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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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宇驱马出了郑州城,在官道上疯狂地奔驰,跑了好几里路却还是看不到天扬和飞飞的身影。他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光是他的身世之谜已经够麻烦了,若再把谢长江交付的东西弄丢,他这辈子是没脸再活了。
    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跑那么快,你是想上哪儿去玩啊?」正是天扬的声音。
    廷宇勒住了马,发现天扬和飞飞早就把座骑拴在路边的树上,两人坐在树下纳凉。
    廷宇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二人,喝道:「经书还我!」
    天扬用食指顶着经书,让书在指尖旋转,说:「那么爱念经啊?那你当年就乖乖去少林寺报到就好了嘛,保证有念不完的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把经书还我!」
    天扬右手食指一顶,经书跳了起来,又用左手食指顶住,说:「经书在这儿,来拿呀。」
    廷宇一咬牙,挺剑刺了过去,天扬不躲不闪,当剑尖来到面前的时候,轻轻用经书挡住去路。廷宇大吃一惊,连忙收剑,只差一寸就在书上刺个大窟窿。
    廷宇又急又气,刷刷刷数剑刺出,天扬轻轻巧巧地一一闪过,不时拿经书出来虚晃一招,逗得廷宇心浮气躁,深怕伤了经书,忍不住叫道:「你把经书放下,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天扬笑道:「好啊!」随手将经书一-,廷宇大惊,连忙抢上去接,谁知站在数丈之外的飞飞竟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接住经书,又轻轻滑开,简直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
    廷宇见他这等轻功,顿时目瞪口呆,心知自己绝对无法从他身上抢回来,唯今之计只有打败天扬,于是又转向天扬,说:「姓慕的,出招吧!」
    天扬伸了个懒腰,说:「好是好,可是我手上没剑,万一赤手空拳赢了你,你妙手空空儿不就丢人丢到家了吗?反过来说,要是我输了,你这种赢法只怕会更让人议论。」
    廷宇叫道:「我不是妙手空空儿!」
    天扬冷冷地说:「那你是什么?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廷宇怒道:「少废话!你要剑,我就给你弄一把就是了,不过是为了裂风谷的名声,可不是承认你!」
    天扬瞪着他,许久,说:「随你怎么说。」
    三人上马,进了前面的小镇,找到一家打铁铺,天扬要打铁师傅把店里的剑全拿出来,他挑起一柄,仔细端详一阵,「嗯」了一声,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立刻断成两截。天扬摇头说:「这把不好,换一把。」
    打铁师傅十分为难:「大爷,这……」
    天扬安慰他说:「师傅,你不用慌,我只是想挑把好剑,不是来敲你竹杠的。待会你店里所有损失,那边那位公子爷都会加倍赔偿给你;是不是啊,翔弟?」
    廷宇气得差点昏倒,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谢廷宇!不是什么翔弟!」
    天扬耸耸肩,又挑了三四柄剑,又全部折断,摆明是故意的。
    廷宇看见天扬又拿起一柄剑,再也忍不住怒吼:「不要玩了!我跟你比拳脚!」正要一拳挥过去,天扬手轻轻一抬,剑尖已指住了廷宇喉头,看似随随便便地一指,剑尖却笼罩他上身多处要害,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刺个大洞。廷宇一惊,只得凝立不动。
    天扬面无表情地说:「我选这把。」
    三人来到一处空地,廷宇说:「姓慕的,我们先说好了,要是我赢了,你就得乖乖将经书还我,可不许抵赖。」
    天扬说:「我赢了呢?」
    廷宇一怔,说不出话来。
    天扬看他这副窝囊相,着实心中有气,冷冷地说:「顺便跟你说一声,你不想叫我哥哥也就算了,反正你这人没大没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过我也不喜欢人家喊我『姓慕的』,尤其是跟我一样姓慕的人。所以我特准你叫我『骤雨狂扬』。这名号可比你妙手空空儿响亮几百倍,让你喊几声,也是你的荣幸。」
    廷宇大惊:「你就是骤雨狂扬?」
    天扬这一年来每战必胜,早已声名远播,甚至有人传闻他根本就是妖精,使的是妖法。裂风谷自然也听闻到他的事迹。谢长江就曾不只一次表示想会会他,廷宇对这人更是好奇不已,万万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跟他相遇。
    天扬摇头说:「什么久仰大名的废话就免了,出招吧!」
