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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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杨家姐妹相拥喟叹的同时,尾随纪湘玉走进家门的秦泊因,也面临了一场抉择的风暴。
    “妈,听我说——”
    一入屋,秦泊因想拦住情绪激动的母亲,试图解释。但,纪湘玉的脚步没有停,仍疾步地向前走着。
    见母亲不理,秦泊因干脆早她一步地挡在楼梯前,“妈,听我解释好不好——”
    “事实摆在眼前,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养的‘好儿子’!”纪湘玉颤着身子,以心痛无比的语气道。
    听到母亲已有些哽咽的声音,秦泊因心头有点酸,他当然知道杨南筠那番话是如何深深地刺到了母亲的痛处。
    但,刚刚的误会若不解释清楚,肯定又会加深,是以,他急急地安抚道:“妈,你不要介意好不好,小妹她……不是有心的。”
    见一手养大的儿子此刻竟然还帮着外人,一串串揉合了委屈、心痛、不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隐忍了一个晚上的情绪在刹那间崩盘——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对我?我纪湘玉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她激烈的反应先是令秦泊因一怔,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母亲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母亲语中的怨叹他当然懂,父亲的离开,大哥的形同陌路,他知道母亲内心一直无法释怀,更把许多直接、间接的不满与怨恨全转移到杨家头上。
    但,事实上,把所有事情全怪罪到杨家头上,并不公平,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看清楚这一点。以前,做为一个旁观者,为人子的他为安抚受伤的母亲,他可以不说、不去刺激母亲。但现在,情况危及到自己与小妹的未来,他不能再沉默,他不能任由母亲的偏见毁掉她自己以及这个家。
    是以,对母亲的泪水虽不忍,他还是想扭转母亲对杨家的刻板印象,软言道:
    “妈,放下对杨家的偏见好吗?所有的事,杨家纵使有错,也不是全部……”
    “对!错的是我,错的通通是我,这样你满意了没有!?”纪湘玉歇斯底里地大吼着。
    因为杨家,秦倍祥遗弃她;因为杨东筝,秦泊怀不谅解她;现在,又为了个杨南筠,秦泊因竟然反过来指责她……她这一生中,到底要败在杨家人手上几次?到底要让杨家人羞辱几回?
    前愁未解、新仇又至的悲愤让她一时之间悲从中来,泪水不可遏抑。
    得到这样歇斯底里的答案,一时之间,秦泊因有些哑然。由母亲完全不理性的反应来看,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完完全全低估了母亲心中对杨家的恨意,也挑错了时机;又或许,他的解释只是枉然。
    此刻的他顿时有些明了大哥当初不再坚持、选择妥协的理由。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夹杂在两难之间,那种无法取舍的痛苦……
    “你知道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他困难地转动喉结,思考着要用什么样的辞句才能不去刺激母亲。
    但,纪湘玉却似充耳不闻,趴在墙壁上痛哭了起来。
    她的吼叫声,终于将楼下的菲佣玛丽亚、以及楼上的秦家姐妹引了出来。
    见一向形象端庄的母亲此时像一头失控的母狮般,披散着头发痛哭失声,当下,秦泊莉痛心地斥退了菲佣后,奔了过来,一把搂住母亲的肩膀柔声道:
    “妈,怎么了?别哭。”
    女儿护卫的肩膀,让纪湘玉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板,更加地泣不成声。
    “泊莉,这就是我养的好儿子,我疼了二十几年的好儿子啊!”
