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2-19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岳小含倏地睁开眼睛,冷得直打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一阵阵硫磺味扑鼻而来。
    抚了抚手臂,她茫然问道:“这是哪里?”
    她注意到他已换上了长裤、运动鞋和厚外套,脖子上挂着一份袋装地图和指南针,正在检视手电筒的电力,光线照亮他形状美好的胡髭,直挺的鼻子在脸上映出长长的鼻影。
    他猛然熄灯,在黑暗混沌中,简略地说:“冷水坑。”然后递了一套衣服给她。
    “大了点,但很保暖,换上吧!”
    她一语不发地将长裤套在百褶裙下,穿上大衣后便步下车。站定后,过长的裤脚让她看来滑稽得像个小丑。她玩兴一起,蹲下身让裙摆遮住膝盖,学武大郎绕着他走了一圈。不一会儿她又学京剧里的青衣舞弄起水袖,摇曳着款摆生姿的娇躯,甚至还含羞睇地-了一个媚眼给屠昶毅。
    屠昶毅被她的行为惹得发笑,趁她绕到自己左手侧时,及时揽住她的肩头,强迫她稳住身子,然后半疼爱、半谴责地说:“小八婆,正经点,留些体力好爬七星山。”说着为她戴上连衣头罩,体贴地在领围处系了一个活结,然后蹲下身子帮她卷起两节裤管以便她行走。
    他这些小动作看来微不足道,却让岳小含倍感窝心,心底不由得漾起一圈微妙的涟漪,不服从的态度也悄悄降到最低点。
    “你放心,我不会爬输你的,老山羊。”
    “是吗?”他兴味盎然的抬高脚,将慢跑鞋抵在车屁股上,弯身系紧鞋带,一边提醒:“爬山可是山羊与生俱来的天赋哦!”
    她紧盯着他豪犷却不失优雅的举止,纳闷为什么一个单纯的系鞋带动作会让她心猿意马。她发誓,他的十指会放电,尤其是昨天……突然,她注意到他鹰眼微微-起,揣度地打量着她。
    她清了清喉咙。“我只说不会爬输你,又没说会赢你。”
    于是,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上了石阶,一路上,他不时回头查看她的情况。
    岳小含很讶异他竟然能在短时间内装备齐全地在夜里健行,她猛然发现这个人很有组织概念,也难得迷糊,他一切的行动都是深思后才施行。不像她,老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反而没他跑得远。再说,平常她虽然疯疯癫癫的,却决计不会在晚上来爬山。但是他就会,难得疯狂的正常人一旦发癫起来,那种震撼力是会教人刮目相看的。
    因为她边走路边想事情,走得不甚稳当,除了小石子把她的手掌磨得渗血外,她还踩错阶差点滑下石坡,因此他懊恼地发出通牒:“小姐!你一心别二用好吗?专心走路,别想东想西。手给我!”
    她毫无异议的将手递进他厚实的大手中,一股热流从她的掌心传送至四肢百骸。她再次发誓,他真的会放电。还有,她好喜欢这种温温麻麻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冷谧、黑沉的环境中。
    他在黑暗中的牵引似乎象征某种承诺──安全、呵护与值得信赖,好似狂风骇浪里屹立不摇的灯塔之于离航的船,或如永恒长驻中天的北辰之于迷途的人-而她,彷徨多时的岳小含累了,只想乖顺地依从他的指引。仿佛怕他弃她离去,她的手自动反扣住他的,五个指腹紧得几乎陷进他的肌肤。他跨着坚定的步履,默默承担她的依托。
    由于天暗路不明,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走上观测站,从观测站住左望去,可以远眺金山和基隆外海,幽冥的海与星辰满怖的天空被隐约渔火昼出一道弧形的地平线,黑黝的海岸偶尔出现一长排幽渺的灰白浪花。
    可惜刺骨的风呼啸地从四面八方刮来,像无数淘气的小精灵恣意拉扯她的头发,本来柔顺的发丝现在却利得跟钢丝一般,刮得她脸好痛,她忙往他的腋下钻去,好挡开恼人的风。
    屠昶毅不介意为她遮风,只是为了免去她的反感,他采取被动的配合,建议道:
    “你不是要看星星吗?我们找个风小的地方窝一下吧。”说完他掉头走下木阶,她则顺从地尾随其后。
    他在一颗大石后找到不错的观景点,让她坐在风小的地方,自己则又走了两、三步才坐下,刻意和她保持段距离。
    岳小含曲起双腿,下巴顶着膝盖,遥望天际。
    他暗地观察她仰望星星的寂寞侧影,低声问:“星星好看吗?”
