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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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尘赶回卫府时已经三更了,吩咐了门房不要声张,她直接奔菊园而来。继凝房里的灯还亮着,她走上前去,刚要敲门,就听刘妈妈的声音道:“小姐,您要想清楚,就算四少爷变了心,喜欢上四少奶奶,还有五少爷呢。再说,四少爷在病中,四少奶奶陪在身边,难免不感动,但未见得就比得过对您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这么决定,他要是知道了有多伤心哪。五少爷也不会同意的,我想他宁愿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愿意你受苦。”
    继凝咳着,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明白的,四哥对我的心已经不再了。”
    “不会,不然您病着时他也不会以嘴喂药……”刘妈妈以手捂嘴,意识到自己说露了嘴。
    “以嘴喂药?”
    “呃,呃……”刘妈妈支支吾吾。
    继凝走到窗前,思索半晌,轻声道:“这样我就更不能接受五哥了。”
    “四少爷应该会负责的,当时五少爷也在,他不会计较……”
    继凝摇头,“何必自己骗自己,四哥不会娶我,他现在心里只有四嫂,要他享齐人之福,也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五哥,他不计较,我会计较。”
    “凝小姐。”
    “刘妈妈,咳咳,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很多事情你不明白,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
    “哎,”刘妈妈叹气,“情这一字,害苦了你。天晚了,小姐,休息吧。”刘妈妈开门出来,落尘下意识地躲到暗处,等她走远,还见继凝枯瘦的影子凄凉地映在窗棂上,久久不动。咳嗽声断续传来,五月的北平虽然绿草如茵,桃花盛开,但夜里风依然凉。落尘搓了搓手臂,抬手敲响继凝的门。
    “不是说去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继凝一面说话一面开门,见是落尘,着实吓了一跳,“四嫂?这么晚了,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医院陪四哥?”
    落尘笑道:“进去再说吧,外面有点冷呢。”
    “哦。”继凝闪身让开,但没关门。
    “四哥出了什么事么?”
    “他没事,你有事,”落尘专注地看着继凝,“静霞告诉他了,静康担心你,让我回来请你过去,好多话他想亲口与你说。”
    继凝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要我打消进赵将军府的念头,不用了,我既然这样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四哥伤得不轻,四嫂还是多陪在他身边的好。”
    落尘调转眼光,推开窗于,缓缓道:“你与刘妈妈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继凝惊得抬头看她,幸好落尘面朝窗外,免了她的尴尬。“其实,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因为四哥才,才……”落尘不回头,也不插话。继凝咬咬牙,干脆地道,“好吧,听到了就听到了,反正事已至此,我嫁了,也免了你的顾虑。”
    落尘静静道:“我第一天进门,就看出静康和你有感情,从一开始我就没对这桩婚姻抱什么希望,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进卫家门,不做卫家人,但很多事不是你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她转头直视继凝,“我从没想过和你争静康,甚至,只要他一句话,我就可以退让。他关心你甚过关心我,喜欢你甚过喜欢我——”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继凝打断她,“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你敢说现在他仍然喜欢我甚过喜欢你?你敢说你现在仍然愿意退让?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我去过医院,听见四哥和你说的话,他要你面对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他。摸摸你的心,再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凝儿,”落尘右手放在心口,“我的心告诉我,我喜欢静康,不愿意离开他,也告诉我,如果退让可以换来你们两个的幸福,那么我愿意。”
    继凝笑了,笑得无奈又不屑,“你知道我讨厌你么?”
    “知道。”
    “一开始讨厌你,是因为你做了四哥的妻子;后来讨厌你,是因为你左右逢源,把卫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收服了;现在讨厌你,是因为你可以毫无怨言地说违背心意的话,做忍气吞声的事。这些我都做不到,而你做到了,且做得让人心服口服,让我佩服你又憎恶你。”
    “凝儿。”落尘倒退一步,虽然早就知道她讨厌自己,但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
    继凝逼近两步,“你以为你退让我就会感激你么?不会,我现在只是厌恶你,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会恨你。四哥的心变了,你走,他也不会转回来,转回来也不是以前的四哥了,这样的施舍我不要。我不想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人,却丢了他的心。这样的滋味你尝过的,你可以忍受,我不可以。咳咳,”她喘了几口气,“作为女人,我佩服你也敬重你,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如果你不是卫静康的妻子,我也会喜欢你的。”她坐下,语气缓和下来,“今天晚上是我们俩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话,我也不必对你诸多防备。你来,不过就是依四哥的意思劝我不要做傻事,你回去,告诉四哥,这是我最好的选择。我心中放不下对四哥的情,说断情说死心,都是骗人的,骗不了自己。选五哥,对不起自己的心意,对五哥也不公平;选四哥,对不起五哥,也为难四哥和你。与其这样痛苦下去,不如为五哥做点什么,也算是个解脱,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可是,以你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了赵将军?”