    秦泊莉瞥了一旁默立的秦泊因一眼。虽不知争端为何,但她隐约已可猜到九成,因为,这样的画面在秦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
    有了倚靠的肩膀,纪湘玉尽情地发泄着胸中的委屈。
    秦泊莉一边轻拍着母亲的肩,像哄小孩般将母亲慢慢地带上楼。
    秦泊因一直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嘴唇略掀了掀,似乎想再解释些什么,但一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仍旧没有说出半个字。
    不知何时,秦泊欣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道:
    “二哥,放弃吧!你跟杨南筠不会有结果的。”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情节,她仿佛又看到两年前那双同样绝望的眼睛。
    秦泊因震动了一下,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以往的坚定。
    秦泊欣叹了口气继续道:“妈的反应你也看到了,今生今世,她是恨定杨家了。”她的声音悠悠远远的,像一缕轻烟。“当年,她不惜以‘断绝母子关系’来威胁大哥,大哥最后选择向亲情妥协,你呢?你有勇气向亲情挑战吗?你可以为了一个杨南筠舍弃一手把你养大的母亲吗?二哥,劝你还是放弃吧!趁痛苦还没有扩大以前。”
    她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敲向秦泊因心坎的最深处。他转动着僵硬的颈骨,眼神涣散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焦距越过她落在远方。
    放弃……他真的必须放弃吗?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仇恨,他真的必须放弃掉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段情感?
    不!一定可以解决的,一定会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解决的……
    慢慢地,他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涣散的眼渐渐找回一点亮光。
    ***
    无眠的长夜,无眠的月光,照着同样无眠的人。
    由于补习班有课,一早,当杨南筠带着一夜无眠的痕迹与杨西箩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时,便见形容同样枯槁的秦泊因等在门口,且似乎已候多时。
    一见到他,杨西箩立刻借故到车库开车,让两人独处。临走前,她丢给了杨南筠一个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杨南筠当然懂。昨晚,巧姑妈和大姐在透过杨西箩的转述之后,连袂来到了她的房间。当时,她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以一种揉合了担忧、关怀及支持的眼眸望着她。
    所谓“无声胜有声”,那种担心她受到伤害的关怀眼神——她懂,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在秦伯母说出那些侮辱人的话语之后,她知道自己与秦泊因的未来已经渺茫。
    “我为我妈昨晚说过的话道歉。”秦泊因疲惫的神情写着无眠的痕迹。
    “有这个必要吗?”杨南筠的眼神与昨晚并无不同,只不过缺少了那份光与热。她逼自己忽略他眼底的期待,因为,既然已知不可能会有未来,何不在伤害还未太深的时候离开。
    “你还在生气?”她生硬的语气,他注意到了。
    “我何必生气?”她反问。“对于一些非理性的话语,我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折磨自己。”
    她冷峻又疏远的眼眸,让秦泊因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直起了倚在墙上的身子,正色地望着她道: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家人给了你什么压力?”
    “当然不是。我家人从来不会给人压力,他们只会教我认清事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
    “意思很简单——”她没有退缩地迎向他的目光。“我们这场荒谬绝伦的戏码已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可能。”
    “荒谬绝伦的戏码?”她语中的决绝让他一时忘情地抓住她的肩膀。“你想退缩?你忘了昨天答应我的承诺?”
    杨南筠没有挣扎,冷静地看着他道:“这不是退不退缩的问题,不摊开来谈,并不表示问题就不存在,这两个礼拜以来,我们都太感情用事了,没考虑到事情的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秦泊因大声地截断她的话。“为什么你要这么悲观?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糟,只要我们有信心,一定可以说动我妈……”
    “泊因,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杨南筠苦笑了一下。“你妈昨晚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你真的认为,我们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吗?我猜你们昨晚一定也经历过一场争执……”
    “昨晚是我太急躁了,没注意到时机——”他陡地停了口。因为这一句澄清的话,无异已承认了杨南筠的猜测。是以,他立即改口道:
    “昨晚我们大家都太不理性了,你不也说过,对于一些非理性的情况,根本不必在意——”
    “我能不在意吗?”她以一个反问打断他。“在昨晚那场争吵之后,请问我们还有继续的可能吗?”
    听出她的绝望,秦泊因无法接受地大吼一声:“不!”
    他攫住了她的肩膀,嘶哑地道:“小妹,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为什么你要这么轻易就放弃?”
    相对于他的激动,杨南筠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眼中有着一抹悲哀。
    “你还不了解吗?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是我们没办法去改变的,你能改变命运吗?还是你能让一切不该发生的事重来?”