    她小声的说:“以前爸爸总是喜欢跟我谈星星,他说星星就好象是人的愿望,而人太贪婪,愿望也太多,多到自己都数不清楚。那时我才七岁,听不懂爸爸的话。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大,奶奶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他的死讯。你知道吗?接受残酷的事实是我们岳家的传统家教。”
    “因为他已入了美国籍,美国方面的科学单位只让我们看一眼他的遗体,就以科学机密为由拒绝我们领回。那时的我虽然伤心,但仍能接受他的离去,可是随着年纪愈长,反而愈不相信他已走了。我常常梦到他来看我,跟我说他没死,只是被人冷冻了,要我去接他回来。我曾试着跟奶奶和妈妈说,她们都以一种容忍的眼光看着我,并要我别胡思乱想。我也宁愿相信那是梦,因为那样可以减少许多人的困扰,不过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深处永远都会有这个疙瘩存在。”
    “除了你母亲、奶奶外,你跟其它人谈过这件事吗?”
    “嗯,还有我妹妹,但她年纪还很轻,我妈不许我去混淆她。不过,她也说她梦到过爸爸。”说到这儿,她脸上有丝兴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爸也许真的没有死。因为我老妹是在我爸临死前受孕的,而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
    “你老妹有可能是听了你的话,翻了你爸的照片后,所产生的心理投射现象。”他不想浇她冷水,但单用安慰给她一缕希望于事无补。
    “我老妈也是这么说。”她沮丧的说,然后打开矿泉水,仰头灌入喉咙。
    “但我相信灵魂不灭的说法。不管他是留在人间还是已死去,都不能改变你和他之间的联系。你只要知道他爱你,希望你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她犹豫的看着他,嗫嚅道:“你曾经失去过挚爱的人吗?”
    “譬如?”
    “谁都行,亲人、宠物,或者是……”她忸怩好半天才问出口:“爱人?”
    他深深地斜瞥了她一眼,暗忖,莫非她对他这个“欧吉桑”起了兴趣?
    不论如何,这总算是个开始。他点点头。“有,它叫蜜妮,我十七岁那年,它惨死在车轮下。”
    岳小含眼底浮起一抹同情。“你一定好爱她,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吧。”
    “初恋情人?才不是,它是个母狗。”他的口气不怎么好,不过那是因为他正憋着笑。
    “她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她?”岳小含以为他口气差是因为他太在乎蜜妮了,因此很想知道这个蜜妮在他心中的分量。
    “它什么都没做。”说完,他头一撇,自袋子中拿出一个饭团,拆开包装纸,囫囿地往嘴里送。
    “我不相信,她一定做了让你伤透心的事。”她一口咬定,随即遽下结论。“你是不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进而心灰意冷,最后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才在三年前辞去令人称羡的职务?”
    屠昶毅没为她大胆离谱的假设喷饭,却差点被口中的食物噎着,他猛地一咳,用力抡拳击胸,大吼:“我吃饭时,别讲笑话好吗?会噎死人的。”
    “你不说真心话,噎死活该!”她嗔道,然后挪身到他身边,像只大眼圆睁的小青蛙般蹲踞其侧,倏地掰开他的大手,夺走饭团。
    屠昶毅没跟她抢,只是用食指将她凌乱的短发顺至她耳后,提醒她,“喂,口下留情,留点给我。”
    她扮个鬼脸,对他吐吐舌。“你一口就吞了二分之一,剩下的是我的。”她张嘴一连啃了三下,塞得满嘴都是。
    蟒蛇岂能吞象?屠昶毅无奈地摇头大叹,“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吃相像啥吗?”
