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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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上午,屠昶毅的办公室就像老店新开一般的热闹,门扉自他进门后就一张一合地未曾闲下来。不少老部属和股东风闻他已归队,纷纷来电确定,要不就登门求证,就连他那个老实的五哥都跑来探消息。好不容易才送走一批,紧涌进的又是另一批,三个小时下来,被折腾得根本没时间办正经事,不得已,只好请秘书代他转达谢意。
    后来,秘书告诉他有女人来电,他以为是小含,毫不迟疑就接听,却是连着好几通“知名不具”的电话,嗲着声音要他大玩猜猜看的无聊把戏。最后他只好下通牒,除非对方报上“岳小含”的名字,否则他一概不接也不见。
    近一点时,内线响起,他随手抄起话筒,“喂。”
    “猜猜我是谁?”对方大叫。
    “女罗-!”他冷淡地回答。
    对方缄默数秒,才小心地道:“老山羊,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他一愣,“喔!是你!你人在哪里?”
    “楼下啊!喂,你在玩保密防谍的游戏吗?十楼到底在第几楼啊?我已经搭过五台电梯了,台台皆是过十楼而不停,我不希望这回又白搭第六台。”
    他翻着档案,心不在焉的说:“听我说,你得搭在角落的小电梯才能上来。”
    她脱口抱不平。“你这么可怜啊,人家就能搭大台的,为什么只有你去蹲那台小的?”
    “因为那是董事们的专用电梯。”他将话筒换手,纳闷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会想不透!
    特权!她恍然大悟,怜悯的口气马上转成不悦,“原来你这么‘大尾’啊!”
    “谢谢你的抬举。”他好脾气的说:“午餐已经送到,你赶快上来吃。那台电梯只到十楼,如果你笨得不会找人问,那只得辛苦你的大腿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久,岳小含上了十楼,被一个亲切的秘书阿姨领进门。她解释屠先生出去一下子,马上就回来。
    乘此良机,岳小含将屠昶毅结合现代与古意的典雅办公室梭巡一圈,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两脚似太空漫步般地踩向小会议桌。桌上放了两个饭盒,她大方地拉开椅子坐下,等待他的出现。
    “昶毅!昶毅!”
    两声呼唤过后,门倏地被人粗鲁的打开,一名身着华丽套装的中年女人像一阵邪风似地率先出现在门边,她后面紧跟着一脸忧心的邵美心,和另一个高傲冷艳的美女。岳小含打量这两个精明干练型的陌生女人,默不作声。
    邵美心将鼻梁上的镜架一顶,伸手挡住这两个女的。“大小姐,我说过了,董事长现在不在办公室。请两位在外面稍候,或者改天再来,好吗?”
    “你胡扯!”高傲的美女劈头反驳,“见宁姊,别听美心乱说。我今早打了三通电话约昶毅吃饭,他亲口跟我说没空,得加班。”
    “听到没,美心?船到江心补漏迟,我若改天再来劝他打消结婚的念头,就太迟了!他的破车还在,不可能走远的。除此之外,我还要问他,老头是不是真的已将财产转登记到他名下……”屠见宁一把推开秘书,高傲地走进来,一瞥见岳小含,高高在上的问邵美心:
    “这女生是谁?随随便便地赖在这儿干嘛?”
    岳小含自认态度已经够恶劣了,没想到这个颐指气使的恶女人的教养比她还差,忍不住便想用话讥她。上了年纪又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女人最怕被人嫌老。岳小含心有底案,拦下邵美心的话,甜甜地说:“欧巴桑,你若想知道我是谁的话,问我本人比较快。”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你这……”她抖着红唇,飙到岳小含的面前,抬起涂了蔻丹的手,不客气地推她肩膀一把,警告道:“小太妹,注意你的用字。”
    岳小含踉跄的退了一步,压抑下上前拉扯这满脸胭脂的女人头发的冲动,不屑地弹掉肩上的灰尘,皮笑肉不笑地重复:“小太妹我叫你欧巴桑。”
    邵美心怕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赶忙从中斡旋,“误会,一切那是误会!大小姐,让我为你介绍……”
    “美心,没你的事,你出去!最好赶快找到我那个宝贝弟弟。”屠见宁下完命令,转头两手环胸,瞪着岳小含。“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姊姊,连他都要敬我三分,你这个小娃娃最外不要不知好歹!”
