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盛夏的黑樱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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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CT四:如何酿造一瓶优质葡萄酒
  利恩难得在耳根清净的情况下翻了会儿书,还没看上几页,华莱士出乎意料地竟然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你厌倦侦探游戏了?还是发现了什么?”
  像为了回应他才特意提起精神来似的,在窗边蜷坐下的华莱士勉强地拨开挡住脸的头发冲他笑了笑。利恩知道有些人在思考问题时就会把身体蜷起来,但是他没想到华莱士也有这种习惯。注意到自己在为这种小事感到惊奇的同时,利恩才发现……原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把华莱士当成异类看待。
  会有“明明是吸血鬼,怎么还会……”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一直还把自己当成是人类的一员吧……所以才会站在观察的角度冷漠地观望着另一个世界中的华莱士。
  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早已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
  “华莱士,”垂下睫毛挡住夜空色的眼眸,利恩轻声问:“由吸血鬼变回普通人的方法,你从来没有寻找过吗?”
  “就算拥有永恒的青春、不死的躯体、超常的能力……但我依然会觉得悲伤,变成这样才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却已经不得不舍弃太多的东西。华莱士,”利恩抬起眼睑,像被幽深夜色浸染出的眼睛凝望着窗边的那个人,执著且认真地追问:“你不会悲伤吗?”
  红色的纱帘翻飞如染血的迷雾,纠缠其间的金发光泽柔亮,像植物的藤蔓缠绕在华莱士的身上。隔着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屏障,绝美的吸血鬼寂寥地微笑着,“利恩,我会帮你找到的,变回人类的方法一定帮你找到的。”
  “怎么突然……”他不是一提起这个话题就会吼着喊“绝对没有”吗?利恩不解地看着忽然改变态度的华莱士。
  “因为——我不想让利恩憎恨我。”语尾的话音低沉了下去,他说:“我刚才知道的,原来憎恨这种感情,会让人那样痛苦……”
  金色的丝覆盖在华莱士清瘦的脸颊上,冰蓝色的眼睛睁得好大地看着他,那是有所期待又非常害怕的眼神,注意到那近乎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利恩不知道为何会难受起来。
  华莱士不愿意自己憎恨他的理由竟然是心怀恨意的人会很痛苦……他竟然是担心自己会因为抱持恨意而痛苦!这样的理由就好像在说、在说他早就接受了会被自己憎恨的事……
  心口很闷,像有东西揪结一团。
  不想与那样的眼眸相望,明明都是他搞出来的,却为何可以用那么纯粹的眼神毫不避让地望着他,用那种哀伤的温柔许下约定的承诺呢。“傻瓜,”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书本红色的封皮,利恩发出艰涩的声音:“找到变回人类的方法后,你要不要也变回人类呢。”
  为何会问这样近乎愚蠢的问题呢……利恩也不知道。可是,独自一人,以异类的身份在夜色中生存,不是很寂寞吗……虽然华莱士总是开朗过头的样子,可是……他说着“我会帮你找到”时的音色,却像夜空一般,温柔又悲伤。
  他自认是个迟钝的男人,没有那些敏感的心情,但是,他却总是可以感知到华莱士的心绪波动。
  是因为血液的共鸣……还是其他的原因。利恩不愿意深思。
  “利恩,你真温柔。”
  而窗畔却传来夹杂着叹息的话语,强迫般地拉过他的视线。
  抱着肩膀,下巴枕在拱起的膝盖上,坐在绯红的月色中,那个金发曳地的美青年,像是为了让他安心般的,回应给他一个与以往同样的笑脸。
  但是却让他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
  毫无预兆地,虽然华莱士做事总毫无预兆,他竟然微笑着哼起歌来。那是利恩从来没有听过的奇妙旋律,却隐隐透露出某种温柔的悲愁。
  Whenthenighthascome
  Andthelandisdark
  Andthemoonistheonlylightwe’llsee
  NoIwon’tbeafraid……
  “很动听的曲子。我从未听过。它叫什么?”
  “这是未来的歌,至于名字嘛……”狡黠地眨眨眼睛,华莱士食指封唇拖着长音说:“那是——秘密。”
  确实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但不知为何,利恩直觉这首歌应该很长,可是华莱士反反复复只唱开头的部分,重复着同一段音律。
  “你总是不肯好好回答别人的问题。”笑了笑,利恩站起身,“你调查的结果,不会也是秘密吧。”
  “你知道要如何才能酿造一瓶优质的葡萄酒吗?”恢复为俏皮地表情,华莱士天外飞来一笔。
  “你在小瞧我吗?”利恩不快地哼了一声,“虽然不能与拉菲特庄园相比,但我也是做这一行的啊。”真是悲哀的过去式。
  “那好!”反手在地上一撑,华莱士一跃而起,抓起利恩的外衣扔过去,“接住,我亲爱的助手。”
  额角的青筋爆裂了,总要被人乱起名字的男人板着脸警告:“不要再给我增加奇怪的外号了。”
  “有什么关系。”华莱士不以为意地靠过来,熟练地从利恩的口袋里摸出怀表,“瞧,午夜十二点,侦探登场的时间到了!”
  “真麻烦。”
  面对利恩蹙眉的样子,华莱士如冰的眼眸闪过一抹诡异的幽蓝。
  “怎么了?利恩,你不想知道拉菲特庄园的秘密?”
