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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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苍天通人间的出口处──一个不很起眼的地方。
    从苍虚三千年前被遴选为生之祭司长,走马上任掌管人类投胎转世的工作,迄今也有三千“天树轮年”了。
    当时活著的人类对生命起灭懵懂不知,三千年后的人类对生命起灭仍是不甚了解。
    每每苍虚卸下公务时,总会伏趴在天口处往下俯瞰,听著地上的人们大肆谈论生命的意义、人何所来、何所去?尤其是东晋竹林七贤时的清谈吵得最凶、最精采。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连他这管事的人都不知道解答在哪,那七个笨呆子还吵得这么认真,真是名副其实的竹林七“闲”!
    其实,吵赢了又怎样?不见得赢家说的话就是真理。
    提到真理,他也是有满腹的牢骚。譬如说,天界与地界的真理是跟著宇宙的真理而改的,就好像月球绕著地球、地球绕著太阳、而太阳也是随著银河系挪动一样。所以这跟银河一动,太阳、地球和月亮也得动的道理是相同的。
    所以连天界的真理有时也得随著时光的变迁而改,更何况是人间呢?
    不过有时忙过头的阴司们还是会制造些误会,尤其当他们不小心勾错人名,误死一次的人就得由他这里取道,通向生命之路,再次还魂。所以当这些冤大头把他们所遭遇的惊心动魄的事讲出来时,多半人不大相信如此危言耸听的呓语,只当这些人发神经作了一场梦。
    其实,能活久一点不是很好吗?干嘛老是提死的经验呢?这不就是在暗斥他们这些在天在地的官办事不力、行事不彰吗?
    话说回来,他的工作比一般祭司来得麻烦些。因为从他这里投胎的阳性“男类”虽是死于非命或横祸,却是清清白白一世没作过恶的善良人,来时大都带著很深、很重的怨气。他的任务就是要帮助这些可怜的亡灵重建乐观的人生观、排解他们的厉气、抚慰他们受创的心理。而值得庆幸的是,前世受苦的他们经过心灵之水的洗涤,慢慢滋养出“善意”与“宽大”的天性,再加上他的谆谆善导及析福,这些重新的生灵都领受该有的福命,平静认知地往生去了。
    所以当他在天上临视曾受他帮助的人们活得自在、打拚又乐天时,心中就更加宽慰。
    然而这个宇宙存在著许多的变数,所有变数集结凝聚,形成了命运的转轮,这是他可预知却无法扭转的。他所能做的只有谨守本分,耐心等待时机的来临。
    生之祭司苍虚先生在宇宙中心徘徊,打开了银河之门,再跨进太阳之门,神闲气定的走经水、火星,最后停在地球门前。地球这生命之星上分有五大区,而他职掌的区域是隶属于亚洲司下;亚洲司是最新的名号,从他接任起至今大概每五百年得更换司名。
    第一个五百年叫尧舜司,第二个五百年是华夏司,按著就是秦汉司、大唐司、远东司,现在就是亚洲司。
    而亚洲司里就有一个很烦、很烦的变数──一个在这里赖了两千五百年的生灵。大家已几乎忘了他的名字(只有祭司和他自己知道),所以后来的人都唤他为乞白食(吃白食)。
    乞白食生前是华夏司末期和秦汉司前期时代的人,那时大祭司才刚到任不过五百年耳,可说是年轻有抱负,为了证明掌管西半球事务的大祭司所提出人类会愈来愈堕落的论点是错误的偏见,便施行不少改革的政事──给予年轻冤死的生灵一个重新起步的选择机会。当然,不见得每个生灵都肯重新做人,有的想做地上爬的牲类,有的想当天上飞的禽类或海里的生物,也有不少人只想做个树木、花草静态地活著,不过倒没有拒绝返回地上过的,就除了这个叫乞白食的生灵。
    今天,他刻意挑了一个空档时间,准备跟这个固执的年轻老生灵磨耗。说这生灵老,是因为他已翘了两千五百年;说他年轻,是因为他夭折时还未达弱冠之年──十九岁而已。
    苍虚走上自己的桌案,微瞄坐在地上的乞白食,随即端正态度质问道:“生灵姓名?”