    原来是他老姊屠见宁,那副母夜叉的凶相,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岳小含到屠家才三天,屠昶毅尚未跟她提过屠家其它人,但屠世民在聊天时,倒将一干儿女批评得一文也不值。
    岳小含碍于屠昶毅的面子,迟疑了一秒,但屠见宁一直用食指戳她的肩,戳得她好痛,当下不假思索地说:“我管你是谁!疯婆子!我叫屠昶毅欧吉桑,喊你欧巴桑还算客气!”
    屠见宁一听,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地将手一提,重重赏了眼前的女孩一记耳光,好将心中的无名火宣泄出来。
    一时眼冒金星的岳小含没料到这个女人真会动手打人,吃惊地呆伫原地,连身体都忘了闪。
    屠见宁得了便宜犹嫌不够痛快,接着再次扬起手,眼看就可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妹打得蹙眉迸泪的当口儿,屠昶毅适时出现,他疾步上前,从旁紧扣住她的手腕,魁梧的身子横抵在姊姊和小含的中间。
    “够了!姊,一巴掌已经足够了!若嫌不够的话,冲着我打,饶了小含。”他喝道。
    “小含!岳小含?!”屠见宁闻声抬头,甩掉弟弟的手后,狠狠瞪向他肩后的女孩,话带怨恨地说:“原来她就是那个小骚货!当我听说你要娶那个贱女人的孙女时,还以为又是一桩无稽之谈,没想到你真的胡涂地点头了。”
    被挡在屠昶毅身后的岳小含一听到有人污蔑自己的奶奶,血气直往脑门上冲,一步上前就想推开屠昶毅,但是被眼明手快的屠昶毅紧紧勒住腰,她仅能以口诛替代行动。
    “老巫婆!你说什么狗屎话?谁是贱女人来着!如果要比,你才是贱得当之无愧。以大欺小,我跟你势不两立!”
    “小含!住口!”屠昶毅一听不禁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之下大喝出声。“别再雪上加霜!”
    但平白被掴了一掌,又耳闻奶奶被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岳小含已豁了出去。“姓屠的,该住口的是你姊姊!是她在雪上加霜,不是我!你不去铲雪害,倒怪起我这个无足轻重的霜。”
    屠见宁见他们俩开始起内讧,狡猾的说:“昶毅,算是我的错好了。不过你也真该管管你的小新娘,她那张嘴可真是尖酸刻薄得很,简直就是青出于蓝嘛!一旦嫁进我们家门后,我这个大姑恐怕还得先申请‘探亲许可证’,否则不放贸然回娘家了。”
    岳小含死命地要挣脱屠昶毅的箝制,“你他妈……”
    屠昶毅不给小含任何机会,马上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又出口成脏,然后无奈地瞪了屠见宁一眼。“姊,拜托!别再火上浇油,让旁人看笑话。”
    “笑话?!这里有旁人吗?”屠见宁讽刺地睨了胸部起伏不断、发丝凌乱的岳小含,决定再扬蝎尾,要螫得她跪地求饶。“邵美心是你的心腹,对你忠心耿耿,而宣琦是你的老相好,自然称不上外人。反正屠家的脸都被爸丢尽了,你再怎么糟糕也是小巫见大巫。”
    屠昶毅见姊姊不仅没收敛,还变本加厉地扯出他的陈年旧帐,摆明是要兴风作浪,他心里极端不快,但真正让他铁青了脸的原因,却是臂弯里恍然为之一楞而停止挣扎的小含。
    他微倾头审视她,凑巧与她嫌恶的红目交会,知道“老相好”这个字眼已钻进她的耳里,他庆幸她的嘴已被捂住,否则又得没完没了。
    他回避小含的目光,抬首面对屠见宁,软声央求道:“姊,别再说了。”
    岳小含逮到机会,狠狠地朝他的虎口咬了下去,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她抓住机会,大嚷:“不!让她继续说!我倒要听听她能掰出什么戏来。还有屠昶毅,你再敢堵我的嘴,我跟你没完没了!”
    屠昶毅手压着渗血的伤处,默默地来回看着两个有志一同、坚决要杠上的番婆。
    俗语说:两虎争斗,必有一伤,更何况是母老虎?但不让她们俩吵个过瘾的话,这事绝对摆不平。于是他双手一摊,冷漠的说:“只许动口,谁要是动手打人,我会叫警卫来。”
    “我用不着掰。”屠见宁瞅了一脸寒意的弟弟,掩口得意地笑了起来。“岳小含,你以为凭你这副欠整修的丑小鸭样,我老弟就会看上你吗?”
