意见。
    芷芽则是趁黑暗之便,谨慎地打量旁边的人。此刻他以一手撑着颊,面无表情地直视正前方(截止目前,他没理芷芽一眼过),任投投影机的光线在黑暗中照出自己有棱有角的侧影。
    芷芽屏住气,以倾慕的目光一厘一毫地剪下他的侧影,打算贴在自己的脑里,留待日后回味,当她剪完他鼻下的人中,打算朝上半唇动刀时,那张宽大性感的嘴突然往右努了一下,吓了她一大跳,不多想便心虚地调开目光,这时她才发现,原来简报早结束了,他们头顶上的照明灯一一亮了起来。
    周庄等众人坐正,倾前对着麦克风说:“谢谢陈经理为我们展现这些资料,也谢谢每位与会同仁提供宝贵的意见,我相信能干的张秘书会将各位的意思完整地传达给总经理,散会。”
    芷芽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猛然清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看着众人鱼贯走出会议室后才转头瞄了周庄一眼,赫然发现他双手环抱胸前,整个身子摊靠在椅背上,挂着一抹戏谐的笑容斜睨她。
    被他识破自己在偷看他,芷芽红着脸,尴尬地推椅起身,心虚地抓起笔记本,打算从麦克风匣里取出录音带便要溜回自己的办公室。当她的手指朝底处摸索片刻,发现匣盒里面竟是空的!这让她的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她记得陈小姐说有录音设备的……糟了,准是她会前太紧张,忘了把空白录音带放进去,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周庄那张讪笑的脸和陈雅芳及周原责难的表情得面对了,这就是她浪费两个小时对着身旁的侧影发花痴的惩罚!
    芷芽在心里苛责自己怠慢工作,抖瑟的唇便紧抿了起来,眼角处也凝聚了一层泪水,转眼就顺着她的颊滑下。
    在一旁冷观良久的周庄顿时敛起戏谑的表情,倾身斜趴在桌上,仰首审视芷芽镜片上的雾水,关心地问:“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芷芽怕他嘲笑自己,摇头拒绝了他的援助,"不用。我自己想办法编就可以。”
    他眉一挑,直率地取过被她压在手掌下的笔记本,翻了一下后,不客气地质问她:
    “好个天才!你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会议上,如何编?
    “我有流程大纲。”芷芽抽出那从文件翻了一下。
    周庄眯起双眼,笑着对她说:“那份不准,议题被临时更动了。”
    “嗯。那么我还是可以找其他同事问。”
    周庄白了她一眼,搞不懂她,"眼前就有一个自告奋勇的同事供你参考,你干么自找苦吃去麻烦其他同事?那一票人全都有工作狂,可不像我这么游手好闲。”
    芷芽郁郁不乐地站在原地挣扎着。
    “好吧!”周庄拍了一下大腿,将笔记本交还给芷芽,顺口提道:“一个下午给你编,若编不出来的话,下班后你就到对面长春路的第五条巷口的'雾都'咖啡屋找我,我会一直待到九点。”
    芷芽一听,反射地喊道:“晚上不行!"周庄为她这突发的神经质反应挑起一眉,试探地笑问:“怎么?跟男朋友约好了?
    芷芽想大声跟他说她没有男朋友,但又怕自己把周原的秘密泄漏出来,只好忍下了脱口的冲动,小声的说:“只是事先跟朋友有了约定。”
    “土豆芽,什么样的约定会比延宕的公事来得重要?周庄语带玩笑地逗着她,"你不能挪一下吗?