    “我……”她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字字刺入他的心坎。
    是啊!他可以对抗命运吗?他能够撇下亲情吗?昨晚,母亲歇斯底里的模样历历在目,她对杨家那种根深蒂固的恨……他又能够砍得掉吗?
    这所有问题背后所潜藏的那个答案,似乎让他的信心正一点一滴地流失……
    但,虽如此,他仍做着困兽之斗,只不过,语气不再那么充满自信。
    “或许,我们可以逃得过命运的捉弄。”
    杨南筠再苦笑了一下,“你凭什么认为命运之神会放过我们?我大姐跟你大哥之间的情形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有逃过命运的捉弄吗?秦泊因,别傻了,在一切还来得及阻止之前,在还没有太多人为这件事受伤之前,停止——才是最明智之举。”
    明智吗?
    他茫然地望着她,“你真的割舍得掉这段感情?你真的能抛得下?你真的认为‘停止’是最好的结果?”
    一连串的问题令她内心闪过一丝犹疑,虽然他眼中的茫然令她心痛,但她忍住了。
    “没错。这样做对大家都好。”她逼自己硬下心肠。
    望着她那张决绝的脸,秦泊因一颗心慢慢被打入漆黑冰冷的海底。
    ***
    又是周末,杨家面馆仍是一如往常的忙碌。
    柜台内的杨南筠机械化地敲着收银机,动作虽一如往常般利落,却少了一份专注。
    才一个礼拜吧!为什么她好像已丧失了那处对生活的动力与热情……
    自门口的谈话以后,她没有单独再见过秦泊因,甚至躲着他……因为,她怕再我看他深情的眼,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仿佛是知道她刻意的逃避,这几天,秦泊因修长的身影不再像先前般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他就像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夫踪。
    这样的结果却令她更加地黯然。原本,她以为超理性的自己并不会为这件事感伤多久,毕竟,感情才刚萌芽,她不认为自己有投下多少的感情。
    然,一个星期下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她低估了自己的心陷落的程度。
    这些天来,她的脑中总充斥着他的身影,充斥着这两个星期以来的点点滴滴。只要脑子一空下来,他霸道的举动,伴随着小时候两人斗嘴斗得面红耳斥的回忆,更是清晰得仿佛昨日才发生……而最后,种种画面总定格在一道吊儿郎当的笑容中。
    很奇怪,当初,她最讨厌的,就是他脸上那抹永远对万事毫不在乎的轻浮笑容。然而现在,牵绊她心的,竟也是他那抹吊儿郎当的招牌笑容,她不懂,这是讽刺,还是折磨?
    有好几次,她总忍不住想打听他的消息,但,那一晚,秦伯母那双鄙视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总让她的冲动隐忍了下来。
    八点了,又接近打烊的时刻。刻意让自己忙碌的结果,虽提高了工作效率,却也换来了更多胡思乱想的空间。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了一旁、镌着S、K、C三个英文字的活页记事本。S、K、C是谢贯中英文名字的缩写,前几天,由于脚痛得厉害,从不跷课的她还是破例了,而为了补上这几日缺席的课程,刚才谢贯中好心地将笔记送来借给她。
    想到谢贯中,她的内心便涌起一股歉意。对于他的表白,她始终没有作出正面的回应,而他竟也不问,就当没发生过一样,跟她与胡静宁之间还是像哥儿们般笑笑闹闹的。
    表面上,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但从他有意无意望着她的深情眼眸中,她知道,一切已无法回复到以往泰然自若的相处了。
    无意识地打开笔记本,一叠照片随即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拾起。
    这些照片,是本月份“法律剧场”的剧照。这个剧场是由法律系学会所创办,借由演戏的方式带出一些相关的法律条款,是个兼具趣味性与知识性的剧场。
    本月,由于他们大四生已毕业在即,法律系学会筹画了一系列相当轻松的毕业剧展,分别由他们大四生担纲演出,其中一场,她和谢贯中分饰其中的男女主角,角色是一对至死不渝的苦命鸳鸯。
    看着一张张与谢贯中亲昵相拥的剧照,她苦笑了一下后将它们重新收进记事本中。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过不接受谢贯中的理由。他高大挺拔、才气纵横、殷勤体贴、幽默风趣……这些条件,是许多少女梦寐以求白马王子的条件,但,她竟想不出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他的理由?