    “少在我面前提那套乌鸦怎能配凤凰的论调,我又不是巴望着非嫁你的木头老弟不可,若非逼不得已,谁会愿意嫁个又老又乏善可陈的男人?”岳小含一心想扳回面子,无暇顾虑屠昶毅的感受。
    “木头?”屠见宁惊诧地回头与跟她同行的富琦互望一眼,意有所指地说:“这倒是我头一遭听人信么形容昶毅。昶毅是木头?哈!笑死人了!岳小含,我弟弟什么都是,就是不可能是木头。听清楚,当你还蹲在幼儿园念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情场与商场上的常胜军了,所到之处,可谓一呼百诺。所以你说他是木头,那是大错特错,他根本是一部冷酷、唯父命是从的机器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转头问他,我父亲帮他找的乐子,他可曾拒绝过?”
    岳小含尽管不想,但还是不安地扭头扫了屠昶毅一眼。他抱胸伫立一隅,双眼黯淡地迎视她,对于姊姊一席似褒实贬的话无动于衷,更不愿透露任何讯息。
    得不到任何答案,岳小含只能回首盯着眉头渐锁的屠见宁,发现她因为某种原因,正强烈嫉妒她的胞弟,于是她决定暂时忘却她所听到的话,大胆猜测道:“以前发生的事,我懒得理。至于你,全是因为分不到羹,才会恼羞成怒地挑拨离间。”
    屠见宁气得心里纠结,但表面上坦然道:“没错,我承认我是因为分不到羹而怒火中烧,但那是因为我该得而没能得到,反正嫁了人就是外姓了。”接着她技巧地转个话题,口气软了下来,“真正让人叫屈的是我有六个兄弟,但只有昶毅一人坐亨其成。即将身为屠家媳妇的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
    “不会啊,这道理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你其它的兄弟都是草包,只有屠昶毅搬得上抬面。”
    “哟!瞧,昶毅,刚才不屑嫁你的媳妇,倒开始为你帮腔,说起好话了。不过你也真是聪明,钱的魅力可真大,是不是?”
    屠昶毅仍是微-着鹰眼,闷不吭声。
    岳小含见状,粗声道:“别以为你自己死要钱,就擅自惴度别人的心。”
    屠见宁冷笑。“我指的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说话的当口儿还送给弟弟冷冷的一瞥。
    岳小含不得不狐疑。“另有其人?你是什么意思?”
    “要我说出来吗,昶毅?”她虚伪地冲着弟弟笑问。
    此刻,屠起毅换上另一张面孔,俨然就是生意人,闲适地将臀往桌沿一靠,双手交抱胸前,大方地说:“说啊!尽管说,你走这趟就是要找我的麻烦,丑话都说净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反正小含迟早得一窥真相,你愈早说出来,她也愈早学着长大,明辨是非善恶。”
    “你不怕我坏了你和爸的如意算盘?”
    他嘴角一掀,无所谓道:“我和爸从来就没打过算盘,如意这两字不知从何说起。”
    岳小含见两姊弟似有若无地以语言交锋,不耐烦地催促:“喂!屠见宁,你那么霸道,要说尽管说,少惺惺作态地问屠昶毅的意见。可不说的话,本姑娘要吃饭了。”
    “亲爱的,这个节骨眼还吃什么饭?”原本慵懒地靠在桌边的屠昶毅突然一蹬而起,上前抓住小含的领子,将她推到一脸怔然的屠见宁面前,双手护卫似地搭在她的双肩上。
    “咱们一起聆听姊的故事后,再吃也不迟。”
    “我怕消化不良嘛。”岳小含难得与他介作无间。
    “忍着点。”他亲密地搂紧她。“姊,请说吧,我和小含洗耳恭听。”
    “哼!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神仙眷侣的样子。岳小含,你根本被蒙在鼓里。也许你的确是因为想偿你奶奶的债才愿意嫁进我们屠家,但若论起我弟弟要娶你的动机,可就没有你那么单纯了。”
    “咦,怪了,我本人怎么会不知道有那么复杂呢?”屠昶毅笑着扯姊姊的后腿。
    岳小含乘机附和,“对啊!他又不是没嘴可以说话,非得由你代为发言不可。难道你就只有这么两下,无新把戏可变?”
    这件事本来该是严肃的,见他们一搭一唱地当话柄说笑,屠见宁反而懊恼了,她恨不能将话一次抖出,省得费舌。“如果外加一笔可观的财产为你添嫁妆呢?”