    廷宇手中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弧,斜斜往天扬刺去,天扬轻轻松松挡开,并不还手,口中叹息:「你退步了不少啊!」
    廷宇不答,又攻了七八招,天扬仍是全用守势,一面不住叹息。到第十招时,天扬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厉声说:「看不下去了!这招应该是这样使的!」说着剑锋一转,将廷宇方才用的一招照样使了出来,但是威力却比廷宇大得多。廷宇大吃一惊,往后一跃跳出战团。
    天扬不理他,又将另一招比划了出来,口中说:「这招是这样!」手中长剑颤动,精妙剑招源源不绝从剑上流泄而出,每一招都是廷宇会的,但是其中有一大半,廷宇刚才根本还没用到。廷宇看到自己的功夫在别人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威力,顿时呆住了。
    等天扬将整套剑法使完,手臂一带,将剑笔直插入地面,冷冷地看着廷宇,飞飞则在旁边热烈鼓掌。
    廷宇怔怔地说:「你怎么会这套剑法?」
    天扬很不屑地说:「我跟你是同一个师父教的,要是不会还得了?」
    廷宇看着插在地上的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打不赢的。
    天扬说:「我这阵子功夫是有些进步没错,不过我刚刚表现的,是你一年前应该有的水准,你要是想跟我交手,先恢复这个水准再说!」
    其实以他现在的功力,一年前的天翔也绝不是对手,但是天扬心中盼望的,仍是一年前的弟弟能回到自己身边。
    天扬向飞飞一招手,两人牵着马径自走了,廷宇发了一会儿呆,也只能牵马跟随。
    三人来到一间客店歇息,廷宇失魂落魄地喝着茶,天扬向飞飞使个眼色,少年站起来,带着一个包袱走开了。
    天扬对廷宇说:「不过是一本经书,何必这么放不开呢?」
    廷宇说:「我义父交代的差事,我就是拼着脑袋不要,也要把它完成。」
    天扬冷冷地说:「好孝顺!你师父交代的差事倒忘得一乾二净了。」
    廷宇问:「什么差事?」
    天扬叹了口气说:「第一件已经完成,也不用再提了;至于第二件,我自己也太懒散,一直拖到现在,其实也怪不得你。」
    廷宇说:「到底是什么事啊?」
    「杀陈许节度使刘悟。」
    廷宇跳起来大叫:「你师父叫你去杀朝廷命官?」
    天扬立刻将他拉下来,说:「小声点!」廷宇这才惊觉,但是整个客店的人已经纷纷用惊恐的眼光投向他们。
    天扬站起来,对着全场笑嘻嘻地说:「各位千万别误会,其实我们是戏班子的人,这会儿正在排戏,不小心说得太高兴,打扰了各位,大伙千万别介意。这样吧,小二啊,在场的各位客官的花费,全由我这位兄弟请客,大家尽量吃喝,不用客气。只是到时候本戏班上演的时候,还请大家别忘了来捧捧场呀。」众食客立刻如雷地叫起好来。
    天扬坐了下来,廷宇低声说:「你疯了!」
    天扬说:「我疯了?谁叫你要大声嚷嚷,不破点财,怎么消灾啊!」
    「我是指杀刘悟的事!」
    「你不敢去就我去好了,鬼叫什么。」
    「你!……」
    天扬打断他说:「眼前还是先报师仇要紧。」
    廷宇说:「你师父给人杀了呀?」
    天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说:「你看到雷明远的尸身了吗?」
    廷宇一楞:「看到了。你提这事做什么?」
    天扬没回答,继续问:「他死时是什么情况?」
    廷宇在心口比了一下:「这里被打穿了一个洞,墙壁上也是。」
    天扬脸色一变:「果然……」
    「果然什么?」
    天扬又问:「那尸身上有别的痕迹吗?」
    廷宇说:「我看到那尸首,自己都快昏倒了,哪有办法去看别的痕迹?还有,这跟你师父有什么关系?」
    「师父也是同样的死法。」声音中隐隐含着杀气,但廷宇却没有听出来,这件事已经够让他震惊了:「真的?你师父也是这样死的?」
    天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看到雷明远的情况,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廷宇说:「怎么没有,不是说我差点昏倒吗?」
    天扬呻吟了一声,将脸埋进双掌中。他真的快被这小子逼疯了。
    无忧子的死是两兄弟共同的恶梦,那恐怖的景象将永远烙印在天扬脑中,永远不可能消失;他以为天翔也是如此。没想到再度亲眼目睹同样的景象,居然不能激起他丝毫的记忆,那么过去这二十几年来的一切经历,到底有哪件是值得天翔永志不忘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他这个破破烂烂的哥哥。
    天扬顿时沮丧得全身发冷。他开始觉得天翔的记忆恐怕是永远不会恢复了。
    被遗弃了。
    自己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得到手,又轻而易举地-掉。好不容易把一切嫌隙放在一边,开始去想他的好处,这小子却抽身而退,只顾跟美女卿卿我我,再度把一切烦恼折磨全丢给他。
    太不负责任了!
