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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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死人了!
    倚月在原地踏步,藉以增加体内细胞碰撞的热度。今早急匆匆地被拉起床,她只随便拎了件薄长衫兜上身,而仓库内的温度又调节得比平均室温低上两三度,齐霖那只类人猿分明打算以“酷”刑──酷寒的私刑──来折磨她。
    她被关进来多久了?五个小时?六个小时?
    她不清楚,但有件事情倒是相当肯定的:那家伙打算关她到天黑,除非她先放下身段。
    门锁喀的一声响了起来,齐母进来收拾她午饭用的餐盘。
    碗碟里的汤食菜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水膜,然而两菜一汤的伙食仍然维持它两个小时前被送进来的模样,半口也没动过。
    齐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瞧不出这女娃儿竟然如此倔强,齐霖此番显然遇着对手了。
    这样也好,她起码超过两年没见过不苟言笑的儿子如同过去二十四小时般,绽现出具有明显高低起伏的情绪。
    或许,苏倚月的介入并不全然带来负面的影响。
    “向齐霖道歉吧!只要说声‘对不起’,我保证他立刻放你出去。”齐母试图充当和事佬。眼睁睁看着别人挨饿有违她善良的本性。
    “放屁!”倚月完全不领情。
    “注意你的用词!”
    “你们母子俩还真有默契,连口头禅都一模一样。”她哼了一声。难怪古人会传下那句名言──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类人猿的娘能好到哪里去?
    “相信我,齐霖说得出做得到,如果你不肯先低头,他会真的关你到午夜十二点才放人。”齐母越想越好笑。这两个人公然闹起别扭来,简直让人分不清谁是小孩子。
    “反正那家伙没心没肺,我已经放弃提早假释出狱的奢望。”倚月嘴里说得轻松,其实心头那管喷气的烟囱比冒火的维苏威火山更激烈。“小人一个!居然将我禁甸在暗无天日的铁笼子里,连一丝丝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没有。他凭什么囚禁我?凭他是附近的骑警,抑或正义的护卫者?他以为自己落脚在山区,就可以自封为山大王吗?好歹我身为人类,他可只算一只类人猿而已,而且还是一只语言机能进化未完全的类人猿。严格说来,我早他演化了几千年呢!去他的!”
    “注意你──”
    “的用词!”她已经能朗朗上口。“放心,我已经非常注意了,原本我打算骂‘他妈的’。”
    “苏倚月!在我的屋檐下,不准女孩子说粗话。”齐母发出严正的声明。
    “为什么男孩子就可以?”她反问。“齐妈妈,你不觉得自己有性别岐视吗?当女人都瞧不起女人的时候,如何要求男性动物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们?”
    “呃,我──”齐母给挤得说不出话来。
    “敌我意识的矛盾,就是女性内部的矛盾。齐妈妈,你呀!你的内心矛盾!”
    “啊?!有吗?”齐母眨眨眼睛。“我矛盾什么?”
    “你矛盾的问题可多着呢!”她俨然一副慷慨激昂的专家形象。“生出一个进化不完全的儿子,是天下为人母亲共同的悲哀,但母爱的天性又令你无法收回对儿子的关怀,两相冲突之下,才会造成你心头拆解不开的矛盾死结,这个推论你懂不懂?”
    “噢。”
    “太好了,你懂。”倚月笑咪咪的,又说:“所以啦,为了平衡你心头的矛盾感,齐妈妈,你必须拿出母亲的权威,拒绝帮助他继续作恶,早日将他导入正常人行事的轨道,因此,当他做出违反个人意识、私自囚禁犯人之类的暴行,你就应该适时地阻挠他,以免助他的气焰,让他越陷越深,这你也懂吧?”
    “唉。”齐母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们的话锋为何会演变成这个诡怪的议题?
    “因此,我建议你让仓库的大门敞开着,传达他一个明确无疑的讯息──儿子,老妈拒绝担任你动用私刑的共犯,如此一来他才懂得反省自己的行为,你明白吗?”
    “嗯……”话题越扯越远了。她们竟然从道歉、放人扯到母爱与矛盾,再扯回开门和反省,前后也未免太缺乏关联性了吧!