    芷芽想了一下才说:“这样好了,我跟朋友问一下,如果行的话,再通知你,免得让你白等。你可不可以给我分机号码。"说完,她低头打开笔记本想记下号码。周庄眼神顿黯,不等她再次抬头,便风度有佳地笑着拒绝,"用不着那么麻烦,反正我下班后几乎都会在那儿,你能分身是最好,不能的话也没关系。”
    “嗯,那就好。"芷芽松了一口气,笑容可鞠地跟他致谢,"谢谢帮忙。”
    周庄盯着她看了半晌,宽肩一耸,便将手插进裤袋,踱着慢步走出会议室。
    芷芽双手紧揪地站在周原的大办公桌前,听他语带遗憾地说:“那也没办法了!纪录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文件,但毕竟有它存在的必要,你就趁这个机会多跟周庄学一下吧。
    我儿子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他骨子里精得很。”
    “是,谢谢总经理。我想不会很久的,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弄好,届时我再回来帮你整理手稿。”
    周原从文件上抬起头,伸手摘下老花眼镜,慈爱地冲芷芽一笑,说:“没关系,你专心把那份会议纪录弄好后,就直接回家,不用再进办公室了。至于……"他说到这里时垂下了眼皮,以眼镜耳搔了几下太阳穴,然后抬眼看了站在桌前的单纯女孩,委婉地开口道:“我动笔写书的事,希望你能依约守住,别跟周庄提任何一个字。"说话时,左手还一迳地在空中转着。
    后知后觉的芷芽不解地盯着周原的那只手猛瞧,片刻才猛眨了一下圆瞪的大眼,保证道;"请总经理放心,我答应过您,一定会办到的。"然后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欲言又止的总经理的指示。但周原终究没开口跟芷芽解释,只略挥一下手,赶她出去。
    芷芽掩下心中的好奇,退了出去,心想,总经理和周庄似乎不怎么亲近。
    她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时,陈雅芳提起皮包,扣紧毛皮小外套,走到她身边,递了一张纸条给她,"刚才你进去时,有个鼻音很重的男同事打电话上来留言,说聚会的地点改了,要你六点整在麦当劳门前等,逾时不候。怎么?这么快就有入追你了?
    芷芽起先听不懂陈雅芳的话,接下纸条咀嚼了一秒才懂她的意思,"喔!不是的,是我忘了记录,同事好心要帮我。”
    “喔!这么好。”陈雅芳以修长的红寇丹指甲轻点了芷芽的后,提醒道:“那人似乎得了重感冒,你小心被传染到。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不等芷芽道再见,她便跨着一双美腿,摇着百褶裙走了。
    重感冒?鼻音很重?芷芽捏着纸条的一角费神想着,陈雅芳指的会是周庄吗?但周庄的声音很低沉特殊的,如果是他的声音,陈雅芳应该认得出来才是!莫非周庄临时改变了主意,另找替死鬼来帮她!想到这里,芷芽便有些意兴阑珊了,收拾桌面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芷芽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在盥室里,对镜妆扮自己。她口红除了三次,也抹了三次,第四次时,她决定桃红色的唇膏让她的嘴肿得像戏班里的小丑一般,于是再次抽出纸巾抹去残红,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投降。后来,她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在摆满摊位的地下道逛着。不是她刻意要逗留,而是她迷路了,来回试了三次才找到正确出口,现在她总算了解面试那天,周庄警告她别走地下道的原因何在了。
    当她踏出迷阵似的地下道时,已是夜幕低垂时分,车水马龙的街道与挂在树上的闪烁霓虹,将夜映照得比白天更活跃。最令芷芽惊讶的是,席卷整个北台湾的寒流不但没把行人驱散,反而留住更多压马路的上班族人潮,一对对红男绿女臂挽着臂地紧腻在冷风中的温馨画面,教不知恋爱为何物的芷芽称羡不已。她刻意伫立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感受一下浪漫风情,然后才想起她也有约,只是无关风花雪月就是了。芷芽瞄了一眼手表,六点零六分了!这让她加快脚步来到人群结集的广场前。她双手插在厚重的灰外套口袋里,腼腆地呆站在广场中央,等着那个鼻音很重的同事来"招领失物",但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似乎没人有接近她的打算。
    终于。六二十分时,芷芽借着通明的街灯,认出了三个喊不出名的男同事谈笑风生地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这让她喜逐颜开。在他们走近她时,又视若无睹地绕过她往店里走去。
    芷芽不多想,转身便跟上同事,打算问个究竟时,后方就传来了一阵喊叫:“土豆芽,这边。
    芷芽猛地煞住脚步,回乡看到一辆银黑色的轿车停在慢车道上,驾驶大戴了一副太阳眼镜钻出车窗跟她挥了一下手,要她过去。
    芷芽认出是周庄后,松了一口气地奔上前,弯身探头对他说:“我以为你有事,改托别的同事来了。”
    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慢声同道:“我也以为你把会议纪录掰出来,所以不打算来了。”
    由于他戴着太阳眼镜,芷芽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好忐忑地咬着唇说:“对不起,我在地下道迷路了,所以耽搁了时间。”
    “我想也是,所以沿着附近的巷子兜了一圈再回来看看。好了,有话上车后再说吧。
    "他说完,便挪正身子。
    芷芽打开车门,在皮革椅坐定后,玻璃窗便自动往上关起,周庄这时才摘下太阳眼镜往西装口袋一塞,启动引擎,开车上路。
    跟他坐得那么近,芷芽紧张地抱着包包侧头问:“你要带我去呢?