    廷宇疑惑地看着他。他没想到狂妄自大的骤雨狂扬也会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仔细一想,想必是自己追问他师父的事,引得他伤心,不禁有些愧疚,伸出手去拍他:「抱歉……」
    天扬立刻「啪」地一声,挥开了他的手,眼睛隔着漆黑的乱发恨恨地瞪着廷宇。廷宇感觉到二股带着敌意的视线,先是有些害怕,随即火大起来:「凶什么?」
    这时一名女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大剌剌地往廷宇身旁一坐,随即整个人贴到廷宇身上来。
    廷宇大吃一惊,慌张不已,连忙说:「这位姑娘,你……」一回头看见那女子的脸,更加吃惊:「小鬼!」
    那「女子」正是扮了女装的飞飞。
    飞飞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笑着说:「我美不美?」
    廷宇拚命想推开他:「恶心死了!」
    天扬刚才恐怖的表情已经消失无踪,笑着说:「这是飞飞提振精神的独家秘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换换女装,心情就变好了。」
    廷宇跳起来大叫:「胡说!你们两个都疯了!」
    这可不是胡说。飞飞自从家遭巨变后,心情一直极为抑郁,整天闷闷不乐,让天扬非常担心。后来聂隐娘就教他这套妙方,扮女装「转换心情」,一试之下果然见效。天扬虽然觉得这方法很愚蠢,但是只要能让飞飞开心,他一定乐观其成。
    不过就眼前的情况而言,飞飞从前在少室山上数次被天翔数落,心中一直十分气愤,现在有机会捉弄天翔,他自然是乐在其中,加倍地卖力,至于扮装的乐趣,反而是其次了。
    飞飞就像没了骨头似地,软绵绵地粘在廷宇身上,双手搂住廷宇脖子。廷宇努力地闪躲,叫道:「走开!不要靠过来!」
    天扬吁了一声:「哎呀,好热。」说着便摸出那本四十二章经来-风。廷宇怕他破坏经书,只好乖乖坐着,让飞飞靠在他身上,只是他忍得住不逃开,却忍不住全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冒出来。
    小二过来加茶,看到这光景,脸色十分奇异。天扬笑着向他解释:「这小俩口快成亲了,现在是如胶似漆,怎么也分不开呀。」
    小二陪笑道:「那真是恭喜了。」
    廷宇差点破口大骂,看在经书的份上却只能闭口不语,俊美的脸由于太过用力的关系,开始有些扭曲,嘴角不住颤动。
    天扬看他这副模样,同样也是用力地忍住才没当场大笑出来,忍得腹部很难过。然而念头一转,想到如果是过去的天翔,一定是面不改色地端坐着,冷冷地说:「扮得有够丑!」绝不会像这样大惊小怪,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想想闹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结帐。廷宇拖着挂在左臂上的飞飞,辛辛苦苦地取出钱包付钱。想到他走得匆促,没跟青岚约定会合的地方,对掌柜说:「你们是镇上唯一的客店吧?晚上要是有一男一女来跟你打听我,你就说……」
    天扬一把将他推开,接下去说:「你就说公子爷跟一个美少女手牵手走了,如果问去哪里,就说去拜天地成亲。」
    掌柜的说:「客官放心,我一定转告。」
    廷宇快疯了,大叫:「不是!别理他……」然而天扬和飞飞合力将他架走了。
    当廷宇跨上座骑时,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天要亡我」。恨不得立刻飞去找青岚,免得事情越闹越大。看见天扬拍马前进,问:「去哪儿?」天扬说:「回郑州。」
    廷宇满脑子都是青岚,随口说:「我师妹早就离开郑州了。」天扬哼了一声:「谁管你师妹呀!我是要去找衙门的仵作。」
    廷宇奇道:「找仵作干什么?」天扬说:「我被你害得没查到灵堂,你又这么没出息,不把雷明远的尸身看清楚,我当然只好去找戡验的仵作,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呀。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我非查清楚不可。」
    廷宇说:「别傻了。你又不是官差,仵作怎么可能帮你?」
    天扬摇头说:「真是不懂事!仵作也是人啊,只要好好跟他讲,他一定会帮忙的。」
    在深夜的仵作房中,天扬大大方方地翻着仵作写的戡验纪录。
    廷宇激动地说:「你这样叫做『好好跟他讲』?」
    他指向墙边,这房间的主人,也就是郑州城的仵作,被点了几处要穴,动弹不得地瘫在墙角。
    天扬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跟他说『对不起』了呀。」
    廷宇真想一头撞死,骂道:「你私闯官衙、挟持官差、还偷看公文……」
    天扬说:「小声点,你想把衙役全叫来吗?」
    飞飞冷冷地说:「一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你自己杀的官差难道还少了吗?」
    廷宇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天扬抬手道:「飞飞,别说了。哎哟,找到了。『雷明远』。还画了图哩。嗯,伤口果然跟师父一样。这是什么?『右臂上有一小伤口,似为蜂叮』。这仵作挺细心的嘛,」抬头看着倒霉的仵作:「值得嘉奖。」