    “齐妈妈,你赞同我的看法吗?”她采取咄咄逼人的攻势。
    “呃,好像……赞同。”
    “才怪!”门口猛地传来“光明斗士”的呼喝。
    齐霖!
    还没轮到他的戏分,他出来干什么?
    “你也来了?”齐母愕然瞥视儿子怒焰高涨的剪影。
    哼,他早就料着了!他知道苏倚月一定不甘心平白被他限制行动,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偷溜出去。既然从他这方面下手肯定会徒劳无功,她当然没有放过他母亲大人的道理。幸好他跟过来偷听了。
    “教我反省,你没搞错?今早做错事的家伙是谁?”他真佩服她有法子把完全不相干的主意牵扯成一篇论说文,诱拐他母亲上当。“妈,她哄你的。”
    “哄我什么?”
    “开门。”
    “开门干嘛?”齐母不耐烦了,这个死儿子,明明只有几句话,他偏不肯一口气说完。
    “放她出去。”齐霖不耐烦地瞟向母亲,心里纳闷着:从何时起连他妈妈也变得罗嗦了?
    倚月在脑海中尽情杀死他一千次。这个该死的家伙铁定八字和她相克,天生下来砸她锅的!
    “我有说过我打算逃狱吗?”她嘴硬得很。“告诉你,我最讨厌让人家失望了,如果你认定了我会偷溜,我待会儿就溜给你看。”
    “有胆子你就试试看!”他恶狠狠地瞪住阶下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道不道歉?”
    “任何有自尊的人类都不会向类人猿低头!”他不畏恶势力地瞪回去。要她道歉,他等到下半辈子吧!
    “好,你厉害!”他冷笑两声。“妈──”
    “干嘛?”
    “走!”
    “走到哪里去?”
    “走到外面去!”他火大地提高嗓门。
    “噢。”原来高峰会议开完了。“那苏小姐──”
    “再关!”
    匡当!第二次拉上牢门的巨响绝望地敲痛倚月的心。
    该死的类人猿,我和你誓不两立。
    双方的耐性继续僵持到晚上八点。
    齐母打量着儿子。尽管他的态度始终不肯软化,然而看得出来齐霖的心里也悬念着他的囚犯,无心处理其他杂事,才会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的转台,一刻也定不下来。
    代沟!这是她所能想到最适合形容齐霖和苏倚月之间的代名词。
    代沟造成冲突,以及冲突之后的错误处置。这家伙一辈子没和年轻少女接触过,观念才会停留在八股时代,误以为严刑峻法就能收到杀鸡儆猴的成效。
    说来好笑,连她这个做妈的都自认处事的观念比他新潮。
    “好了啦!你足足关了她十二个小时,也该过瘾了,去放她出来吃晚饭吧!”她?庀蛏撤再次替倚月讨饶?
    “不!”齐霖仍然紧紧盯住电视荧光幕,至于有没有看进去只有他自己晓得。“这女孩太劣了,早该有人好好教训她一顿,现在提前放她出来只会让我的苦心前功尽弃。”
    齐母发现,任何事情一旦涉及苏倚月,儿子的语言机能似乎瞬间顺转数十倍,连话也舍得多说几个字,而且他俨然以苏小妞的监护人自居了。
    “好吧,我送晚饭过去给她。早餐的一碗薄稀饭撑到现在,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年轻女孩。”齐母怜惜的摇摇头。
    “怎么会从早餐直到现在?”齐霖一愣。“妈,你中午没替她准备食物?”
    “有啊,但是她一口没动过。”齐母偷笑。瞧不出来傻儿子是硬在嘴里、软在心底。
    “是吗?”他怀疑那丫头是不是故意搞一招绝食抗议来要胁他!“也罢,少吃几餐饿不死人的。”
    哼,大爷他不吃这一套。反正她前半辈子已经享受过一般女孩奢丰收的豪华生活,偶尔清心寡欲也无所谓。
    “可是,饿肚子对身体健康的损害很厉害哦!”齐母不动声色地套问儿子的关心程度。
    “顶多让她饿这几个小时而已,不至于造成多大的伤害。”他拉长了脸,继续凌虐电视摇控器。
    台湾与非洲相隔大半个地球的距离,饥荒而死的现象应该不至于飘洋过海来发生。
    “如果她天生肠胃功能欠佳呢?”齐母从健康方面着想。
    “欠佳就欠侍,最多造成她轻则胃溃疡、重则胃穿孔,也不算什么难以医治的旷世纪绝症。”他被老妈问得不耐烦,索性转到新闻频道,只放一半的心思在回答质询上头。
    “如果她真的胃穿孔呢?”