    “乞白食。”生灵不暇思索地回道,甚至没抬头望他一眼。
    “要真名,不是绰号!”
    乞白食将肩一耸,不在乎的顶道:“我……不记得了。好久了,谁会晓得?”
    苍虚很有耐心地提醒他,“根据天树轮年,前三次的谘询会谈是在六十年、一百二十年及一百八十年前,那时你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再想想看!”苍虚说完,低头看了一下纪录报告,了解乞白食上次不肯投胎转世的理由──一,还没准备好;二,不想当鞑子;三,不想跟人共产。
    “好吧!我叫太乙。”
    “身分?”
    “甲国太子。”
    “甲国太子太乙,本祭司苍虚问你,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道来。”
    “我在这儿是老鸟了,一向很奉公守法,这些规矩我都懂。”
    “好,你的年龄?”
    “两千五百一十九岁。”
    “不用那么仔细,只要告诉我离开人间的年龄就好。”
    “十九岁。”
    “可否曾娶妻育子过?”
    “有婚配,尚未迎过门。”
    大祭司看了一下资料。不错!与前三次的资料相符,他接著说:“太乙,你该知道,天上的日子比地上的日子快三百六十五倍,在此境,生灵来来去去皆不过是瞬间,就属你与我最有缘,我知道要你断然离开也是颇伤感的事。”
    “回苍虚的话,伤感倒不会,我赖在这里醉生梦死也是不得已的,谁教您不给我做乞儿的机会,我只好待在这里乞白食了。”
    “好个醉生梦死,吾不得已也!你也真是会掰!太乙君,我分类时一向公正廉洁,每个人的命底皆有数。你的命底为贵,降生为乞丐后会破坏生命常态。你以为乞丐命就可以随便过吗?那也是一种守本分的职业。更何况逃避不是唯一的途径。”
    太乙沉默不话。
    苍虚继续他的例行程序。“太乙君,有何冤情想申诉?”
    “没有。”
    苍虚的手臂往桌案前一放,俯身问:“太乙君,根据前次资料显示说你有,为何今日没有?”
    “彼一时此一时,目前的确没有。”
    “太乙君,这件事对你个人非常重要。若你怀著怨怼不提,隐瞒实情的话,可能投胎后依旧会酿成悲剧的重演。你知道这后果的严重性吗?”
    太乙颇不在乎地答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投胎啊!我本要学习您的服务精神,是苍虚不肯擢升太乙为守卫,好完成我服伺您的心愿。”
    苍虚的拳头已握了起来,不过却是烦恼地撑住脑袋,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但在你的烦尘没根除前,是不可能的。如果每条生灵都像你一样拒绝投胎的话,我这里不就成了避难中心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这样说。既然你不愿提,就让我代劳了。”他伸出大手,不客气地指著眼前的生灵,“你,太乙,原为甲国的太子,于五岁时被送抵友国,与戊国太子互质以保障两国人民的安危。甲国与戊国维持十二年无干戈的友好关系后,因戊国侯薨,戊国太子在甲国候的协助下安返家园继任父权。不料,戊国境内发动纂位政变,原戊国太子为了逃避遭斩杀的横祸,流亡异地。这时,在戊国境内反对与甲国友好的呼声高涨,致使甲戊两国关系恶化,两年后才渐渐好转。甲国太子太乙与新戊国候之女宛焉自幼即为青梅竹马的玩伴,为了促进两国的友好关系,现任甲、戊两国侯便定下了婚姻盟约的和亲策略。为了迎娶新戊国候之女宛焉,甲国太子太乙不顾大臣劝戒亲临戊国迎婚。然戊国侯有贰心,假女儿启程离国前,诱骗女儿在樽酒里下钓吻草末(又名断肠草,性毒),服伺太乙敬酒,并暗中派遣五千精兵在戊国京城郊外埋伏,等到迎亲的千人行列走经荒野时,数十名神射手同时张弩往太乙方向射击。太乙因药性发作无暇闪躲,身中二十箭而亡。此事是否真实?”