    “我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最长,不过三两年到头了。”
    “凝儿,静康那边已经找人去办被捕学生的事了,你就算进了将军府,也是白白牺牲,就算要摆脱感情的烦恼,也不必用这种方法。”落尘见动之以情不行,只好晓之以理了。静哲要能回来,由他看着继凝,一切就好办得多,即使挽不回求死的心,至少留得住人。
    继凝怀疑道:“你在拖延我,四哥他们若有办法,就不会让政府把学生抓去了。”
    “是真的,我能用这种事骗你么?我深更半夜赶回来,为的不就是阻止你白做牺牲。要是没办法,说服了你也没用啊,爹那关一样过不去。”
    “那五哥什么时候能放出来?”继凝毕竟还是关心静哲,说嫁赵将军,一方面是情势所逼,一方面又伤心失望,听说有希望,舍身成仁的念头也就淡了。
    “我不知道,静康和他的同事在商量,我要抓紧时间去找爹,叫他不要轻易答应赵将军什么,免得白白被那人敲一笔。医院没人,你去陪陪静康吧。”
    “好,”继凝站起来,又坐下,笑道,“差点又上了你的当,医院要是没有妥善的安排,你也不会放心回来。赵将军的事,你若是说服了,我想牺牲也没办法。该做什么你去做吧,最多我答应你,等四哥那边的消息。像你说的,就算要摆脱感情的烦恼,也不必便宜了姓赵的。”
    “有你这句话,我可以向静康交待了。那我走了。”
    继凝将她送到门口,突然道:“如果你不是卫静康的妻子,我真的会喜欢你的。”
    落尘微笑道:“现在开始试着喜欢,也不迟。”
    继凝摇头叹道:“很难。”姑嫂两人深深地对望一眼,落尘转身走了。继凝看着她的背影道:“我宁愿你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只会做表面功夫,而不要这么善良,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咳咳……”她将带血的巾帕丢人痰盂,心道:你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奢望什么呢?跟谁就是害谁啊。
    落尘回自己的屋子梳洗一番,五更过后,才到松院给公婆请安。柳氏拉着她问东问西,恨不能自己飞到儿子身边。
    “好了,”卫天明道,“你下厨做些静康爱吃的,待会儿叫落尘带过去。”
    “哦。”柳氏急急忙忙赶着去厨房,可怜天下父母心。
    卫天明等她走远才问:“静康叫你回来,为的是凝儿的事吧。”
    “是。”
    “我就知道,霞儿一个晚上不见人影,准是找静康去了。你不必说了,不是逼不得已,我也舍不得凝儿,你们当我这个做舅舅的真的那么狠心么?”
    “静康知道爹的难处,他们在想办法,相信今天就会有回音的。”
    “指望他们?”卫天明嗤之以鼻,“他们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爹……”
    “别叫我,别以为让你当说客就可以让你们为所欲为,让静康安安分分地给我养伤,什么都别管,要是再折腾出什么事来,别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狠,我就登报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免得连累了卫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落尘也不敢真的惹怒卫天明,只好应道:“我会将爹的话转到的。”
    “还有,我允许你待在医院,是相信你懂事,可以看着静康,你可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胡闹。”
    “媳妇明白。”见卫天明点头,脸色较缓和了,落尘才又开口道,“爹,好歹你也给静康几天时间,他自小就疼凝儿,如果真要送凝儿走,也要让他们见一次面,就当可怜凝儿对静康用心这么多年的分上吧。”
    “嗯,”卫天明点头,“不嫉妒,不吃醋,做女人的三从四德,你倒做得典范。当妻子的都这么说了,当父母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等今天我再去一趟赵将军那儿,要有办法,咱们断不会将疑儿往火坑里推。”
    “谢谢爹。”
    “谢什么?你这又是代谁谢的?若在以前娶了你这样的妻子,自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对静康来说就未必了。”
    “爹,”落尘急忙站起来,“媳妇只希望静康快乐,就算他心里装的不是我也没有关系,但媳妇对静康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我知道,就是这分‘真’,才叫男人头疼,若是表面功夫,反倒好说了。”
    落尘看过老太爷,回到医院。
    静康问:“见到凝儿了么?她怎么说?”