    “你别笑掉人的大牙了。我是谁啊?你老爸干嘛没事要帮我添嫁妆!添了半天还不是给了他儿子。屠昶毅,你老姊真是鬼述心窍、口不择言了。”她哈哈大笑。
    但身旁的屠昶毅没有笑,反而紧盯着老姊瞧,一手不自觉地收紧,掐进小含的臂膀。
    屠见宁继续说:“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爸爸活了八十多岁,娶妻四任,但自始至终都变态的爱着你那个无耻的奶奶。困为你奶奶的缘故,我们七个兄弟姊妹的母亲都没好下场,不是于绝望中病倒,就是含恨而死,坦白告诉你,你奶奶是我们兄弟姊妹七人的公敌,也是仇人!不信的话,你可以跟昶毅对质。当年我继母临走时说了一番话,而昶毅也曾哭着发誓他绝对不原谅那个女人。你现在当面跟他对质吧!”
    “是真的吗?”岳小含抬头狐疑地问。
    屠昶毅没有低头看她,反而紧瞅着姊姊,回道:“我姊说的都是真实的事,但那时我才十五岁。”
    岳小含深吸口气,并非出于震惊,而是年轻的她已听得一头雾水。她很难领会屠见宁到底要跟她挑拨什么。
    屠见宁以为计谋得逞,一脸洋洋得意。“看吧,我没骗你。昶毅是因为恨你才愿意娶你,此外再加上整个屠家的资产。”
    岳小含真的被搞迷糊了。上次她问屠昶毅这档事时,他说笑的样子不掺丝毫怒意,这回屠见宁却咬牙笃定的说屠昶毅是看在钱和复仇的份上才肯娶她。其实,不管屠昶毅为何动机娶她,她都不想追究,同为他俩本来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所以再难听的中伤她都无所谓。
    她烦躁地抬头,觑了严峻的屠昶毅一眼,不悦道:“你老姊到底在胡诌什么啊?她以为说这么一大堆,我就不会嫁你吗?她好笨!我又不是奶奶,才不甘心放弃在屠家做少奶奶的机会呢!”
    屠昶毅神色凝重地盯着她瞧一秒,旋即换上玩世不恭的态度。“姊,听到了没?看来你好意的劝退抵不过我这个小妻子的贪心哦!喜帖你该收到了,明天别忘了回家吃喜酒。”
    屠见宁见他们已有默契,气在心底。“昶毅,我真是错看你了!娶了她,你妈在九泉之下会不得安宁的。”
    屠昶毅闻言,双目一瞠,脸一黑,喉头倏紧。“反正我妈在世时,你这个刁钻继女也没让她安宁到哪里去。我肚子饿了,恕我不多招呼,请姊回去吧!”
    “你会后悔的!”她说完,朝宣琦点了一下头,扬起高傲的下颚,旋身与宣琦朝门走去,临走前不忘丢给岳小含阴森森的一瞥。
    邵美心适时退下后,岳小含得意忘形,顺口批评道:“老山羊,你姊好象巫婆喔!”
    他闻言,腮鬓抽动一下,冷漠地回答:“你是乌鸦笑猪黑,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毕竟是我姊姊,你这个小辈最好别太嚣张。”说完不看她一眼,径自拿起便当盒向办公桌走去。
    岳小含的心猛然被他刺了一下,不服输的小嘴一翘,喃喃说:“神经病!阴阳怪气的。”
    屠昶毅倏地旋身,威吓地诘问:“你说啥?有胆就再说一遍!”
    “我说你神经病!”她气得跌坐在椅子上,重捶光亮的桌面一拳。“你姊姊这样闹场,你还帮她说好话,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还有,我跟她素昧平生,无怨也无仇,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个五爪见面礼,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哩!她母亲的,我是衰到家……”
    岳小含的话还没说完,小脑袋瓜就被人揪住,一条白手绢随即掩上她的嘴,揉得她牙龈痛不可当。
    她使尽全力扯开他的大掌后,忿然起身指控。“你……你们屠家是不是人人皆有病啊!老喜欢掴人脸。”
    “我没掴你脸,只是代为清洗你那张不干不净的嘴。”他说完,还刻意甩了甩手绢。
    “是啊!你品行端正,德行可风,从没骂过脏话。”她小鼻子一皱,节节逼近屠昶毅,从屠见宁那边学到一招,也戳起屠昶毅的肩,“那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你姊姊那番含沙射影的话,那个叫宣琦的女人当你的老相好多久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今天见了人家怎么反而冷落人家,不屑跟她打招呼了?”
    屠昶毅意味深长地审视她噘着小嘴的模样。“你以为这样藉题发挥,声音就可以任意调大吗?”