    或许,在这之前,她的心早已陷落在一抹不在乎的自信笑容中。
    想着想着,思绪却愈飘愈远,忽地,谢贯中白皙俊秀的脸竟被一张刚棱有型的性格脸庞所取代,她一惊,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笔。
    “三姐,爸要你回家前再到吴师父那儿推拿一次。”
    杨北怜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的笔终于跌落在地面。她胡乱地应了一句后,随即掩饰性地弯下腰拾起笔。
    她的掩饰,杨北怜并未看出。传达后,她转身正想回去帮忙收拾碗盘的同时,已翻上“打烊”牌子的玻璃门应声被推开,走入一位穿着光鲜华丽又入时的女人。
    她一踏进面馆,所有在里头忙碌的人儿立刻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将目光焦距移到了她身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杨家老死不相往来的纪湘玉。
    一见到她,杨西箩立即怒气冲冲地向前,“喂,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杨西箩,来者是客,不要这么冲动。”杨老爹斥住了女儿。
    “客?”然,纪湘玉却冷笑一声。“对不起,我担当不起。”她高傲地环视一下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柜台内的杨南筠身上。
    “杨小姐,我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虽是请求的问句,但她的气势、表情却有着不容他人拒绝的咄咄逼人。“小妹,别去!”杨西箩立即阻止道。“谁知道她安什么心眼?”所谓“善者不来”,她当然不相信这老巫婆真的只为说几句话而来那么简单。
    杨南筠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大家,最后,她嘴角漾上一抹自信的笑,对着纪湘玉道:
    “你想在这儿说,还是到外面说?”大家的担心,她觉得有些多余。她可不像大姐那般软弱,能让这老巫婆予取予求。
    “我看还是到外头说吧!免得让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话——虽是对着杨南筠说,但纪湘玉的眼角却有意无意地瞟过杨西箩。
    这句指桑骂槐的话,杨西箩当然听得出来,她心有不甘地想回嘴,身后的杨东筝却拉住了她。
    “西箩,算了!”她的眼神追随着一前一后出了店门的两人,心头的阴霾不断扩大。
    两人一离去,杨西箩立即有些气不过地挣开大姐的手道:
    “大姐,这算什么?我们杨家人到底要对那老巫婆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杨东筝垂下了眼帘,不语。
    一旁的巧姑妈却接下口,“我们不是忍气吞声,只是不希望两家的宿怨再这样不理性地延续下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后,看了大家一眼,“好啦!大家早点收拾妥当回家休息。”她率先地动了起来。
    “真是孽缘。”杨老爹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话后,摇了摇头回到了厨房。
    静立在一旁的杨家三个女儿却没有移动半步,大家似乎各自陷入了沉思中。
    ***
    出了面馆的杨南筠与纪湘玉并没有走太远,她们在隔壁便利商店前的骑楼停了下来。
    “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一停下来,杨南筠便冷然地道。
    坦白说,她冷静与条理分明的头脑一向令纪湘玉颇为欣赏,只可惜,她们的立场是敌对的,“欣赏敌人无异是贬低自己”,在社会上打滚多年的纪湘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是以,她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无比。“好,我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就直接挑明了说。我来,主要是想劝你别再枉费心机了,我们家泊因对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并没有其他意思,他永远不会弃我这个母亲不顾的,你明白吗?”