    “上馆子吃饭。我饿了,得先祭过五脏庙,才有力气办正经事。"周庄从容地解释,从前视镜瞄到芷芽垮下的表情,马上问:“你不饿吗?”
    芷芽一脸尴尬地说:“饿啊,但是……
    “但是什么?”周庄口气仍是很温和。
    “你说要上馆子吃饭,但我有带便当呢!”
    周庄不太理解地瞄了她一眼,随后才忙将注意力集中在拥挤的道路上,过了一分钟后,才分神问:“你没吃午餐吗?”
    “吃了啊!但还有一个。"芷芽拍了一下自己的袋子。
    “你晚上也带便当?”周庄大眼一瞪,不可置信地道:“不馊掉才怪!”
    芷芽以坚定的口吻跟他保证,"放心,公司有冰箱和蒸饭箱,不会馊掉的。”
    周庄眉顿时皱成一团,不解地问:“干么带两个便当?
    芷芽被他问得哑口,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已事先跟朋友有约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难道你的朋友连跟你约会的晚餐钱也舍不出吗?庄调侃语气明显地浓过疑问。
    芷芽不知怎么答,只好说:“不是我的朋友舍不得,而是我觉得这样做的话省时又省钱。”
    周庄听了,不以为然地评了一句,"太奇怪了!
    芷芽马上表示,"一点都不奇怪,这样真的很方便!想想看,人与人交际时大都花在吃喝上,等到要聊天时才发现时间己溜了一大半。可是如果能各分开用餐的话,两人间有更多的时间专心沟通办事了。”
    周庄被她的理论呛了一下,想她外表古朴得很,没想到论点却这么"创世纪"!管他能忍受她不加饰的外貌,却难苟同她古怪的想法。晚餐对讲求美食主义的周庄来说是忙碌一天后的嘉勉,是调剂心情的仙丹,如果又有美女同桌共饮的话,那无异是种享受。
    若照土豆芽这种严肃的态度来吃饭的话,他可能早得胃炎了。
    他没算与她争辩,仅礼貌地询问:“那现在你打算拿那个便当怎么办呢?但掩不住语气里的戏谑。
    好在她没听出来,单纯的星眸与他世故的双眼在前视镜里接触了几秒,才以非常随和的口吻说:“我可以带进饭馆里吃。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这样的建议让周庄的双眉不由自主地挑高起来,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接着就往下撇,以非常坚持的口吻说:“抱歉,今晚不行,至少跟着我吃饭时不行。”
    芷芽回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行?