    飞飞觉得无聊,便在屋内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公文册来翻,忽然欢叫一声:「扬哥,你看,有你。」天扬抬头:「什么有我?」
    原来那是通缉要犯的图像册,天扬、聂隐娘和飞飞都在其中。天扬看见那页标明『骤雨狂扬』的画像,嗤之以鼻:「什么啊,画这么丑怎么可能是我;还有,悬赏居然只有五百两,简直欺人太甚!」
    飞飞一笑,又翻了一页,将册子默默递到廷宇面前。那张图像上写着五个大字:「妙手空空儿」,画像上的脸虽然稍嫌潦草,廷宇仍可认出,那正是自己。
    他浑身颤抖,呆立了一会儿,掉头冲出了官衙。天扬和飞飞连忙追了出来。
    廷宇用颤抖的手解着马绳,脸色一片灰白。
    天扬叹了口气:「那图画得根本不像。」
    廷宇说:「错了,非常像。」
    天扬一楞:「咦?」
    廷宇飞身上马,说:「就是太像了,你们才会认错人。我只是刚好长得像你弟弟,其实根本不是他!」
    天扬居然没生气,只是冷冷地说:「你的左肩上有一块杯口大小的灼伤。」
    「!」
    「你五岁的时候乱玩火,把自己身上烤熟一大块。你自己烧死就算了,居然还连累你老哥我莫名其妙被酒鬼老爹痛打一顿……」
    廷宇大叫:「不要说了!」
    「你左大腿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是十岁的时候爬树割伤的。」
    「我不要听!」
    天扬咬牙切齿地说:「你右臂上有一道剑伤,是你对你老哥说话无礼,我才出手教训你……」
    廷宇用力一夹马腹,马开步往前疾冲,天扬对着他背后大喊:「你逃吧,尽管逃啊!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永远都是你自己!这个懦夫!」
    廷宇把一口贝齿咬得几乎要粉碎,从齿缝出声说:「我听不懂!」这时脑门上好象被刀子狠狠劈了一下,顿时头痛欲裂,廷宇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天扬吃了一惊,连忙冲上来问:「怎么回事?」廷宇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动作之猛,天扬几乎抓不住他。
    好不容易拉住了尖叫不已的廷宇,天扬立刻一手搭上了他左肩的穴道,缓缓将己身真气送了过去。
    此时廷宇脑中正疼得翻天覆地,只觉整颗头要炸开,忽然间一股微温的暖流流过,将疼痛的感觉逐渐抚平,原本在脑中乱窜的怪兽慢慢溶化在这道暖流中,一切归于平静。
    廷宇全身放松,失去了意识。
    天扬将廷宇带到客店,要了一间房让他休息。他让飞飞先睡,自己则坐在床边照顾弟弟。
    由于过度劳心伤神,短短一天内,廷宇竟已憔悴许多。
    天扬看他脸色苍白,表情似乎还带着些疼痛,心中一阵刺痛:「他会受这么重的伤,全是因我而起,我怎能这样欺负他?」
    想到天翔为了保护自己,不惜拖着一身的伤,赤手空拳去和精精儿决斗,终至落下万丈深渊,弄到今日这步田地;这份情谊,自己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可是他若记不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回报他?想着这里,只觉心痛如绞,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廷宇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脸上,「唔」了一声,慢慢醒转。天扬连忙拭去眼泪,表情镇静地看着他。
    廷宇张开眼睛,看见天扬,十分不快,正想闭眼再睡,听见天扬问:「好些了吗?」
    廷宇不答,转过头去。
    天扬说:「不知烧退了没有。」伸手要去摸他额头,廷宇立刻用力将他的手挥开。
    天扬仍是十分平静,说:「我知道你很烦恼,但是你要是不想起来,这头疼就会一辈子跟着你到底,永远也不会好。」廷宇闭上眼睛,不肯答话。
    天扬说:「翔弟……」
    廷宇跳了起来,厉声说:「跟你说了我不是翔弟!」声音之大,连趴在桌上熟睡的飞飞也给惊醒了。
    天扬并不生气,心想:「这倔强脾气倒是没忘。」反而觉得有些喜悦。
    廷宇说:「拜托你们,出去好不好?再要一间房,房钱我出,好酒好菜尽管点。只是求求你们在天亮之前别再让我看见了!」
    天扬没作声,带着飞飞走出房门。
    廷宇怔怔地瞪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力地伸手到左肩上。虽然隔着衣服,他仍能感觉到肩上的伤痕。
    他颓然倒在床上,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呼喊着。
    --我到底该怎么办!
    一夜梦魇不断,到了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被子一扯,廷宇「哎哟」一声,跌下床来。
    天扬又回复了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说:「快起来梳洗吃饭,要练剑了!」
    廷宇摔得头昏眼花,想发火又没什么力气,说:「练什么剑?」
    天扬说:「你不练剑,怎么抢回经书啊?」
    廷宇一听到「经书」,这才清醒了过来,但他还是不懂,经书跟练剑有什么关系?