    为了阻止,她不得不扯些小谎。虽然前几天,泊因曾告诉过她,他与杨南筠已经分开了,但,这些天来,他的消沉她看在眼里是明白在心里,只有真正动了情的人,才会有那样萧瑟落寞的眼神。
    泊因不是泊怀。泊怀个性上的软弱是他最大的致命伤;但泊因不同,从小,他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孩子,她不认为亲情可以完全钳制住他。是以,她不得不防,她已经帮泊因规画好人生,她不能让杨南筠来破坏,她必须趁可以阻止之前,快刀斩乱麻地切断一切。
    她的话让杨南筠心头一黯,但她仍昂起头装作不在乎地道:“既然你认为我只是白费心机,为何还要特地来警告我?你不觉得这么做很矛盾吗?”
    “是很矛盾没错。”纪湘玉心中飘过一丝心虚。“坦白说,我是怕你继续的痴缠让泊因狠不下心离开你,他一向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孩子……”
    “这些话是秦泊因要你来告诉我的吗?”杨南筠飞快地打断她的话。
    “当然不是。泊因他当然不会要我这么做,他怎么可能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受委屈呢?”在她眼神的审视下,纪湘玉更心虚了,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状。“我只是不忍心看他陷入两难的矛盾里,主动替他出头罢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杨南筠原本冷然的面孔变得更加森冷。“你放心,这点骨气我杨南筠还有,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明白,并不意谓她完全相信了对方的说辞,而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纪湘玉对她们杨家的恨深到了什么程度。
    见她迅速变化的脸色,纪湘玉明白自己的话已收到了效果。当下,她毫不留情地再划下一刀——
    “你能明白最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认不清自己角色与身份的笨蛋。”说完,她转过身想离开。
    这一番侮辱人的话令杨南筠情绪激愤地捏紧了手中的拐杖,但,她咬紧了牙关极力隐忍着。
    “当初,你也跟我大姐说过同样的话吧?”对着她的背影,她极力让声音听来平常地问了一句。
    纪湘玉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模拟两可的话:“你大姐是个识大体的女孩。”之后,她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像想到什么似地回过头
    “喔!顺便告诉你,我们泊因再过不久就要和便利商店大王的女儿严世心订婚了,届时,如果你有兴趣,我倒是可以破例给你一张帖子。”说完,她得意地一昂首,转入巷子中。
    闻言,灯光下的杨南筠身形是一动也不动,只不过,捏紧拐杖的手已因过度用力而有些泛白。
    ***
    当纪湘玉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而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回到家时,却意外发现一脸阴霾的秦泊因正等在客厅中。
    自那晚的大吵之后,她与儿子虽未到决裂的地步,但在彼此有心结的情况下,母子间的关系似乎一触即发。
    虽然,秦泊因曾试图主动打破僵局,告知他与杨南筠分开的事,但在心中怨恨难消的情况下,她始终拉不下脸,以至于亲子间的关系颇为尴尬。
    是以,一见到他,纪湘玉原本打算来个视而不见,但秦泊因却立即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
    “妈,为什么还要去找杨南筠?”一开口,却是一种不谅解的质问语气。“你认为那天晚上对人家的侮辱还不够吗?”
    这几天,为了逃开这令人心痛的一切,他故意延迟了回家的时间,目的就是要让自己澎湃的情感在最短的时间内冷却。
    但,几天下来,思念的折磨,让他的感情崩溃、理智溃决。
    有时候,他总想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向她倾诉自己强烈到不可遏抑的情感。
    但,每次的冲动总在见到母亲之后,又因不忍伤害她而隐忍下来;而杨南筠极力闪躲的眼神,更令他神伤,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他还能忍受多久?
    今晚,在饱尝思念的啃蚀之后,他终于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而到了面馆,他并不想挽回什么,他只是想看看她……他是这么告诉自己。
    然而,就在他到达面馆不久,就看见了令他醋海沸腾的一幕。
    他看到谢贯中与杨南筠并肩站在店前,有说有笑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谢贯中那双充满意图的眼神让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当下,他恨不得奔向前,一拳挥掉对方那道意欲染指的眼眸……
    还好,残存的理智让他隐忍了下来。也因他的隐忍,后来,他才会看见随后而来的母亲那双趾高气扬的眼眸。
    他的态度语气,一下就惹恼了纪湘玉,只见她高声道:
    “这是你对你妈说话的态度?”