    “即使胃穿孔,了不起演变成胃酸外溢,引发腹腔炎,根本不会死人。”他专心研究主播的造型。披头散发的,简直难看到姥姥家去!
    “说不定会并发严重的腹膜炎。”
    “就算并发腹膜炎好了,大不了我送她进加护病房静养两三天,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几日闲的懒假,除死无大事。”他看看腕表,快八点,差不多该播报气象了。
    “如果送进加护病房仍然治不好呢?”
    “顶多魂归离恨天,我会找个道士替她收魂、超渡……”他心不在焉的语气忽地卡住,应该不会吧?只不过少吃一顿饭,有可能演变成如此严重的情况吗?
    话说回来,他没有妹妹,生命中素来缺少与年轻女孩相处的经验,好歹母亲同为女性,也经历过苏倚月这段少女生理、心理发育期,说不定她真的如同母亲所形容的一般脆弱。
    “现在的医师啊,技术差劲的人比比皆是,随便胡搞个几下都能让病人感染虐疾了,还有什么好事做不出来的。”齐母冷冷地盛好半碗米饭。
    对哦!他为为何没有从这外角度去考虑?
    “或许她的抵抗力够强,可以撑过生命垂危的关头……对不对?”他开始动摇了。
    两个人俨然自动设定好,仓库里的小老鼠逃不过横躺上加护病床的命运。
    “是吗?”齐母咋咋舌头,“人家只是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别太自信了!”
    危险!母亲大人的推论相当有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苏倚月都只能算是手指头一捺就死的小虫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他居然关了她足足十二个小时!
    他──他──会不会太没有人性了?
    冷汗开始沿着他的额角滑下来。
    “好啦!反正她可能又不肯吃东西,我随便弄几口饭菜给o就好,省得浪费掉。?逼赣圃沼卧盏囟似信蹋迈向门外的探监之路?
    “呃,妈──”
    “干嘛?”
    “你──累不累?”
    “不会呀!”
    “胡说!忙了一天,你一定累坏了。”他不由分说地抢下母亲手中只有“鸟食”份量的晚餐。“饭菜由我送过去给她,你先去洗澡休息吧。”
    赶快过去临检看看,以免入夜之前放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苏倚月。
    那是什么声音?
    倚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唤回在周公他家神游的意识。她瞄了一眼手表,六点半,接近吃晚餐时分。
    叮叮咚咚的异响敲击在天花板上,仿佛二楼有个家伙倾洒了满地的弹珠,而且倒势一发不i收拾,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仍然未停……
    慢着,她明明被罚在仓库里关禁闭,天花板之上只有不作美的天公,哪有什么神经病会爬到铁皮屋顶上玩弹珠。
    闹鬼?
    她不会这么倒楣吧!听说一个运势欠侍的“衰尾道人”倘若再遇上魔魅之流的兄弟,就表示他的气数已尽,随时可能向花花世界道BYEBYE,她有可能倒楣到此等地步吗?
    叮咚、叮咚的音源让她的神智从昏蒙中渐渐苏醒──
    “雨!”她恍然悟出声音的由来,“下雨了。”
    十一月的山区理所当然会下起傍晚的飘零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
    好冷喔!打盹了几分钟反而更增加她对暖空气的渴望,她几乎被冻成冰棒了。万恶的类人猿居然狠心地只留一盏五十烛光的灯泡给她。
    管他的,一旦被她找到了温度控制开关,立刻调到室温三十度,烘死他的库存茶叶。
    “调节天关在哪里?”她摸索到角落,猛不期然鼻尖沾上两颗凉飕飕的水滴。
    咦,雨滴是从哪里漏进来的?
    “啊,有活门!”他看见了,距离头顶两公尺高的天花板角落挖出一扇两尺见方的活板门。可能是工人忘记扣上了,所以天雨汇流成潺潺的小瀑布,垂下铁皮屋顶。
    “哈哈,可以逃出生天了。”她跳起来手舞足蹈。类人猿,姑娘我言出必践,既然承诺会逃给你看,保证示范一次!