    “要饭的?”她挑眉假笑。
    他虚伪地冲着她笑,“才不是,连乞丐都比你斯文,还会懂得看人点头。你刚刚的行径和一只蹲踞在荷叶上、吞下一斤蚊蝇的贪婪青蛙没两样。”
    “那是因为我饿啊!吃饭皇帝大,你有没有听过?”她盘腿坐在地上,从装食物的袋子中拿起一包巧克力,撕开包装纸,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袋子里多的是食物,你饿,也犯不着抢我的。”
    屠昶毅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岳小含恶作剧的兴致全没了。
    “小气鬼喝凉水!人家好心问你问题,你推三阻四不肯答。只不过吃你一点饭团,你就跟人家凶,说我吃相难看像青蚌。屠昶毅,你去死啦!我咒你八世长不出胡子,时时刻刻得挺着两个水球走路,然后每月还得固定活受七天罪!”她一古脑地将所有不满宣泄而出。
    “你别乱兴文字狱啊!我并没有说你像青蛙……”他慢调斯理的解释倏地被她打断。
    “我并不鄙视要饭的,但你的确说我的吃相不如乞丐。”岳小含偏要跟他计较。
    “我没有,我是说你的吃相不如乞丐斯文,这两个意思差得远了。”屠昶毅和颜悦色地解释。
    岳小含冷哼一声,翘起下巴,啄起小嘴,拒绝跟他说话。
    他掩嘴偷笑,讨好的说:“好吧,锦衣卫小姐,算我屠小人词拙、遣词不当,不小心开错了玩笑,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回。”
    她眼波一转,嗔道:“算你识相!但是那个蜜妮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绕了半天,她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我说过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听我的话跑到路上,我还来不及去救他,已被车辗死了。”
    “那不是她的错啊!一定是你不会说话,惹她生气。”她口里有着责难。
    他又拿出一个饭团,咬一口,漫不经心的说:“我不是已经承认我天生词拙了吗?”
    她伸手又要抢饭团,但被他闪开了。
    “你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她死得已经够冤枉了,你还批评她是母狗。”
    屠昶毅再也受不了,决定跟她说明白,免得误会愈闹愈大。“你可真会想岔。‘她’的确是一只母狗──一只淘气、贪玩又爱撒娇的科卡,喔!它还结扎过,至少兽医是这么跟保证的。你从头到尾只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不会说话,尤其是跟狗交谈。再来,它死的时候我十七岁,即使伤心得要死,也不会等到那么久才发作。老天!你竟能把三年前的事和十四年前的狗扯在一块。”
    岳小含尴尬的笑了笑,不敢相信她竟被他戏弄了!
    “蜜妮真的是只母科卡?”
    “林旺真的是一只公大象?”他学着她可怜兮兮的腔调反问,但她给他一记白眼,这让他呵呵笑了起来。
    她蹙眉问道:“笑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有张可爱又消稽的卡通脸?”他不答反问。
    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反应,“什么!我是卡通脸?!这算什么话?指桑骂槐,还是借机损人?”
    “哎哎哎!你才十九……”
    “二十。”她咬牙更正他的错误。“我二十岁!”
    昨天之前她会竭尽所能的躲避成长的事实,但在屠昶毅的面前,她不甘心被他矮化,尤其是在年龄上。
    “好!小姐,你才二十,思想却如此灰暗。我不过是说出我所看到的事实。说你卡通脸,是因为你的表情丰富有趣,可没掺杂丝毫贬抑。”
    此刻岳小含觉得“卡通脸”这一词该离她远一点才是,毕竟她不再是个小女孩,而这结果还是他一手造成的。但从昨日至现在,他连一句赞美的话都没吭过,足以显示她缺乏令男人心悸与渴望的女性特质。
    她不禁怀疑,以屠昶毅这么优越的条件,为什么肯娶她当老婆?就一个单身汉而言,四十岁才结婚是稍嫌晚了点,但对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而言,那是黄金档的适婚年龄,燕瘦环肥任他挑,他根本没道理委屈自己娶个“卡通脸”!