    周庄毫不顾忌地跟她说出原因,"因为你这样做会毁了我吃饭的兴致。”
    芷芽转头不安地观察了直视前方的周庄一眼,虽然他的半张酷脸无任何表情,她却可以从他温和有礼的口气里听出一丝不耐烦。芷芽的心开始别扭起来,想他大概是在后悔被她牵绊住吧!她看着周庄一身气派的行头,再垂头看着自己上不搭下的装束,于是她紧绞着十指,呐呐地说:“喔,这样子啊我不知道……”
    周庄看到她脸上浮着一抹尴尬,便很快她说:“这样好了,你把饭盒倒了、喂狗、喂猫,或者着隔天吃都行,但今晚我们得同桌用餐,不仅同桌用餐,还得吃同样的菜。
    "说完,他迅速瞄了一眼前视镜里的老实影像,想得到她的首肯,不料却看到她双眉微拧的表情,细致的三点雀斑鼻也皱了起来。
    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倒是周庄始料未及的,他以为这粒土豆芽对自己有好感,只要他口气硬一点,她应该会顺从才是,但他似乎错看了她。
    芷芽凡事都好商量,但一扯上"饭盒"这件事,她就变得相当固执并且跋扈,原因是她有一对不爱吃便当的妹妹和弟弟,这几年来,她为了他们老是故意不吃完便当而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便养成了以身作则的习惯。便当即使再怎么不可口,她也一定得吃光光;这是原则,破不得,一破便无法坦然地要求妹妹和弟弟,但要芷芽跟一个交情不深的人解释这些又似乎太多余了。
    她看了一下反射在前视镜里那双浓眉微挑下的深遂眸子,不自地轻颤了一下,才开口说:“周经理……”
    “周庄,"他打了岔,加重提醒,"我的名字叫周庄,经理两个字省着上班用。”
    芷芽以舌尖润涩的唇,吞了一下口水,合作地喊了他的名字:“周庄。”
    “如何?"周庄忙回应了一声,以便堵住她将出口的反对。
    此时红灯正好亮起,让他有机会侧目打量身旁的人。
    他往椅背一靠,目光被她红亮得不可思议的唇吸引住。上回在计程车里,他无意间窥知她有副好身材,这次他又发现她有两片丰嫩柔软如花瓣的红唇,半合半张之际,能引起男人的某种遐想。不知何故,周庄就是觉得眼前这张不成熟、不世故的面孔很迷人!
    周庄想到这儿,蹙起眉头,一时间,除了"迷人"二宇,他竟想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她,只知道说她长得漂亮是蒙眼说瞎话,说她长得丑又绝非事实,说她平凡,正眼瞧她时,好像是真的很平凡,但背过身子后,她无色彩的面容和稻草人似的孤影却又能在他缤纷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并且不时地在睡梦中撩拨他的想像力。
    一见钟情吗?当然不是!周庄差点哑然失笑,他喜欢女人,尤其欣赏美丽又有大脑的女人,在赞美女人这方面他更是毫不吝惜,但这不表示他一刻没女人就会死,非得拉旁边这个土豆芽为伴,打发时光不可。截至今日,他已历经无数次的一见钟情,虽然场场恋爱的结果不是无疾而终,便是草率收场,却没教他对爱情彻底失望,反而让愈挫愈勇的他变得实际、谨慎,甚至无动于衷。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因为一时莫名的冲动,才把这粒"与人有约"的土豆芽从办公室里找出来,美其名曰是要协助她完成会议纪录,但他真打的歪主意是想把她连根挖来"吃",好确定她并不如预期中好吃,以便抹去连日来侵袭他睡梦是平淡面孔与火辣辣的身材;当然,如果豆芽真是表里不相应,可口味美得让他无剔可挑的,他不反对和她维持长久关系,直到任何一方厌倦为止。
    他承认这种想法有失厚道,但土豆芽紧盯着他看、一脸想吞了他的表情让他无暇多想,他只知道她对他有兴趣,既然如此,双方就是两情相悦,恰恰符合他交友的原则。
    绿灯亮起,他半合着长眼帘,将多情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到方向盘上,轻柔地又问了一句"如何?”
    这次,从她颊上泛起的红晕,周庄有八成的把握她会顺他的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芷芽抚住脖子,深吐一口气后,改变了主意,"好吧,那我就不把便当带进饭馆里。”
    “Goodgirl"周庄回头对她绽了一个嘉许的微笑,腾出右手轻搭上她的肩。
    受到他的褒奖,芷芽泛起酒后般的陶然,无限的喜悦也自然而然地从被他赞许的肩部输入她的心房时但她没因此忘记自己对弟妹的责任,于是颊上浮着两朵笑涡的她倾下了头,一语不发地从包包里拿出便当,以纸巾拭净铁匙,当着周庄的面,埋头吃起冷饭来了。
    周庄没想到她会临阵拆招,眉霍然大蹙,但即而想到她已让步,也就不再坚持已见,任她在自己的车里扒饭。一路上,他不时以眼角瞧着她不露半丝忸怩的吃相,那一脸的满足,仿佛她口里嚼的不是泛黄的青菜豆腐,而是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