    落尘坐到静康身边,郑重地问:“我问你,你要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你现在是喜欢我多些还是喜欢凝儿多些?”
    静康不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凝儿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好么?”
    静康陷入沉思,眉头习惯地拧成一条直线。良久,良久,摇摇头道:“我答不出来。说我自私也好,用情不专也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但两种喜欢又不一样,分不清孰轻孰重。”
    落尘垂下眼睑,“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选谁?”
    “怎样的选择?选妻子,我选你;选知己,我选凝儿。我欣赏凝儿的傲气和才情,佩服你的敏锐和聪明;怜惜凝儿的娇弱纤柔,心疼你的委屈求全;我可以放心地把你放在家里,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却无法放下凝儿,冷落她;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将凝儿交到静哲手上,让他照顾她一辈子,却不愿将你让给任何一个男人;你的冷静自持,让我安心也让我有种摸不透的感觉,凝儿的痴心依赖让我满足也让我喘不过气。如果你是我,你怎样选?”
    落尘双手揪紧床单,绞得手指泛白。静康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让我实话实说,说了你又生气。”
    “不,我没生气,”落尘抬起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你该怎样选择。”
    静康笑道:“想到了么?”
    落尘摇头,“我不是你,没办法作这种选择。”
    “好了,你问过了,也知道答案了,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问?凝儿到底说了什么?”
    落尘站起身,抽出手,“凝儿要嫁赵将军,一方面急于救静哲,另一方面她认为你不再喜欢她了,所以嫁给谁都一样,有些自暴自弃。”
    “傻丫头,”静康自语,看了落尘,又道,“即使没有我,还有静哲啊,何必作践自己。就算我不娶她,也一样可以照顾她的。”
    落尘无奈地道:“你以为,仅仅嘘寒问暖就够了么?女人的心思,你了解得太少了。”
    “以前也是这样?”
    “不一样,以前没有我,你心里只装她一个人,女人对感情也是自私的。”
    “我怎么不见你自私?”
    “你怎么知道我不自私?”
    静康作势要起来,落尘赶紧上前扶他,调整好枕头的高度,静康趁机抓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近前,看进她眼底,“你自私吗?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自私过吗?”
    落尘偏过头不看他,“你想证明什么呢?想要我跟凝儿一样,心中除了你什么也不放?不,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静康没有生气,平心静气地转过她的脸,“你就是你,如果像凝儿那样,就不是你了。”
    落尘轻唤一声:“静康。”
    “嗯?”
    “我想,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吧。”
    “傻瓜。”静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落尘静静地靠着,听着他规则的心跳,嗅着他温暖的气息,这副肩上担负了太多的道义和情感,她那一小块立足之地太渺小,说不定哪天就看不见了。
    5月7日北洋政府被迫释放所有被捕学生
    静哲家也没回,直接到医院,身上脏兮兮的有些狼狈,还好没带什么伤。见到静康,焦急地问:“四哥,你没事吧?”
    静康上下打量他一遍才道:“我很好,你不是看到了?倒是你,在牢里有没有受苦?”
    “没有,”静哲坐下来,接过落尘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一口喝光,“谢谢四嫂,再帮我倒一杯好吗?”回过头来眉飞色舞地对静康道:“我在里面交了好多朋友,军阀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我们联合起来大骂曹汝霖、章宗样、陆宗舆是卖国贼,骂北洋政府软弱无能,骂累了就睡,睡醒了聊天。有几个是李先生的学生,见解很独到,让我收益不少。”
    静霞从门外道:“你在里面待得舒服,可苦了我们在外面的,挨着骂不说,还整天替你担心。”话音落,人就进来了,上前狠戳静哲的胸膛,“四哥替你挨了一枪,凝姐姐为了救你差点嫁给赵庆春,爷爷中风了……”
    “什么?”静哲跳起来,“你说凝儿要嫁给谁?”