    想到这里,岳小含万分懊恼,今天之前,她认为留了一嘴山羊胡的屠昶毅是个三流角色,怎么才过没多久,他就成了有优越条件的男人了?她轻咬下唇,满眼怨叹地觑他一眼,气他用那么没情调的话赞美她。
    屠昶毅接收到她的眼波,饶富兴味的看着她。他想不出要用什么话赞美她,卡通脸是他所想到最贴切的形容词,因为她不矫饰,不扭怩作态,自然流露的天真率性,在在吸引他,虽然她那颗过度防御的心太过世故,所幸她有张喜怒哀乐尽现的卡通脸,得以让他一目了然。但是他毕竟没有超能力,老是玩猜心的游戏也是很累的。
    他下定决心,除非这小妮子打算学习双向沟通,而且愿意当他老婆,不然他不会强迫她适应一切。
    “小含。”他轻唤她一声。
    “干嘛?”她心行不甘地抬头,闷闷地问。
    他犹豫一会儿,言不由衷地问:“你的名字有特别意义吗?”
    “特别意义?我不晓得,只是我出生时,碰巧赶上奶奶特别珍视的兰花花期,那种兰叫作笑玉。所以我的名字是由‘笑玉含苞’而来。不过,大概是我天生没那种附庸风雅的命,英明的户政人员阴错阳差帮我改了名。”
    原来还有这等的事啊!屠昶毅觉得有趣极了,不过他接下来要谈的真可是一点都不有趣。
    “小含。”他唤。
    “又干嘛?”她还是没从沮丧中回复过来。
    “我考虑过你的提议了。”
    “什么提议?”
    “就是你昨天提到关于夫妻之间的事,也许……我们真该等到你考上学后后再说。”
    “为什么?”她直言迸出,贝齿随即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弃妇的表情,但这很难办到,尤其她已渐渐习惯他的温柔。她心里暗忖,他一定是觉得她的表现乏善可陈,所以宁愿不和她有进一步的关系。
    屠昶毅注意到她的脸部表情,低斥:“不!别多心,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干嘛改变主意?我昨天死求活求地要你别碰我,你不肯听,现在反而良心发现,宣怖我们不用睡同一张床了。不过,告诉你,我高兴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你虚伪的动机是什么。”
    “好极了,我不用解释太多。”他顺水推舟,“你只要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关心你,希望你能专心考试。今早我同一些老师谈过你,他们相信以你的资质再加上专心一致的话,要考上大学绝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够确切掌握这最后三个月的时间。”
    “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能!”她赌气的说,双臂一抱,头一扭,不再睬他。
    “是不能,还是不愿?”屠昶毅以手控制她的头,强迫她看着自己。
    “都是!”她被迫迎视他,不由得恨恨地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排斥学校?”他音调一沉,为她执拗的脾气伤神。
    “学校的课程无聊得要死,老师讲课又不生动,更烦的是我打瞌睡又没碍到别人,竟然还要我在走廊上罚站!”
    “小含,上课打瞌睡本来就是不当行为。若换作是你在讲台上授课的话,不知道你有没有雅量忍受这种挑衅的行为?”