    苍虚说到此,瞄了一下太乙,见他呆坐在地上,竟开始打起盹来了,蓦然大喝:
    “竟敢打盹,太乙乞白食,醒来!”
    太乙觑眼瞧了苍虚一眼,抬手打了一个呵欠,道:“大概吧!我记不清楚了。”说著又耸了一下肩头。
    苍虚面对如此顽强又死皮赖脸的太乙,百般伤神。不得已,只好破例与生灵交换条件,反正只要能把这个乞白食的家伙踹出天庭,他是打算能退多少步就退多少步了。
    “太乙君,本祭司愿意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你肯重新投胎做人。当然,除了乞丐这件事行不通外。”
    太乙生灵一脸不可置信。“真的假的?这样您不就坏了自己的法规。”
    “话是没错,但只要在我任内把你踢出这里,下任祭司会为我的这项义举申辩的。”
    “原来流言是真的,您要退休了。”
    苍虚忧郁地叹了一声。“唉!届时多无聊啊!”然后举手撑著下巴,伤感不已,几秒后才了解此刻还在工作岗位上,马上正色道:“我们是在谈论你的事,可不是我的事,别老是扯开话题。怎么样?你在此跟我虚耗、捣蛋了两千五百年,不就是要跟我抗争吗?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赶快颔首吧!”
    太乙吃吃笑了起来。“苍虚祭司就这么讨厌我?”
    “我对你们是一视同仁的。”苍虚说得振振有辞。
    太乙不理会苍虚的话,继续问:“所以您才给我如此不平等的礼遇?”
    苍虚低头翻著档案,不想解释太多,只喝道:“废话少说!你赶快开出条件来让我计量。”
    “好吧!第一,愿世世无生帝王与政治之家。”
    苍虚歪了一下嘴角。“真可惜,这阵子欧洲司里的某小国皇族子嗣里有个缺位待补,跟你的命数挺像的。不过既然你不愿意的话,就不调你去了。再来呢?”
    “苍虚您不让我一偿宿愿乞食的话,士、农、工、商依续排下,我宁愿生于贱民商贾之家。”
    苍虚搔了搔头,批评道:“太乙君,你这个阶级价值观是两千五百年前的。”
    “那又如何?”
    苍虚捋了一下长胡子,得意洋洋地道:“时代变了,日新月异的新世界可能不如你所想的一成不变,你落伍了!”
    “您允诺我开任何条件的。”
    “好啦!好啦!安排你投往商人之家。还有没有条件?”
    “请苍虚代寻宛焉的下落。”
    若虚一听,蹙起眉头。“太乙君,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你与宛焉的恩怨应该一笔勾消才是。难道心灵之水还冲刷不了你心中的怨恨吗?”
    “回苍虚的话,您的心灵之水的确已冲净我心中的怨怒了,但淘不净我对宛焉的怀念。除非我能为心中困扰已久的疑惑找到解答,否则我无法仰视天地。”
    “你的疑惑又是什么?”
    “当年她是否真的蓄意要荼毒杀害我。”
    “太乙君,你超生的临头还要为难我。你知道安排报恩、报仇与偿、索情债是我最反对的差事,因为冤冤相报没个尽头,只可能重蹈覆辙。这么活著多无趣,不如另外开创新生命得好。”
    “太乙了解。只是苍虚亦曾说过,这个宇宙不断地在运行、前进,盈则亏,满则蚀,福祸更替、消长互异,只要人秉持善良本性,依著生生运行的自然常规处世,也许在不同的时代会造成不同的结果。”
    “小笨驴,那是理论,还没印证过的。”
    “何不由我代劳?”
    “笨!理论是拿来说的,可不是拿来实验的。不过既然你如此坚持的话,我只有成全你了。但是若没有她离世的时辰,要查宛焉的下落可难了。”苍虚心中松了一口气,为了太乙,还是别查得好。
    “太乙知道。”
    苍虚苦了脸。“你早死了,怎么知道?”