    她仍然穿着昨天的牛他裤,摸摸后口袋,里头塞着六百多元现钞,应该够用一阵子。逗留在虎穴的生涯不若她早先预想的那般容易,她还是先溜为妙,到了市区再做打算。
    倚月先拟定好“跑路”计划──山路上每逢单数整点停靠一班公路局的巴士,她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逃到公车站牌,搭上七点的那班客运。还有三十分钟,应该够用。
    哼,齐霖,本小姐会傻到白白让你关到老、关到死,那才有鬼!
    她逃走了!
    齐霖呆立在仓库正中央,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小时,她居然可以逃得不见人影!
    不,以活门下流泄进来的水痕判断,她“逃狱”应该发生在约莫一个小时前。
    他无声地诅咒着。该死的女娃儿对这一带山区人生地不熟,况且此际正值冬雨的黑夜,假如她一个疏忽,滑落湿漉漉的山坡,即使没死也去掉半条命。
    “妈!妈!”他扯直嗓门吼叫,“她失踪了。”
    “什么?”齐母震惊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仓库门口。
    “我出去找她,你留在家里等消息!”齐霖奔向车库,飞快地跳上吉普车。
    他就不信在这种一条路通到底的山区,她能躲到哪里去!
    倚月最有可能循着公路走下山,沿途试着招揽过路的便车载她一小程。
    雨越下越大,若他记得没错,倚月身上好像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她禁受得起山上的夜寒吗?
    吉普车奔驰在黑夜里,柏油路畔的凉亭忽然吸引住他的眼角余光。那是──候车亭?
    他缓下车速,仔细考量倚月已经搭上客运的可能性。以她离开的时间来判断,应该赶得上七点的客运班车。
    决定了,追上去看看,老旧的山路公车决计赛不过他的高性能吉普车。
    齐霖加重踩踏油门的力道,越野吉普车轰地驰向远方的灯火。疾驶了二十分钟,蜿蜒如蛟蛇的山路上已经隐隐瞟见两朵亮红色的车辆尾灯。
    他加速赶车到台汽客运的前方,打方向灯示意司机停下来。
    “奇怪,这个人要干什么?”司机吐掉一口槟榔汁,慢慢将庞大的车身停在路边。“喂,先生,你很鸭霸喔!这里没有公共车站啦!你应该到下站去等车。”
    齐霖跳出越野吉普车,三两步奔上公车车厢。放眼望去,约莫只有十来个乘客,个个张大了眼睛等待“公路急先锋”的临检。
    蜷窝在最后一排拼命打冷颤的倚月蓦地凝住全身的动作。
    有骚动!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家伙干扰了她的逃亡行动?她探头瞧向车窗外。咦,那辆吉普车好眼熟……
    “失礼,运将,我找人,马上就好,不会担误太久。”要命的低沉嗓音操着简短的语句问候,听进她耳里仿佛牛头马面的催魂符。
    类人猿!他跟上来做什么?
    该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捉回去。
    “你很厉害哦!找人找到公车上,是不是你的牵手吵架吵输了,所以偷偷溜出来?”司机显然对意外降临的好戏抱持高度的兴致。
    倚月极力把自己纤小的娇躯缩藏在椅子之间的缝隙,心里偷偷回答运将的疑问──只有倒了八辈子楣的女人才会荣任那只类人猿的牵手。
    “哈啾!”一声小小的喷嚏暴露了她的行踪。
    她开始祈祷,老天保佑他没听到、老天保佑他没听到、老天保佑他没听到……
    “苏倚月!”
    祈祷失效!沉重的脚步声袭向她的藏身地点,下一秒钟铁钳似的大手仿效老鹰捉小鸡的势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开──哈啾!”她老实不客气地喷了他满头满脸。
    “你还有胆子帮我洗脸!跟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挟,怒火高涨的“追夫”迈向车门。
    “不要,我干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劲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绑架呀!大家快去报警──哈啾!”
    “闭嘴。”他反手后住她的嗓音出处。“哎呀!”