    “我起码会先检讨自己是不是有尽到做老师的责任!”她大声顶了一句。
    “但是你连做学生最起码的义务都没尽到,又有何权利去诃责别人?”他尖锐地反驳。
    她无话可说,久久才忿然的说.“你又不是我爸,少在这里教训人。”
    “我知道我不是,也很高兴我不是-我要是你爸的话,早就好好抽你一顿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逼你去上学,因为那么大的人还要人拿着鞭子挥才肯听话,实在很丢人。”
    “你不敢!我是你老婆,不是佣人,也不是奴隶。”
    “喔!那你就看我到底敢不敢。”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岳小含见状,气得只想一把扯掉他嚣张的胡子。
    他佯装没瞧儿她怒发冲冠的模样,环顾四周一圈,评道:“又起雾了。”然后正视她。“把东西收一下,我们该下山了。”
    “不要。”她将头撇过去,不屑地拒绝。“要收你自己收。”
    他闻言耸耸肩,径自开始收东西,五分钟后他已收拾妥当。
    “来吧!别闹脾气了,我已决定照你意思做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屠昶毅朝她伸出手,和颜悦色道。
    “我……”她结巴,说不出话,心里直喊:但我不想改变婚姻之实的关系啊!她始终没脸说出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仿佛是在比耐力,他们静得像两个被钉死的木头人。最后是屠昶毅移动步伐走上前,把她架起来,强迫她站稳。
    她顽强地甩开他的搀扶,没想到腿一软,差点跌倒。屠昶毅眼明手快,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哎哟!死山羊,看你做的好事,”
    “又怎么了?别耍把戏。”
    “谁跟你耍把戏!我的腿是真的麻痹了!”她毫不客气的反驳,忘记是自己蹲太久的后遗症。
    他无可奈何的看了一下表,打定主意,将剩余的食物和垃圾一并递向她。
    她一脸不可置信,好象他教唆她去杀人,而不是举手之劳的小事。“见鬼!我才不拿!你这个没良心的欧吉桑,我脚都麻了,你还要奴役我。”
    “安静!你说话的分贝大得足以吵醒山脚下的人。”他低斥,好脾气已被顽冥不灵的她榨去百分之九十九。他硬将东西塞到她手上,然后转身背对她,命令道:“上来。”
    “我……”
    他不给她机会说话,恶语地催促:“现在就上来!否则我放牛吃草,让你一个人蹲在岗上露营,享受餐风饮露的滋味。”
    岳小含一听,忙打量四下。
    这儿夜深沉、风萧萧,虽然没有怪鸟长鸣,但光是想象孤零零地置身此处,不被吓出病来,也会吓出尿来。她认命地瞅了他宽阔的背影一眼,心中彷徨不已,最后见他不耐烦地要起身,她才慌乱地使劲一蹬,攀上了他的背,像个小娃娃似的,腼腆地缠着他的颈子和腰际。
    他长吁一声挺直腰杆,两手向后轻轻放在她的臀部,确定她的重量,便开始迈步向前走。
    她将绯红的右颊贴在他的背脊上,聆听他短促却均匀的心音,感受他稳健的步履和适中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她松地紧绷的神经,满足地趴在他身上,渐渐地沉睡过去。
    ★★★
    叩、叩!两记敲门声后,纪元隔着一道门,催促着:“少奶奶!请起床,已经六点半了。”
    见门后没动静,他又用力敲了几下,没想到里面传出恶言恶语的叫嚣,足以媲美河东狮吼。
    “这里没有叫少奶奶的!七早八早叫人起床的是缺德鬼!去死吧!”
    纪元被骂得灰头上睑,只得摸摸鼻子,忍不住又开始埋怨屠昶毅。
    “这下倒霉的事全推到我头上!少爷也真是的,老早就要他娶贤妻、生良子,偏把这番忠言当作耳边风,现在倒好,挑到一个喜欢赖床的小泼妇,分明是在劫难逃。咦?啥米碗糕声?”
    纪元正想打退堂鼓离去,突然听见房内钤声大作,想是行事按部就班的屠昶毅为她调的闹钟,不一会儿,门板上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接着几片金属掉下地,发出叮叮咚咚的残音。
    显然,一缕“钟”魂已缈,同样难逃“疤面女煞星”的魔掌。纪元一想到闹钟的惨状,不禁摇头。
    “老纪,你愣在这儿干嘛?”
    屠昶毅突然出现,吓得纪元的心差点蹦出胸口,他转身没好气地答:“我还能干嘛?