    “我不是藉题发挥,我是在……”吃醋!她结舌两秒,迎视他嘲弄的眼眸后,猛吞口水,改口道:“我是在就事论事!刚才有外人在,我只好忍辱负重,现在你最好自己解释清楚。”
    “除非你承认吃醋,否则我不愿重提旧事。”他挂上虚伪的笑,安适地退回自己的办公椅,从抽屉中翻出三枝铅笔,打算一一刨尖。
    她脚一跺,懊恼不已。“我才没有吃醋!”说着抢过他手上的笔,顺手插入削铅笔机。
    “那宣琦是不是我的老相好就不重要了,对不对?所以我们就当你没听过这回事。”
    “可是我明明就听到这回事了,岂能装聋作哑?”
    屠昶毅不疾不缓地说:“所以我说你在吃醋嘛。其实吃醋就吃醋,就算点头承认,硬骨头也不会少一截。”
    她刨完第三枝笔时,努嘴思量几秒,想他的话也没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算我是在吃醋好了,但只有一丁点哦。”
    “好,只有一丁点。”她的一丁点妒意可以让屠起毅开怀一整天。“宣琦只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在念中学时,要好过一阵子,但是从没好到论及婚嫁。而且她高中毕业就结婚了,她先生很爱吃飞醋,和我老姊又是法学院的同学,所以婚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她反倒和我老姊走得比较近,成了她的跟班。”
    “你和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会因为我只承认一丁点吃醋,你也如法炮制地只说一丁点实情吧?别忘了,你姊姊还刻意强调‘老相好’那三个字。”她的话里夹了一个大语病,她本人没察觉出来,倒是让精明干练的屠昶毅暗乐在心头。
    他忍不住消遣她,“喔!原来你这坛飞醋不只吃了一丁点,甚至多到妒火中烧啊!”
    她的脸一陴红似一阵,最后转绿,深吸口气后嗔道:“你少罗唆,要内烧、外烧随我高兴,你没事管我妒火哪里烧!你这个惯郎中,不要每次我一扯东,你就聊到西。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我姊行事一向不择手段,为了激怒你,什么话都编派得出来,你若想和她斗狠,等个二十年后再说吧!”
    “屠昶毅,你别小看我!真要跟你姊斗,栽得拘吃屎的人不见得会是我。”
    屠昶毅白眼一翻,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我建议你二十年后再跟她斗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本人还想继续过二十年的太平日子。你若不急着当寡妇的话,奉劝你谨慎言行,以免让我早生华发,五十岁不到就得扛起拐杖。届时我们抱着儿子走在街上,人家可能又会对我说:帅老爹啊,带女儿、孙子出来散步吗?”
    本来还很悍的岳小含听到他自我调侃地道出将来的情景,脸颊竟羞红起来。“才不会哩!我会想出很多点子,让你忙得没时间去想老那回事。”
    “哦!是吗?”屠昶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试探性的问:“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暗示你什么?”岳小含狐疑地反瞄他一眼,字字斟酌,深怕说错一个字。“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啊,我所谓的点子是如果你真的怕老,可以上健身房或接受拉皮手。”
    他闻言脸一垮,没好气的说:“这种馊点子,你留着以后慢慢用,我是敬谢不敏。咱们闲话也聊够了,吃完餐盒,各自上工,可以吗?”
    岳小含龇牙反问:“我能说不可以吗?”
    他嘴一翘,慢条斯理地回道:“不可以。”
    一个下午,他们俩没有交谈,任凭岳小含制造各种嗓音,屠昶毅一概面不改色,不予理会。
    她将地理课本半举至唇边,心不在焉,贼溜溜的视线老往他身上飘去,尤其当他起身找公文或放档案时,她更是肆无忌弹地打量他修长的身段。
    她发现自己爱看他以手撑着满颚胡须的沉思模样,也特别爱看他绽颜豪放的笑容,更渴望能博得他的注意力,单单有他在身旁,她雀跃不止的心头如同涂上蜜般,耳边也充满窃窃私语的喜悦,原来要讨厌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他姊姊屠见宁,对他的态度也是矛盾不已,一方面很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不愿与他正面起冲突。
    接着她念头一转,开始幻想她的新婚之夜,明晚她该如何应对呢?虽然他说要跟她保持距离,但她认为那只是一时气话罢了。她该装出一副清纯羞涩的样子,顽强抵抗吗?