    天扬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昨天不是说了,你得先恢复一年前的水准才能跟我打吗?所以现在你当然得用心修练,把一年来弄丢的功力补回来呀。虽说你这人笨头笨脑,没什么悟性,只要有名师指导,应该还有救吧。」
    廷宇问:「什么名师?」
    天扬狠狠瞪他一眼:「我!」可见这「笨头笨脑」四字果真没冤枉他。
    廷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教我功夫来打败你?」
    天扬冷笑:「打败我?早着哩!我只是让你有跟我动手的资格。」
    廷宇不禁大喜过望,昨天看天扬施展剑法,剑招跟自己完全相同,威力却强了两倍以上,这才知道自已还有待加强;再听天扬说那是自己本来该有的水准,怎么不令他心痒难熬?学武之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天扬既肯出手指点,这对他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横财。
    这时他转念一想:「不好!这小子存心投我所好,让我放松戒心,他好哄我承认是他弟弟,我怎能上这种当?」
    他心中怀疑,天扬立刻察觉到了,冷冷地说:「我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受不了剑神无忧子的绝顶功夫被个蠢蛋使得七零八落,这才勉为其难出面好好矫正你一番,可不是对你有什么好意。你要是不给我好好的学,我绝对会让你好看!」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廷宇心想,昨晚床边那个温柔又满脸关怀的天扬,大概只是自己的幻觉吧。
    用过早饭,二人来到客栈的院子里,天扬说:「我再从头使一次,你可得看清楚。」
    提起长剑,行云流水般地将剑招使了出来,每一招都是气势雄浑,凌厉无比,但是动作却是无比的轻灵美妙,没有半点多余。
    廷宇又是一阵目瞪口呆,不过这回让他失神的不是剑法,而是使剑的人。他向来觉得天扬外貌古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他一拿起剑,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光芒四射的气势,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好象把一颗石头擦干净,才发现原来是颗灿烂的宝石一样。此时廷宇眼中完全看不见他破旧的衣衫,看不见惹厌的乱发,只看见他潇洒优雅的身形,仿佛天人一般。
    转眼间已将整套剑法使完,天扬轻轻收剑,深深吸了口气,收敛起心神,对廷宇说:「看清楚了没有?」廷宇楞楞地点头。
    天扬看着他这呆头呆脑的模样,长叹一声,招手要他过来,拔剑比了个招式,说:「第一招是这样,有没有看到?」
    廷宇看见他的侧脸,轮廓极深,像是西域胡人,但胡人的五官却不像他这样精致端正;经过刚才的激烈运动,他的气息仍是丝毫不乱,雪白的脸上却微微有些发红,长长的睫毛覆着眼睛,透着几分艳丽。
    廷宇心想:「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怎么我之前都不觉得。」
    天扬一回头,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伸手在他头上一敲,骂道:「才刚开始就来讨打!」廷宇这才赶快集中精神,乖乖地学剑。
    一早上把整套剑法重新讲解了一遍,天扬本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讲三次不懂就想开骂了,然而一想到当年天翔背着他上少室山,照顾自己一切饮食起居,是何等细心温柔,不由得消去了火气,仔仔细细地调教廷宇。
    过了中午后,天扬又要动身出发。问他去哪也不回答,只知方向是往南。
    天扬打算把廷宇带上少室山去,照着去年的旧路再走一遍,希望能唤起他的记忆。虽说天翔已和少林寺结下大梁子,凭着天扬此时所向无敌的功夫,根本不怕少林寺跟他过不去。
    廷宇练了一早上剑,觉得十分痛快,心情颇为轻松,虽说等于是被天扬拐出来,他反而觉得这么好的天气,骑马溜-一下也是挺不错的。
    他骑近天扬身旁,看见天扬好象若有所思,乌黑的乱发垂下,盖住了半边脸,看不出他的眼神。
    廷宇出声:「喂!」
    天扬回头:「什么事?」
    廷宇飞快地伸手到他面前,一把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这一下动作奇速,天扬完全没防备到,吓了一大跳。然而廷宇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正视过天扬的双眼,直到此时才发觉他的眼睛很大,而且眼珠子颜色比一般人淡,像是两颗发光的琥珀,无比的清澈明亮,又像是两道闪电,直射进廷宇的心里,让他整个人一震。
    天扬侧身避开他,骂道:「你在干什么呀!」
    廷宇说:「你不觉得这样天色比较亮吗?」
    「多管闲事!」
    「我是为你好。你头发这样盖着,眼睛等于半瞎,怎么走路啊?」
    天扬白了他一眼:「我就算眼睛蒙着也走得比你稳!不劳你费心!」策马大步跑开。
    廷宇看见他的脸上又微微发红,心中一阵激荡。他这两天被天扬整惨了,现在第一次看见天扬着慌的模样,忍不住觉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
    真可爱。
    他看着天扬的背影,竟有些痴了。此时天扬背后的飞飞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是充满怨恨的眼神。
    廷宇十分不解,他一直就隐约觉得飞飞不太喜欢他,现在更得到了证实。只是他半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一截的孩子。不久,进入县城,天扬决定稍做休息,顺便补充食粮和日用品,当然又是廷宇出钱。三人正在喝茶时,飞飞说要出去走走,就一个人跑掉了。
    廷宇望着门外的大路,心想:「不晓得岚妹现在在哪里?」他整整两天没看到青岚,忍不住开始思念起来。
    天扬也没什么元气,怔怔地望着茶杯,神情竟显得有些悲伤。一年以来他始终是如此,前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又郁郁寡欢,说来说去全是为了某人。虽说现在祸首就在眼前,他心中的苦闷却是有增无减。
    他的言语、行事全都变了,眼神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原本总是锐利地盯着他的双眼,现在只看着谢青岚一人。即使现在人在这里,天扬也感觉得到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到白马寺,要怎么和谢青岚会合。他所认识的,那个无视礼教伦常,对自己哥哥异常执着的慕天翔,已经不在了。
    此刻天扬只觉万分迷惑。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非要让天翔恢复记忆不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因为不能忍受天翔居然忘了自己,更受不了他忘了自己还过得那么幸福,所以非戳破他的好梦不可吗?他为了唤醒天翔所做的努力,难道根本完全就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天翔好吗?
    那么,最自私的人,不正是他慕天扬吗?
    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天翔恢复记忆,又像以前一样,跟他这个做哥哥的纠缠不清吗?
    别开玩笑了。那种事,光想到就让他不寒而栗,怎么能再重蹈覆辙,一错再错下去?但是,他们以后还可能像普通的兄弟一样,相安无事地生活吗?