    我照你大少爷的吩附,给你的准悍妻MorningCall,你的好媳妇骂我缺德鬼,还咒我去死!我拿你们家多少钱啊,得这样低声下气的。古有明训:择婿当视头角,择妇须观庭训。光比这点-岳老太婆就比你爸技高一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下回劳你自己办。”
    接答咕哝不休地抱怨屠世民没眼光,挑了这么一个尖牙利嘴的小女孩。
    “对不起,老纪,她是冲着我来的,不是针对你骂。我昨晚带她去爬山,迟至十二点才回家,她八成还没睡饱,在闹脾气。”屠昶毅怕老纪难过,连忙安抚。
    “知道啦,你赶快去叫醒那头小母狮吧。如果还是没效的话,届时我再请两广醒狮团来助阵。”纪元说着,人就下了楼梯。
    屠昶毅拉起运动衣角抹掉脸上的汗珠,直接开门进房。
    床上的人抱着被单,心满意足地侧睡着,她双手双足平行并合、直伸,形成“匕”字,猛然一看,那个姿势还真像澳洲的无尾熊哩。
    他趋前在她耳旁轻唤:“脏小猪,起床了!你还得洗澡,没时间赖床了。”
    “让我再睡一会儿嘛。”她咕哝一句,抱着被子侧翻了一百八十度的身,把他甩到身后。
    “不行!你再睡就要把头睡掉了。”这回他态度强硬,强把她拉了起来,要她站稳。
    但她全身软得跟泥娃娃一样,一旦松手就会瘫软在地。
    “小含,醒来洗澡。”他一手搀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脸。
    终于,她两眼无神地盯着他,宣怖道:“我耍尿尿!”
    屠昶毅见她有反应,松开她的腰。“自己去厕所解决。”
    她后脚跟一转,原地踏了两下,朝浴室走去。
    咦,不对。屠昶毅见她迈起大步的模样,心里纳闷,她走路怎么跟个刚人伍的新兵一样?于是跟上前瞧个究竟。该死的小鬼!好好马桶不蹲,她竟然坐进了浴缸!哈,竟然又睡着了。
    这回他也没有精力再叫人了,他上前拿起莲蓬头,扭了开关就往她身上喷水。
    半躺的她立即弹坐起身,大叫,“下雨了!”
    屠昶毅这时才知道,她压根儿就没醒来过!于是他脑筋一转,弯身把她架起来,嘲讽道:“不是,是淹大水了!乖,我们把你身上的救生圈脱下来,好给别人用。”
    结果她三秒不到便脱得精光,把脏衣服丢给他-眼神呆滞地说:“赶快拿去用吧。”
    屠昶毅大嘴一掩,手上的莲蓬头一松,直摔下地,已顾不得湮湿的地板,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一丝不挂的她──从浴缸里诞生的维纳斯!
    他腰下窜起一阵悸动,教他再也捱不住诱惑地跪下地。天啊!他究竟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不过,如果地狱真有这么美妙的淘气天使要脱衣展露给他看,他倒是不介意到此一游。
    他猛然一醒,暗斥道,什么话!屠昶毅,她神志不清,你也跟着她发癫!于是他捡起莲蓬头先往自己脑门浇下,继而往欲火狂焚的身躯淋水,他可以感到蒸气从毛细孔里散出。
    好不容易,他稍稍控制了冲动,闭眼命令抬头挺胸的岳小含:“好,现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你慢慢蹲下!”
    她依言照做,这让屠昶毅松了一口气。他就近抓起香浴乳倒在天然海棉上,掂掂重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好吧,就假装你是只有待修理的小狗好了。”
    结果,她右脚一抬,学着小狗撒尿的模样。
    不忍卒睹的屠褪毅连忙说厘:“你是母的,好吗?就算作梦也不该性别倒错吧。”
    纵然懵懂不明的岳小含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快乐的小狗,但对苦着脸的屠昶毅来说,是勉强与尴尬的成分居多。他自认尚称不上是一条四十岁的活龙,但是三十一岁的功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这种旖旎的梦游再多几回的话,七月时,她可能就得挺着大肚子去应考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迅速拿了条毛巾把她的头发和身子擦干净,再从衣柜里拿出熨得一丝不绉的内衣和制服为她穿上,全程包办,连白袜、皮带都不马虎。
    最后大功告成,头发梳得光净的岳小含看来耳目一新,像个全新、淡雅又纤致的搪瓷娃娃般静坐在床上。
    反观屠昶毅,已累得跟一只老狗一样。他转身拉开门,在走廊间疾声嘶吼:“老纪!帮个忙,上来带她下去吃饭!”按着“砰”地一声用力扑上门,功成身退而去。
    门的撞击摇撼了整面墙,坐在床沿的岳小含猛地一惊,原本不动的大眼眨了又眨,稍带困惑地看着那道门,久久,才垂颈打量穿戴整齐的自己,抬手摸了一下快干透的头发。
    她质疑地看着自己,这怎么可能?她已有三年不曾这么乖乖地打扮了,何况是系皮带?!