    不,她装不出来,搞不好还不战而降。或者该一丝不挂、大胆地躺在床上?但是人家说若隐若现更能挑逗男人的视觉,不过很可惜她也缺乏那种工具。
    遐想一个接一个地轻叩岳小含的脑门,又如梦幻泡影般迅速消失,她忽而笑,忽而锁眉,有时还噘着小嘴一头栽进书本里,摇得她一头短发满天飞。
    这般卡通即景被屠昶毅尽收眼底,他合上手边的档案,把铅笔往耳上一放,背靠在椅上,双掌合十托着下巴,剑眉俱扬地冷眼旁观她千变万化的表情。
    照平常时候,他会被她滑稽的傻样惹得发噱,但是一想到小含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又老又无趣的话语,他心灰意冷不已,本想一笑置之,却始终无法排解心中的躁闷。两个小时下来,他绷着神经设法专注看公文,看到眼睛都脱窗了,但该死的她老是制造悉悉卒卒的声音,教他耳根子静不下来,再这样熬下去,他的耐力铁定会被自己的固执磨光。
    于是,他打破沉默,调侃她:“哟!三十年枯木终于逢春了,什么书这么好看,能让你吃吃发笑?”
    岳小含闻言,猛停下摇头的动作,心虚的说:“没有啊,只是在念地理。”
    “念完了吗?”
    “当然还……”她不敢坦承自己呆坐两个小时的结果,仅翻过第一章,于是避开他炯炯的目光,改口说:“还有一些些没看完。但是我很累了,可不可以下次再看?”她没撒谎,“一些”的二次方等于“一些些”嘛!
    尽管不信,他还是和气的说:“那把东西收拾一下吧!咱们照计划去领戒指。”
    岳小含大吁口气地点头。她打开书包,小手扫过桌面,便将课本尽数纳入书包内。
    ★★★
    华灯初上,暮霭低垂时分,他们从珠宝店走出来,坐上屠相毅的吉普车,朝“朝日园”驶去。
    从屠昶毅万分不乐的脸上、僵直的背脊,以及紧握方向盘的拳头可以得知,他正以全身的精力克制自己别在蜿蜒小道上飙起车来。
    而一旁不知死活的岳小含则毫无警觉,还念念有词的抱怨──“屠昶毅,你知道吗?刚刚那个柜台小姐的眼睛像涂了一层牛油似的,她竟然偷偷问我:‘你爸爸是不是要娶新太太了?’你说好不好笑!最好玩的是,当我回答她我就是个新太太时,哇,她那个脸不知道歪到东经第几度了!哈!喂,你怎么都不笑?笑一个嘛!”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角,往上一推,示范给他看。
    对于她刻意的讨好,屠昶毅视而不见,只是低沉地说:“对方并无恶意,只想客气做生意。我们犯不着当着十来个顾客的面给人难看,还讥人‘眼睛涂了牛油’之类的刻薄话。”
    岳小含的手倏地缩回,大为不快。“咦,我是替你出气耶!你根本没她说得老……”
    “我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老。”屠昶毅冷冷地瞄她一眼,继续他未完的话。“而你却巴不得全店的人都知道我们是‘老少配’,你甚至忘了自己正穿着一身的高中制服!”
    “那又怎么样?你干嘛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别人的想法我懒得理,你的想法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从我卸任的这三年间尚未对人大声吼过,但跟你相处不到三天,我已全然忘记什么是幽默感。你,岳小含,天生异禀,绝对有把人逼到神经错乱的本事。”
    岳小含顿觉受辱,不甘示弱地驳斥:“屠昶毅,你是心理作祟!每次发火就把错怪到我身上。”
    “我心理作祟?”他讽刺地一笑,不温不火的说:“看来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我看真正心理作祟的人是你。在你认识的人面前,我只配引荐成舅舅,而在陌生人面前,你倒大方地宣布我们的关系,甚至幸灾乐祸似地等着看好戏。好象凡是能让我尴尬的事,你皆可从中得到无上的乐趣。你若真看我不顺眼、不想嫁我的话,趁这辆破车还没开回家前赶快说出来,让我直接送你回你奶奶家,此后咱们两家的债务一笔勾消,免得日后你我成天生活在枪林弹内之中。”
    岳小含闻言只能呆坐在座位上。
    他毫不在乎的一席话像一阵冷风,强势灌进她不及遮掩的耳朵,造成她耳呜好几秒。
    其实对于他的休妻计划,她应该谢天谢地的手舞足蹈、大声附议才对,但是,现在的她除了难过与羞愧外,心头竟泛起几分眷恋、不舍与责难。
    她十指绞着裙摆,暗咒:这个老山羊还真狠哩,当真说休就休!他以为她是试用品吗?用得不爽,往回邮信封里一丢就可以退货吗?