    廷宇回过头来,将视线调回天扬身上,看见他落寞的神情,有些意外。他觉得天扬好象长了七八张脸,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变换一次面貌。
    此时的天扬完全失去了早上的神气,显得憔悴无比,又好似十分孤寂。廷宇心想:「一年来他四处找他弟弟,大概也找得很累了吧。」看这人手足之情如此深厚,倒也有几分感动。念头一转,想到他弟弟十之八九就是自己,顿时心乱如麻。
    为了转换心情,他故作轻松地问天扬:「你口口声声说你施展的剑法是你弟弟一年前的水准,那你自己的水准又是怎样?」
    天扬抬起头来,笑了笑:「你想知道?」廷宇点点头。
    「那好。你拔剑,朝我头顶劈下来。」
    「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你照作就是了。」
    廷宇心想他一定另有高招,实在拗不过好奇心,站了起来,拔出剑来。
    店里其它人看见有人亮家伙,都是吓得惊慌失措,天扬仍然端坐不动,向众人摇了摇手说:「没事,不用怕。动手吧!」
    廷宇也毫不客气,在众人惊呼声中,提剑就直往天扬脑门砍了下去。谁知剑离着天扬头顶还有五六寸,居然就锵一声折断了,天扬仍旧捧着茶喝着,完全没动手。
    廷宇和其它人的眼珠都差点掉出来,廷宇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这……这怎么可能?」
    天扬说:「飞龙神剑掌的奥妙,全在『气』上。」
    廷宇说:「是气功吗?」
    天扬说:「算是,不过威力非一般气功能比。有形的铁剑再怎么锋利,仍须受制于形状、长度、重量,剑招必然有一定的去向,所以也难免会有破绽。飞龙神剑掌练的是一股剑气,乃是无形之剑,所以不受拘束,变化无穷。刚才你提剑劈我,虽不是存心要我的命,但是一定会有攻击的念头,化为戾气表现于外,我体内的剑气感应到这股戾气,便自然而然生出抵御,所以你的剑就报销了。」
    廷宇怔怔地说:「这太玄了!」
    天扬微微一笑:「不是我夸口,只要我有心,拔一根头发,甚至呼一口气都可以当成剑使,所以我根本不用佩剑。」
    廷宇呆呆地看着他,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这简直已经不是人做得到的事了。江湖上盛传骤雨狂扬是妖怪,倒也不全是胡说。
    天扬知道他的想法,并不生气,说:「你想不想学?」
    廷宇比刚才更加吃惊:「你说什么?」这么厉害的功夫,居然有人主动要教他?
    天扬说:「飞龙神剑掌算是师父的遗物,按理你也有权利学;况且若不是你带我上少室山,我也不会练成。所以我应该要教你才是。」
    廷宇仍在发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扬拿出羊皮卷放在桌上,说:「这个图谱你先拿去,有错的我已经改掉了。先不要看注释,看图就好。不懂也没关系,总之先把图背熟,背到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为止。」
    廷宇看着那羊皮卷,发黄陈旧的表面上,写着「无忧子李师道」两个名字。只要他接过图谱,武学上最高等的大门就会为他打开,千古以来,所有的练武者梦寐以求,叫做「天下无敌」的宝藏将会落到他手里。即便是菩萨显灵,也不会如此神奇。
    他伸出手去取图谱,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脑中灵光一闪:「他之所以要把这绝顶的功夫传我,自然因为我是他弟弟的缘故;我若是接受他的好意,从此不就再也撇不清关系了吗?」
    不由得手又收了回去,低声说:「无功不受禄,不敢轻易领受尊师的神功妙技;况且我境界不够,只怕一百年也无法领会飞龙神剑掌的要旨。」
    天扬看着他的神情,心下了然,他是不愿跟自己多有牵扯,心中怒火一阵阵燃起,冷笑一声,伸手将图谱取回,说:「说得也是,反正你只要乖乖待在裂风谷里,让谢长江摸摸你的头,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哪还需要去学什么剑法呢?」
    廷宇脸上变色:「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都一样。你们这群人,一看就晓得全是群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大小姐,连喝汤都要别人帮你吹凉;不想看的东西就转过头装没看见,遇到麻烦事就得健忘症,推得一乾二净;还敢口口声声行侠仗义,只怕出了裂风谷连路都不会走。我说啊,缩头乌龟就要有缩头乌龟的样子,你还是早早逃回谷里享清福算了,别出来让天下人看笑话。」
    廷宇豁地站起,撞翻了茶杯,指着天扬说:「你不要太过分了!」
    天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明知不是我对手还在这儿鬼吼鬼叫,不但是缩头乌龟,还是井底之蛙。」
    廷宇怒道:「你再敢侮辱裂风谷,就算我打不过你,也要誓死周旋。」
    天扬说:「如果不是你这么没用,我怎么会看不起裂风谷?所以说污辱裂风谷的人是你呀。」
    廷宇刷地拔出了剑,这才想到剑早就折断了。天扬冷笑了一声。
    这时飞飞撅着嘴走进来,无视于店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天扬身边一屁股坐下,说:「扬哥,我输钱了。」
    天扬说:「怎么回事?」
    「我到赌场里去玩儿,把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天扬说:「哟,那可麻烦了。」
    飞飞说:「那也没什么麻烦,我把两匹马押给他们抵债了。」
    廷宇大惊:「什么?」奔到门口,只见两个壮汉远远地把他和天扬的马牵走了。廷宇冲回来对飞飞大叫:「你赌输钱押自己的马就好了,怎么可以拿我的马去抵债?」