    ★★★
    今天绝对不寻常!前面的红灯闪起时,岳小含再次告诉自己。
    原因有二:其一,她自己系了腰带,其二,屠昶毅打了领带,甚至穿了一套工整的西装。如果说,他的福斯破吉普车摇身一变成了四轮金雕马车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瞟了一眼下颚紧绷的屠昶毅,往前呈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喂!你早餐都没吃,要不要扒一口?”
    他只瞥她一眼,冷淡地回绝:“谢了,你自己解决就好。”沉默一会儿,随即补充道:“留意吃相,别跟三岁小孩一样吃得满嘴都是,还要人紧盯在背后收拾残渣。”
    岳小含双目一溜觑他一眼,想他今早看起来性格得要命,脾气却变得不怎么好惹,赶忙抽张纸巾将嘴抹净。“这样可以了吧?”她尽量不露出讨好的意思。
    他勉强地点头,径自说:“明天就是婚礼,原本我打算下午带你去拿戒指的,但是很不巧,我得去爸的公司走一趟,办点事情。中午下课时,你在门口等老纪,他会先带你去吃饭,再去拿戒指。”
    岳小含一听,愉快的心情顿滑,根本吃不下蛋糕了。“可不可以不要?”
    “为什么不要?”
    她犹豫了一下,才坦承:“因为我有点怕老纪。”
    “怕老纪?!”屠昶毅差点呛到,原来她也有怕的“动物”!他的嘴角一扯,哂然一笑,“连我爸这么色厉内敛的人你都敢顶嘴了,老纪有什么让你怕的?”
    “不知道,反正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就是了,就好象……”
    “好象什么?”
    “好象……好象我一点都配不上你似的。
    “那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吗?”
    她一愣,怏然不悦。“当然配得上!”心坎里她却不敢打包票。
    “那不就成了,你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别胡思乱想。你们若相处久后,包准惺惺相惜。”
    是猩猩相袭吧!
    “那是好大的一个未知数,反正我现在伯他就是了。”她小心翼翼的收起蛋糕,放回小盒,抬眼瞄他,谨慎地问:“我们可不可以等你办完事再去拿?”
    他眉一皱,迟疑一杪,“那可能会拖到五点后。今天是礼拜六,你下课后四个小时打算在哪里混?电动游乐场?”
    错!还有钓虾场。但她一脸讨好地笑说:“我可以去图书馆温书。”
    他从后视镜中窥视她,见她的眼神闪烁,毫不考虑地问:“温书?怎么温?象温酒一样把书放进电饭锅里蒸?你眼波一转,打什么鬼主意,我一清二楚。”
    “当我说念书就是念书,信不信随价!”她气白了小脸,犀利的目光一横,扭头看向窗外。
    他视而不见,冷然说:“你要我相信你?好,那就证明给我看。下课后,马上赶到我的办公室来,刻不容缓。”
    她正懊恼地要抱怨她会肚子饿,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时,他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钞票往前一递,断然堵住她的嘴。
    “别再找籍口。”
    她眼神一黯,低垂的目光紧盯着那张千元大钞,深觉受伤,原来才相处不到两天,他已厌烦她了,就像急功近利的忙碌大人急着用钞票支开缠人的小女孩般。
    “我花不了那么多。”她只抽出名片,顺手往书包里丢。“还有,请你下回不要再用钱打发或收买我。”
    他径自将钱放进她的衬衫口袋,身子一斜,横过她的大腿,开门赶地下车。“我知道你用不了那么多,不过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一张钞票,你先拿着用,回头再把零头找给我,行了吧?”
    她犹豫地揪住书包,迟迟不下车。
    他黑眉微蹙,审现她一脸凝重。“怎么了,小含?”