    “怎么样?”屠昶毅斜眼微睨,满不在乎的问:“我这样擅作主张,绝对会触犯我父亲,你若不想嫁我,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哦,”
    岳小含双肩豁然一耸,转眼给他一个狐媚的微笑。
    “你在作梦吧!我说过了,不会轻易放过享福的机会。你愈是想摆脱我,我就愈不让你称心如意,我打算缠你到死,先是一点一点地在你饭里下砒霜,等到你入土为安后,所有屠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的了。届时,我要怎么拆房子就怎么拆房子,而你那个巫婆姊姊屠见宁最好早点下冥王府报到,否则我不会轻易饶过她!”
    “既然你如此坚持的话,我们为何要等到以后呢,何不现在就让你称心如意?”话甫落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稳健的手操控着车子,连连换了三档后,猛踩离合器加速,甚至当车行经弯道时,他都没有迟疑或减速的打算。
    这时的岳小含仍茫然不知其所云,等一回神,前面就出现一个大弯道!
    眼看他们就要顺着离心力,连人带车地栽下山谷时,她赶忙捂住眼睛,怵惊地疾喝:
    “慢下来!慢下来!屠昶毅,你这白痴,我是闹着玩的!要飞出去了!哇!”
    一秒后,车子并没有飞出去,仍在车道上跑,车速也已减慢到适中,但岳小含是典型的恶人没胆,屠昶毅这种赌命的开车方式已把她的心脏从胸腔吓到腹腔了。她一脸凄惨,抑不住胃里的翻滚,尤其当他得意且悠扬的口哨声传进她耳里时,她控制不住地回头狠瞪他一眼。
    他一改阴霾,若无其事地对她眨眨眼,轻松地回她一记:“喔!抱歉,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但从明天起,一切都由不得你高兴,离婚更是不可能,唯有死亡能剪断我们之间的联系。这样你明白了吗?”
    岳小含顿觉被人暗暗消遣,赌气地说:“非常明白!但我要警告你,我们岳家女人都有断掌,先入地狱的人可能是你。”
    屠昶毅呵呵一笑,回道:“真是巧!从小也有人说我会克绍箕裘,跟我爸一样是克妻命。这么说来,你我应该是天生绝配嘛!”
    岳小含觑眼相视,无言以对,不认为这件事可以拿来当玩笑看。痞子!这种事也能这样比的吗?
    她开始后悔刚才的愚蠢,没能把握时机开溜。但是她灵光一闪,有所领悟,或许屠昶毅自始至终根本无意放她走,那么他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试探她又是为何?颇令人费解。
    莫非……老山羊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想到这儿,她又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迅速地窥瞄他一眼,他专注开车的自大相象根本没把她放在眼底,于是一种懊闷的感觉又压塌了她的自尊心。
    岳小含警惕自己,要不是屠世民坚持,像屠昶毅这样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地和她结婚呢,若再奢望他会爱上她的话,那除非是苍天不长眼。
    她暗地祈盼,愿屠昶毅永远不要洞悉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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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岳小含再度面对太阳时,已是她签下卖身契的倒霉日子。而提及倒霉,她得老实承认那是她三天前的成见。如今,她倒觉得自己能嫁给屠昶毅这号人物,可能还是她积了三辈子的阴德才赚到的。
    她分析自己之所以会幡然一变的原因后,勉强理出三点理由来搪塞自己。
    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的改变乃出于势利与贪一方之财的缘故,因为嫁一个供吃、供住、供玩又供零用金的现成凯子郎,总是比守株待免好吧!
    第二,因为她好色,巴不得能名正言顺的上他的床。随着七十二小时的飞逝,她发现他这个“缘投桑”很会吊人胃口,尤其是让她开荤、了解“人之初”后,就对他完全失上了抵抗力,在短时间内把她从贞洁“劣”女变成一晌贪欢的女色魔。
    第三,他一定是在她身上下了蛊,而能解蛊的仙丹妙药就是他本人。要不然,她怎么会对他的举动那么在乎,甚至介意到想飙到他面前,摇尾乞怜的求他替顾她一眼?