    「有差吗?两匹还不都是你出的钱。」
    「什么话!」
    天扬抬手说:「别吵了,马再买不就是了。」
    飞飞说:「这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说?」
    飞飞把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扔在桌上:「他的钱也让我输光了。」
    廷宇一看,那正是自己的荷包,不知何时被飞飞「借」了去,他居然毫无知觉。
    廷宇怒道:「你居然偷我的钱!」
    飞飞说:「谁叫你自己不把钱包顾好,出门不比家里,可不能粗心大意呀。」
    廷宇看着他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确认了一件事:这小子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廷宇逼自己平静下来,说:「好,我不该粗心大意,你比较行;你倒说说看,眼前我们连茶钱都付不出来,该怎么办?」
    飞飞说:「把你的剑当了不就得了。」
    廷宇举起断剑给他看,飞飞摇头道:「使剑的人居然连剑都顾不好,你也太离谱了。」他站起来说:「好吧。我再去街上『筹钱』好了。」
    廷宇说:「坐下。麻烦不要再伸三只手了。」
    飞飞正要回嘴,天扬拉他坐下:「我有个主意,我们三个站起来,拔腿往外冲,一了百了。」
    廷宇摇头说:「这是白吃白喝,不干。」
    天扬说:「既然这样,街上总有旧书摊吧?把这拿去卖了。」说着掏出那本四十二章经交给飞飞。
    廷宇大惊:「不行!」
    飞飞不耐烦地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干,有本事你自己拿个主意呀。」
    廷宇怒道:「明明是你闯的祸,凭什么要我拿主意?」
    天扬阻止他们争吵:「听着,先把这书卖了,我们三个堂堂正正走出去;然后我有个办法,一个时辰之内赚五百两,到时先把书买回来,再买马买剑还有找。」
    廷宇怀疑地说:「一个时辰赚五百两?该不会是……」
    「你放心,不偷不抢,人家还会高高兴兴把钱捧给你。」
    廷宇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廷宇现在实在是痛不欲生。
    他所在的地方叫做醉香院,而所谓的醉香院,就是「妓院」。
    为什么他会在妓院里呢?这就要回溯到几个时辰之前……
    原来天扬所说赚五百两的方法,就是要廷宇和飞飞假装扭送他到衙门里领赏,他再自己逃狱跟他们会合。
    廷宇一听到要欺骗官府,当然是大惊失色,但是他已骑虎难下了。领了赏金,他立刻飞奔到书摊去找他的经书,谁知经书已经被醉香院老板娘买走了。
    这就是廷宇出现在妓院里的原因。进妓院已经够糟了,偏偏老板娘外出,他还得乖乖坐着等她回来。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下发呆,一个又一个的姑娘过来向他献媚卖好,逼得他没处可逃。只觉四周都是呛鼻的脂粉味,还有女人嗲声嗲气的说话声,当真是说不出的恶心。他不禁再度深深地思念起青岚来。
    然而就在他脑中塞满青岚的倩影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半个时辰之前,当他们押着天扬来到衙门口时,天扬忽然开口说道:「有件事飞飞说错了。他说你手下无人生还,这是错的。我就曾经三次亲眼看见你对想杀你的人手下留情,有一次还差点害惨自己。我是觉得你很白痴,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有点气量也是好事。」他说话时眼睛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廷宇一眼,笔直地走进衙门。
    廷宇一直思索着他那番话,忽然脑中闪过:「他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哪!」心中激荡不已,天扬的身影再度浮现眼前。
    那是无比轻盈灵动的形影,走起路来仿佛足不点地,虽不像女子一样婀娜多姿,却是潇洒如风。还有那奇特的相貌。不是一般的美男子的美,而是山精水怪的美,足以让人疯狂迷乱。
    如果他是女子,自己大概会喜欢吧……
    廷宇忽然惊觉,在那一刻间自己竟然生出了背叛青岚的念头,当真惊骇不已,不由得伸手猛敲自己的头。敲了数下,才发现身旁四五个妓女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又出丑了,只得干笑连连。
    好不容易挨到老板娘回来,出两倍高价买回经书,总算是功德圆满。兴高采烈地正要离去,在门口又给两个人拖了回来,正是飞飞和刚从牢里脱身的天扬。
    天扬把新买的剑塞在他手里:「你去哪?」
    廷宇一扬经书:「书到手了,我要走了。」
    天扬说:「牢里跑了通缉犯,外面满街都是官兵,你要走去哪儿啊?先避避再说。」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拖回妓院中,问老板娘要间空房间。
    廷宇惊问:「你想干什么?」
    天扬说:「在这儿待一晚,明天再走啊。」
    廷宇大叫:「笑话!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过夜!」
    天扬正色说:「『这种地方』?老兄,你要是不喜欢风尘女子,别点人家姑娘就得了;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在赚钱,凭什么要让你说成这样?」廷宇一时竟无言以对。
    妓院老板娘看三个大男人进妓院不要姑娘只要房间,大感奇怪,不过看在他们出手大方的份上,还是拨了间空房给他们。
    廷宇坐在房里,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忽然想到一事,豁地站起,说:「怪了,官兵是在捉你又不是捉我,我有什么好躲的?反正我已经拿到经书了,你们慢慢休息吧,在下不奉陪了。」