    “我知道从认识至现在,自己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善,但昨夜开始我就拿定主意和你和平共处。但我不明白今晨做错了什么,让你的态度这么冷淡。”她几乎不敢扭头看他。
    他缄默好几秒,重喟一声后,手臂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他有种冲动想解开紧勒着喉头的领带。“没有,你没做错仕何事,全是我自己招惹的。重新踏进公司让我紧张,迁怒于你,我真的是很抱歉。”
    “那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以为呢?”他把问题丢还给她。
    “我不知道,只晓得你对我没有任何爱情的存在,当然我对你也没有。不过你并不讨厌我,而我也不讨厌你。”喔!这些没建设性的话听来既蠢又窝囊。
    “是吗?这样说来,能不被你讨厌算是我的荣幸罗?”他冷眼旁观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包装自己。
    “对,嗯,不对!”她支支吾吾的说:“我想说的是……我总觉得……”她现在的思维乱得跟一团毛线般,毫无头绪。
    屠昶毅见她支吾半天,两手不停绞扭那条熨得平整的裙子,落井下石的说:“我觉得你快迟到了,有话下午再说吧。还有,你再继续跟那条百褶裙过不去的话,老纪可能会提着菜刀向我爸要求加薪。”
    她闻言倏地张手拉整裙褶,两颊没来由地染上红霞,长腿一跨,就要下车。
    “等一下,我想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屠昶毅把她接回座位,大手轻轻将她的下巴托起,在她的左唇角从容印下一吻,垂眼观察她不自在的模样后,低沉着嗓音说:
    “你问我到底把你当作什么,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端看你把我当成什么而定。还有,在这个大环境里,人的角色与定位不是只有一种,有时是对立的,有时是相辅相成的。今天我在爸面前得有儿子的样,在侄孙前面就得有叔公的样。你若把我当成朋友、兄弟、丈夫或是情人对待,我回报给你的也会是同等的情愫,不管是单一,抑或是多重,选择权全在于你,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白。懂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不假思索就点了头,小手无意识地怃上他的胡髭刷过的唇角,那里泛起一点酥麻与不安。
    “好,现在换你回答我,你希望我扮演什么角色?”
    “这不公平,问题是我先提出的。”
    “你希望我扮演什么角色?”他再次托起她的下颚,坚定地质问。
    “就扮演你自己啊,还会有什么角色呢。”她干涩地驳回,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这问题问得真好,还会有什么角色?!”他笑谈自如地重复,但在一秒内他再次补充:“譬如说,扮演你的老子?”
    “我从没说过!”她疾嘶道。
    他不睬,继续低声说:“你喜欢我以中性长辈的姿态对待你,而不是以平行的丈夫身分搂你、亲你、抱你,甚至让你怀孕、做妈妈,对不对?”
    “才不是!”她悟起耳朵。
    他温和的口气一收,冷酷地扯开她的手,强迫她听。“你不是真的暗恋某个学弟才决定留级吧。”
    “我是,我是,”
    “见鬼的你才是!你刻意留级只是因为你排斥长大,你拒绝接受不再是那个瞪着星星发呆的小女孩,你怕一旦老了,你对你爸爸的记忆就会消失,不复存在,你希望我取代你爸爸的地位,把你抱在膝上当成小女孩宠,给你无微不至的呵护。”
    “乱讲!你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恨你,屠昶毅,”她猛摇头,双肩绝望地下垂,紧握的拳头抵着椅垫,沙哑地重申:“我真的恨你!”
    屠昶毅双肩一耸,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如果能恨得这么容易,随你恨吧,恨完了,最好学着长大。只是希望你这回恨的对象别搞错了。现在,下车进教室去。”
    她猛地扭头瞪他,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顺势被甩了出去。“不许你用这种口气命令我!”
    他摆出一副谦卑的模样,软声求道:“小含,七点四十了,请你下车,轻合上门,轻声慢步地走进教室,好吗?”
    “三个字──你梦想!”她说完,跌跌撞撞地下车,使尽全力摔上车门,不顾震耳欲聋的他,大步穿进校门。
    他目送气得冒火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后,才长吁口气地发动车子。当他的手搭上手排档时,一滴水珠沾上他的掌心。他好奇地抬手研究着,一秒后,他明白了,那是她气极而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