    昨夜熄灯至今已过了十四个小时,这期间,他没念过她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整个早上他只着一套慢跑装,双手比前又摆后地指挥大局。而被化妆师上了“叠”厚似千层糕妆的她就好象是屠家多出来的家具一般,没地方可让她歇脚,只能挨墙靠壁站,最后她被逼得无地可蹲,只好上楼横趴在窗台,俯瞰庭院外面忙得一团乱的工作人员。
    而今儿个的天气又好得不象话,不能为她营造些郁卒、悲惨的心情。琉璃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棉花糖般的云,暖暖熏阳散发光热,透明的金芒自其间曳洒在柠檬绿的舒爽草坪上,把珠圆玉润的晨露映照得闪闪发亮,翩翩起舞的白蝶公然在花丛间追逐嬉戏,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猫小姐正死皮赖脸地躺在屠家墙角边,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三只即将抓狂的“猫王”。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哪知才刚低下头,就瞟见窗台前的土盆里,有一对动作迟缓的蜗牛正毫无顾忌地亲热着。
    “老天!”她嫌恶地将窗帘拉下,酸不隆咚地说:“全都是贺尔蒙在作祟!”她有股冲动,想一把挥去这虚假的灿烂。
    不仅仅春光明媚的天候教她反常,另有几桩事也是出乎它意料之外的。
    首先,她的婚礼相当本土化,是那种吃流水席的,因为屠世民认为这样办桌才够热闹,才能吃出本土的喜气味。而屠老爷命人为她准备的白玫瑰头饰竟出乎意外的大,当她将花饰往头上一戴后,就如同顶了个大探照灯,莫非这暗示她和屠昶毅的未来将是个无底黑洞?她急忙甩头想-开蠢念,不料“玫瑰灯”又滑至她额前,惹得她想一把拨开这累赘的玩意儿。
    再来,屠昶毅的兄弟姊妹、侄甥孙儿还真是出乎意外的多,多得让她无暇去记谁是谁,只能碰运气的大玩“连连看”。敬酒完毕,岳小含猛然发现沾了屠昶毅的光,自己的身分也连带水涨船高,一跃而至婆字辈。妈妈咪啊!在被四十来岁的“侄孙”喊声表叔婆后,她不老也先衰。
    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喘口气时,她却如坐针毡,无法平静下来,因为她的肚皮快被茶水撑破了,她甚至觉得后面的拉链随时都会爆开。于是,她只好拚命朝屠昶毅使眼色,要他低下头来,但他对她的求救竟视而不见,身子一旋竟和别人打招呼。
    她承认,这种老土、滑稽的矿坑公主模样的确教人不敢恭维,但他也没必要做得那么明显吧!连看她一眼都不屑。
    终于,呕了一上午气,她猛然拉下屠昶毅的头要他正视自己,龇牙冒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喂!我憋不住了!你们家最近的厕昕在哪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住他的手,两脚交叉地晃来晃去。
    屠昶毅见状,从容欠身告退,一话不说地大步领她到车库。可惜他们还没进入车库,就已瞄见五位三姑六婆大排长龙。她还来不及听她们谈“那个不知分寸的新娘”怎样怎样,就被屠昶毅拉上了楼。很不幸,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楼的盥洗室竟然也“客满”!
    她冷汗直冒,忽地弯下腰,紧抱着肚子打颤,“我不行了!就快……出来了!”
    “在这里怎么成?你要下金条,总得找个坑蹲吧。”他口里没有讶异,只有谴责,好象认定她一定会干出这种不上道的拙事。
    她没好气地觑他一眼,粗声道:“我不是白痴,当然知道此地不宜撇大条,但是我真的走不到了!”
    “走不动?你到底是吃了什么?”他搀她起身,双手围着她细小的腰肢,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吃,只有喝茶的份。喔!老天,不拉一顿我会死……屠昶毅,我若真的翘了辫子,铁定是被你克的……”她抬头想狠狠瞪他一眼,没想到看见华服披身的他,眼珠子一凸,就为他的英姿勃发所倾倒,随即想到“天不假年”的自己再也没机会缠他,不禁呻吟了起来。
    “怎么办?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我这么年轻,还没想到要怎么死哩,你说土葬好,还是火葬好?或者干脆一点,把我全身解剖,看谁缺啥就拿啥,然后再把我丢到酱缸腌一腌,做成木乃伊好了。哇!好痛喔!该死的屠昶毅,你有没有听到!”她抖着唇,甩开他的扶持,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剧烈地打冷颤。
    屠昶毅倾下身子扯住她的手肘。“你这个傻瓜,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告诉你,你的气旺得很,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哩。”
    嘴上调侃归调侃,屠昶毅见情况不妙,猛地将她横抱而起,十万火急的往大梯上冲去,千层白纱里着他的黑衣,迅速消失在三楼的楼梯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