    “都过去了。”落尘插言,“人还好好地在家呢,是赵庆春趁火打劫,幸亏爹和二叔父咬得紧,没答应。”
    静哲水也不喝了,匆匆往外走,“我回去看看凝儿。”
    “五哥,五哥!”静霞叫了两声,他人已经出了医院门口了,“一提到凝姐姐,片刻也坐不住。”
    静康道:“你嘴也快。”
    落尘道:“回去也好,大家都担心呢,早点回去,见过了就放心了。三妹,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偷溜出来的,听说学生放出来了,五哥又迟迟不回家,爹就拿我开刀,唠叨个没完,我不溜,难道站在那里挨骂?”
    落尘摇头微笑,“总算雨过天晴,爹娘也担惊受怕的,老实在家里待几天,让他们念几句吧。”静霞吐舌头。
    继凝看到静哲,叫一声:“五哥。”泪如泉涌。
    “别哭,”静哲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这不是回来了吗?你看看,没伤也没瘦。别哭了,凝儿,别哭了。”继凝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像要把在静康那里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静哲不知内情,还道她是担心自己,笨笨地劝着,心里却甜滋滋的,暗想:得到她一把眼泪,多蹲几次大牢也值得了。
    静康恢复得很快,三个星期就可以扶着下床走了,落尘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人虽不说,但心里都感觉得出对彼此的感情逐渐加深。葛云飞变成医院的常客,有时还带一些陌生人过来,落尘识相地不问,适当地找一些借口离开,以便他们谈论正事。
    这一日,葛云飞带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来,三人在房里聊了好久,两人走后,静康便站在窗前不言不语。落尘走到他身后,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静康回过头来,拉她人怀,闷闷地道:“落尘,我整日令你担惊受怕,你会不会怪我?”
    落尘抬头逡巡他沉重的神色,“你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静康故意缓和地笑道:“没有,你别多心。只是要再去一趟上海,可能很久才会回来。”
    “你的伤还没好,又要走?你就算不顾及家里,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呀。”
    “不会这么快,至少要等到出院。”
    落尘离开他的怀抱,扶着他的手臂,“你站了好久,去躺一会儿吧。”
    静康垂头看她,“你生气了。”
    落尘咬着嘴唇,摇头,再摇头,忽然放开他,匆匆道:“你躺着,我忘了帮你拿药。”
    说完就往门口走,静康跨前两步抓住她手臂,抬起她下巴,看到眼中盈盈的泪光,心疼地道:“怎么哭了?又不是现在走,也不是不回来。”
    落尘努力地眨眼,想眨掉眼中的泪,却噼噼啪啪地垂落。静康慌地叫道:“落尘,究竟怎么了?”
    她挣脱他的手,背靠在门上,哽咽道:“我听到你说走,突然就想起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情形,想忘也忘不掉。我知道这样不好,也不想在你面前掉眼泪,会成为你的负担。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所以,我还是出去吧,你休息。”
    她转身拉开门,静康上前“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从后面揽紧她的纤腰,两次剧烈的动作,伤口磨得隐隐发疼,他将全身的重量靠在落尘肩上,用虚弱的声音道:“别出去,我站不稳,你扶我回床上去。”
    落尘急忙站直身子,费力地将他扶到床上,检视他全身,惊慌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静康拉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攒眉道:“这里疼。”
    “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去叫医生。”
    “不是伤口疼,”他抓紧她手腕,深深地望着她,“是心疼。”
    落尘吐口气,责怪道:“你又耍我。”
    “是真的。”他挪了挪,让她坐在身边,“你那样委屈压抑,我能不心疼么?”
    落尘垂头,低声道:“我还是成为你的负担了。”
    “落尘,落尘,”静康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轻抚着她的秀发,“我何其有幸遇到了你,你何其不幸遇到了我。你值得更好的男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但我已经放不开你了。如果革命能够胜利,或者下辈子我们有缘再做夫妻,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