    臭丫头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们是……”一个肥墩墩的中年女人迟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雾中发现了灯塔。“伯母,救命呀!哈啾──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他绑架我。”
    “胡说!”他连忙向众人澄清自己的名誉。“我并没有绑架她,这个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两人有什么直接关系。
    “你们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辫子。“他连自己和我是什么关系都说不出来,居然好意思辩称他没有绑架我。他是绑匪,真的!”
    “闭嘴!”他慷慨大方地赏她俏臀一记“降龙十八掌”。
    “先生,你们闹完了没,我还要开公车哩!”司机站出来充当和事佬。“不然这样啦!你们在车上慢慢谈,我继续把车子开下山。”
    “不行。”他断然回绝。“这个女孩子是我的员工,她半夜从工场逃出来,我必须带她回去,查查她有没有偷拿我的贵重物品。”
    他学坏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来,他不见得会掰输她。
    “哦──”所有旁观者发出原来如此的呼声。
    “胡说,他说谎,你们不要被他骗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块,根本没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说地捂住她的樱唇。
    “对不起,占用大家的时间。”他礼貌的鞠躬,这才挟着背主私逃的小女仆退下舞台。
    好戏大致告一段落,车上的乘客各自还有事情等着处理,没工夫看完整出余兴节?俊9车唷∴噜的引擎声继续驶向未知的旅途,替整出喧闹嘈杂的戏码划上突兀的句点?
    “别……放开我!哟,等等我呀!”她挣脱齐霖的控制,追在尾灯只剩两点暗红的公车后头又叫又跳。“我已经付过车资了,等我呀!”
    他奶奶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诉。
    “走!”牢头的冷言冷语寒过山风一百倍。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来的鼻涕。“反正我当初冒冒失失地跟着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欢迎,现在收拾包袱滚回台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妈’的意,你凭什么抓我回去?”她扬高桀傲不驯的下巴。
    以道理而论,似乎她比较站得住脚。
    “你以为齐家算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吗?”不得已,齐霖只好端出强势的君主专制架子。
    山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个寒颤。“不然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齐霖点出一根食指教训她。“现在的年轻人遇到问题便只晓得逃家,才会一天到晚有人误入岐途。”
    “什么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茶叶树。事实上,我正准备‘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针见血的反驳。
    “你在台北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还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远亲?”
    “我……”她被问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会放任你沦落在违章建筑里讨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梦。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渐渐茫然起来。
    “那间铁皮小屋,这会儿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还能回到哪里去?”
    两人陷入沉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没一处她苏倚月落脚的住所!
    两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苍白如雪的玉颊,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自她长记性开始,生离死别的情景便不断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漪G去,而且父亲经年累月的离家奔波,即使侥幸在家看见他,父女俩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父亲去世不到三年,相依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样是双十年华的芳龄,当其他女孩子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烦心的时候,她却必须为生活的现实而打拼。
    她为何该独自做这么多?她也有权利享受青春岁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亲戚呢?
    事到临头,竟然只有父亲的宿敌愿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赚钱,想法子……想法子养活自己……”哀伤染红了眼眶,与黑夜的霜雾融合成一体。
    “倚月……”齐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他却不断以残酷的现实来击溃她,这算什么跟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哇……”她猛地号哭出来。
    “倚月──”齐霖被她哭慌了手脚。“别这样,你不要哭嘛!”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三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伤流泄。所有的坚强防卫、以愤怒作为掩饰的盔甲,尽数拆卸下来,将她隐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间。
    “妈──爸──王嫂──你们在哪里?”她放声哭叫着。
    “嘘!”他轻轻地踏前一步,将发颤的娇小身躯拥进怀里。
    “我……我一张开眼睛,他们就不见了……每个人都不见了,哇──”放纵的泪水湿了他的前襟,也软了他的心房。
    他亲吻着她的头顶,柔细的发丝搔闹他的鼻端,仿佛刚出生的雏鸟软毛。
    “不会的……不会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骗我,你骗我──”
    悲怆的哭声在夜风中回响着清彻的音符,他无助地试图阻止她的泪意,每一声劝慰却引出更加丰沛的泄洪量。
    头痛呀!齐霖只好倚着吉普车身,任她畅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难以察觉的步调中,取代了寒风的萧凉──
    今年的冬天,应该会比较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