    秦泊因的眼角、嘴角顿时写满了一种无言的疲惫。“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和她已经分开了,为什么你还要去找她?”
    “我不能找她吗?这件事有必要让你用这种口气来质问我?”纪湘玉立即回道。
    她尖锐的态度终于让秦泊因隐忍了一个晚上的情绪爆发。
    “杨家人到底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要如此偏激?”他吼道。“为了你个人执拗的偏见,为了你无止尽的虚荣,大哥已经赔上婚姻,我也牺牲了爱情,这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做才满意?”
    他的吼叫声令纪湘玉呆愕了几秒。
    “我偏激?”她不敢相信她一手栽培的儿子,竟然会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这样大声吼她,一时之间,一种被背叛的痛楚让她的心绞成了一团。“我这个被遗弃的女人不该偏激吗?是你爸对不起我,是杨家人对不起我……”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以往,母亲软弱的眼泪总能让他的心一阵酸涩,但今晚,他似乎再也失去了耐性——
    “爸的离开,你真的认为自己一点也没错?你有没有深入地想过,爸为什么会离开?”
    从小,他受到母亲的影响,对父亲始终怀有怨恨;但,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对事情的看法不再只是单方面,他反倒愈来愈能谅解父亲的离开。
    母亲高张的气势、跋扈的主控意识、精明的交际手腕,这些都不是忠厚老实的父亲所能承担得了的。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阿姨就算不出现,父亲迟早也会离开。
    但纪湘玉却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只见她厉声道:
    “我有什么错!”她是个受害者,一直都是!“要不是杨家人蓄意破坏,你爸不会离开我,我也不用抱着这个婚姻的空壳……”她哽咽地说不下去。
    为了报复,也为了赌一口气,在她始终不愿签字的情况下,她必须维持一个假象。在外,她始终顶着秦太太的名义游走于社交圈中,尽管大家都知道她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这种苦涩,这种辛酸,别人奚落的闲言闲语不打紧,现在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对自己不谅解,这种痛……犹胜过千万倍啊!
    “对,你没错,一点也没错!”秦泊因讥讽地笑了一下。“那请问你,我又有什么错?大哥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你们上一代的恩怨纠缠要我们下一代来还?这对我们公平吗?”
    “公平?”纪湘玉撕心裂肺地重覆这两个字。“你们跟我要公平?那我呢?我跟谁要!?你们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杨家人,却偏偏一个个背叛我,你们对我难道就公平?”
    “你所要的公平已经毁了大哥,难道你还想毁掉你另一个儿子?”秦泊因绝望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总喜欢把自己的错归咎到别人头上?为什么你总喜欢掌控别人的好恶?为什么要如此自私?为什么要如此自以为是?是不是一定要毁掉这一切你才甘——”
    “住口!”伴随着这一声呼喝的,是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正推门而入的秦泊欣正巧见到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见母亲似乎想再甩出第二个巴掌,她想也不想地便抛下手中的书本,拦在秦泊因面前,挡住母亲挥下的手。
    “妈,不要啊!”
    “让开!”纪湘玉痛心疾首地想冲向前,但秦泊欣却死命地拦住母亲,将她推到了另一边。
    纪湘玉仍刷白着脸、颤着身子指着秦泊因道:“你这个不孝子,如果你不认同这个家,不认同我这个母亲,你可以滚,滚出这个家,滚的远远的!”
    秦泊因缓缓地抬起了头,左脸颊上鲜明的五指印像一道道丑恶的蚯蚓迅速向旁立体地扩散出去。他静静地望着纪湘玉,眼神空洞而决绝地道:
    “这一巴掌——打掉了我对你所有的尊敬与同情。”说完,他转过身,大步往门口跨去。
    “二哥——”
    秦泊欣想追上去,却被纪湘玉高声喝住:
    “让他去!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秦泊欣陡地停在门前,为难地望着盛怒中的母亲。
    门外,怒吼的引擎声逐渐远去,但这无解的一切,却无法随着远去的引擎声消逝于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