    “因为宛焉该是与太乙同时离开人世的。”
    “什么?如果是自杀的话,就别指望我帮得上忙了。”
    “并非自杀。太乙当时尚存一息,知道宛焉扑身过来要接近我,并被乱箭射中。至于以后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伤脑筋!苍虚点头后,随即心不甘情不愿地闭目与其他有关单位互通讯息。他神游良久后才跟阴性人的祭司搭上线。很巧的,她也在为一个伤心生灵伤神不已。这伤心生灵赖在她那里已有两千五百年之久,同样死皮赖脸地不肯投胎。
    唉呀呀!苍虚心跳不已。这宇宙里真有这种痴亡灵!再经盘问后,的确是个叫宛焉的十五岁女子。
    他回神后,双眼一睁,被眼前一个距他只有一寸之遥的猪鬼脸吓了一跳。“哇!太乙君,你干什么?”苍虚直拍胸脯质问眼前的生灵。
    “祭司您神游这么久,我挺无聊的,只好自娱了。怎么样?您找到人了吗?”
    “找是找到了,但你得先投胎。”
    “该不会是您骗人的把戏吧?”
    苍虚不悦地斜睨太乙。“我说过的就会办到,你会得到你所要求的──平民、贱民和宛焉重逢的机会。但我能力有限,你下了尘世后的事我就无力操纵了,是好、是坏、能否发掘真相,就得凭你自己闯了。”
    “太乙感激苍虚丰沛加大泽的知遇之恩,莫敢奢求更多。”说著还打躬作揖哩!
    天啊!什么时代了,他苍虚还会面对这么遵循古礼的生灵?!不过苍虚依旧忍下击鼓敲锣的欢呼,忙催促道:“好,好,赶快动身吧!你若早点投胎,我苍虚会泪泗纵横地跟你下跪。”
    不料,这个乞白食竟贼笑说:“请让我再与苍虚共享最后一餐吧!”
    苍虚脸一垮,稳住即将抽筋的苦面颊,起身下台阶走近太乙,箝住他的臂,爽快的说:“好吧!咱们走!”说著拉住太乙往食堂走去,共享最后一粒冥果。
    当他们走经天庭与人间的洞口时,先行的苍虚突然停下,往外一比,“哪,太乙,吃饭前我先指点你即将往赴投生的人家吧!”
    太乙顺从地往前一倾,看著苍芒无垠的天际,问身后的祭司:“在哪里?”
    “下去看不就知道了……”他话还没说完,抬起一脚往后踢,旋即又往前朝太乙翘起的臀部猛踹了过去,下一秒,站在出口的太乙受这临门一大脚的力量后,就疾坠下去。
    太乙的双臂迎风而展,像是瞬间举翼的苍鹰,在半天中大呼苍虚祭司的名字,“虚”得在洞口边的祭司不得不挽袖捂耳,待袅袅余音冥灭渐消后,才往门外一探,不禁掉下了一滴泪,喃喃自语:“太乙,我岂能让你再乞白食的误了时辰?如果你肯好好经营生命的话,自然能解除你前世姻缘的枷锁。你好自为之吧!”说著伸出一指封住了洞口。
    一件心愿总算了结了!苍虚的双手轻松地搭在胸前的挂袍领,若有所思地走在通道上。
    他缓步走著,总觉得有件事没做对,心还是悬在半空中。回到宇宙中心和其他祭司共餐时,亦是食不知味。等到他舀起一飘汤精就口时,才赫然了解自己少做了一件例行公事──事情大条了!他竟忘了汲“忘川水”喂太乙了!我的主宰!那太乙往生后,不就有可能将前世的事物记得一清二楚了?!他只期望自己的生灵之水能够产生效用,真的化解了太乙心中的戾气。主宰啊!请原谅我一时不察,保佑那个乞白食吧!
    不过,仅祈求神助是靠不住的。灵光一闪后,苍虚当下决定该怎么补锅了。他霍然起身,向同僚们匆忙告退后,来到晶体资料库,调阅几份放大的发黄卷宗晶体,谨慎地挑出当年守在太乙身旁的十名贴身护卫的档案,其中九名已不知转世到何处去了,只剩最后一位成功护主逃回国境,其后轮回两次世,了却尘事的张雷戍守天际。看来也只有调他下去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