    飞飞说:「是吗?」手上一个东西一扬,廷宇辛辛苦苦才拿到的经书又不知何时给他摸走了。
    廷宇气得差点当场昏过去,喝道:「放下!」长剑挑起疾刺他手臂,想逼他放下经书,但是剑锋未到,飞飞早已一溜烟闪开,窜出了房门。廷宇提剑追了出去,两人在妓院里横冲直撞,撞翻了十几桌酒席,顿时整间屋子里都是尖叫声。
    廷宇豁出全身力气追赶飞飞,但飞飞就像身上生了翅膀似地,他怎么也追不上。眼见飞飞一转身撞开一扇房门躲进房内,立刻二话不说追进去。脚还没踏进房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尖叫声震得晕头转向,只见一个半裸的女子裹在床帷里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除此之外房里别无他人。
    廷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床上棉被里有团东西在动,顿时顾不得礼貌,冲上前去一把掀开棉被,喝道:「出来!」谁知里面不是飞飞,而是个赤身裸体,脸色苍白的青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我下次不敢了,这位大哥千万别告诉我老婆……」廷宇呆住了,而那名惧内的寻芳客一看见他的相貌,也呆住了。
    头上传来飞飞的声音:「破坏人家的好事,当心以后绝子绝孙哦!」原来他竟伏在大梁上。廷宇咬牙道:「你这浑小子!」
    正要扑上去再打,老板娘冲了进来,大声说:「你们哪个人是谢少爷?」
    廷宇说:「我是。」
    被他们闹得快发疯的老板娘气急败坏地说:「有位谢姑娘跟柳公子要找你,拜托你们快走吧!」
    廷宇一听,差点吓掉了魂:「岚妹?她怎么会在这里?」
    梁上的飞飞说:「我们叫他们来的。」
    廷宇惊道:「什么?」
    飞飞说:「我们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个,知道你很想念你师妹,所以才去客栈帮你留言呀。」
    廷宇仰天大叫:「天哪!」
    飞飞说:「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呀。」
    廷宇往门外一瞄,只见青岚和柳振英远远地朝这里走过来,他心想这乱七八糟的场面绝不能给青岚看见,二话不说,便撞开窗户,跳了出去。
    沿着围墙跑了没两步,便听见天扬骑着马过来,手中牵着另一匹马,叫道:「上马!」
    廷宇恨透了这两个无赖,却又怕被青岚撞见,只得跃上马,这时飞飞也赶来坐天扬身后,三人疾驰出城。
    出了城门,廷宇勒住马,再也忍不住怒气,冲着两人大骂:「你们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天扬说:「害你?」
    廷宇气急败坏地说:「你居然叫岚妹到那种地方找我!你叫我怎么跟她解释?」
    天扬说:「咦,她会只因为在妓院里撞见你一次,这就不要你吗?可见她根本就信不过你嘛,这种女人你还要她做什么?」
    廷宇怒道:「她当然信得过我!」
    天扬道:「那你急什么?」
    廷宇说:「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你让她进到妓院里……」
    天扬说:「是她自己要来找你,可不是我逼她;况且她又不是一个人进去,还有柳振英陪着呀。」
    廷宇骂道:「就是这样才糟糕啊!」
    天扬十分疑惑:「为什么糟糕?啊,我懂了,你看到他们两个孤男寡女结伴同行,心里有气,是不是?原来弄了半天是你自己信不过人家呀。」
    廷宇怒道:「胡说什么!」
    天扬冷笑一声:「亏你们还自以为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看根本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扮家家酒!」
    廷宇怒到了极点,一时却不知如何发作,恨恨地瞪视天扬许久,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算什么哥哥?」天扬一怔,反而接不上话。
    「从头到尾一直跟我过不去,让我难堪,你还敢自称是我哥哥?天底下有哪个哥哥会这样对付弟弟的?还是,」一个怀疑已久的念头袭上心头:「你根本就讨厌你弟弟?他对你做了什么?抢了你的女人?还是跟你争家产?你根本不是想跟我相认,是要趁机报仇,对不对?」
    「没错。」天扬冷冷地说。
    廷宇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巴不得我娘没生你最好!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只要你不在,我这辈子就开心快活了!到了这地步你为什么还要跑出来?你干嘛不直接摔死?」原本是平静的语调,逐渐变得激动,最后一句全成了嘶吼:「我连看都不要看到你!」
    为什么忽然会说出这些话,自己也不甚明白,只觉得往事忽然一幕幕浮现眼前,自己被这个人凌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状;还有这一年来食不知味的苦楚,仿佛全化成黑气,溶入自己的血里,最后化为言语的毒针,飞射而出。
    廷宇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我会成全你的。」一勒马缰,掉头没入了黑暗里。
    他在黑夜的树林里东闯西撞,一时竟找不到方向。这时忽然听到耳边风响,显是有人跑过,廷宇望向声音的来处,喝道:「什么人!」一阵劲风迎面而来,廷宇待要闪避,已被一截木棍击中脑门,当下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