  “我从来就没有多余的好奇心。而且这似乎不是件愉快的事。”
  “是啊是啊,”华莱士一副“你真明事理”的样子拖住利恩的胳膊,“所以才要拉你一起去嘛。”
  “我还真是倒霉啊……”
  “哈哈,认命吧。助手先生,我已经了解了一切的一切,你只要当下助演,帮我阻止不幸的发生就可以了。”华莱士得意洋洋地弹指宣称。
  “真是的,助手与助演?我好像被降职了。”
  “因为你表现欠佳。”
  在夜色的掩映中,两个人并肩而行,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利恩并不知道。他只是跟着华莱士的脚步,而急性子吸血鬼这次却并没有着急。
  “你可不要小瞧我。”利恩的自尊心因为华莱士刻意放慢的步速受到了损伤,“尽管施展你的飞毛腿吧,我一定可以跟上!”
  而华莱士只是抬头微笑,什么都没有说。
  拉菲特庄园白色的建筑物处处掩映在树影的笼罩中,盛夏夜里初结果实的芬芳随风飘荡。在这样怡人的夜色里,即使稍稍放慢脚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有时看来很长的路,也会突然出现意外的终点。
  命运从最初就已决定,人们只是沿着必然发生的轨迹在行走。那么,从最初就可以看到最终的人,华莱士,你眼前的道路是怎样的呢?
  Whenthenighthascomeandthelandisdark
  (夜幕低垂,大地一片黑暗)
  Andthemoonistheonlylightwe’llsee
  (只有月光照耀着)
  NoIwon’tbeafraid……
  (而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Justaslongasyoustand,standbyme……
  (不管时间经历多久,我知道你会在我身旁)
  Iftheskywelookuponshouldtumbleandfall
  (即使天空掉下来)
  Andthemountainshouldcrumbletothesea
  (山崩海沉)
  Iwon’tcry,Iwon’tcry,Iwon’tshedatear……
  (我也不会哭泣)
  堆满圆木酒桶的地下室,马利孤单地坐在放倒的木箱上,出神地望着摇曳不定的橘色火苗。这里是拉菲特庄园的酒窖。每年六月之后,前一年酿好的葡萄酒都要转入地下放置。经历漫长的时间,才能作为正式的拉菲特酒上市。
  “等待,真痛苦。”
  自言自语地说着,他露出一抹奚落自嘲的笑。酿制一瓶好酒需要等待,而另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
  明天的明天,就是他的婚礼。在这最后的两个长夜中,他根本不可能入睡。究竟是兴奋、害怕,还是担忧?他却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等待的时间太久,如同经历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他以为只要完成心愿,就能脱离长夜的迷途。只要再忍耐两个夜晚,他就可以摆脱如影随行令他窒息般的痛苦。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为什么眼看能够达成目的,他竟会迷惘地怀疑起来。他竟会觉得那深浓的夜色从不曾淡去一分,就算他能一偿夙愿,也一定还会继续痛苦。
  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张开的手掌中。胸口像压着沉重冰冷的铁锁,紧紧收缩,将他绝望地环绕。
  “马利——”
  陡然扬起甜美的声音,令他悚然一惊,仓皇地扬手险些打翻了身旁的火烛。
  “伯爵。你深更半夜点着火坐在全是酒桶的地方……”凭空出现的黑衣黑发的男子正以极不赞同的神色,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真的是酒庄的主人吗?这点常识请多加注意吧。”
  “啧,利恩的常识论又来了。”一开始招呼他的声音响自背后,马利紧张地转过身,果不其然,是那个有着苍白脸孔幽长金发的美丽青年。
  他翘着腿倚坐在高高的圆木桶堆上,披着大风衣,任由没有扎起的金发长长地散落满身,随着光泽闪动,像戴满开在暗夜的花。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重点是这两个人是何时进来的,他竟然毫无所察。马利冷峻的面孔浮现主人应有的气势,凌厉地说道:“两位应该不至于不懂得做客的规矩吧。”
  “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呢?”华莱士扬唇讽笑,“在前庭碰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向我说教深夜就该好好待在房里睡觉吗?”
  “这是我的庄园。我想在哪里是我的自由。倒是你们,潜入酒窖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搞破坏的间谍哦。”冷冰冰地说着,马利充满警戒地瞪视面前的两个人。
  “放心吧,虽然我不知道华莱士想干什么,但我们肯定不会对你实施暴力。”看穿马利眼中的防备,利恩轻快地说着边向身旁的酒桶靠去。
  “谁说的?”华莱士竟然反驳,“我现在就得让你对他实施暴力。”
  “砰——”利恩一屁股没坐稳,当场摔倒。
  “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不是说了要当助演的吗?”
  “我讨厌做这种事!我与伯爵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打他啊。”说起仇恨的话,他觉得自己打华莱士到有充足的理由。
  “放心吧,”华莱士甜甜一笑,“你不用打他,帮忙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就可以。”
  “哦,原来如——此个头!”幸好及时反应过来了,利恩冷汗涔涔,“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真奇怪,那你还会做其他的事?”
  “华莱士,我警告你!”
  “两位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马利挑起略显神经质的眉毛。冰冷的美貌因为愤怒而笼罩一层青灰。
  “你——”他抬手指住华莱士,浑身散发凛冷的寒气:“无礼者,我应该在刚才就让人赶你们出去!”
  “谁叫你错过良机。”华莱士拉下眼皮扮鬼脸。
  “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利恩支住额角,他竟然会差点被人在半夜赶出去。
  “也没什么。”华莱士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在路上碰到伯爵,顺便和他行了一个吻手礼。”
  “……”
  利恩彻底无语。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发誓要从头开始,教导一下这位吸血鬼的人情礼仪。他大概能想到华莱士是为了调查情报,才想办法去碰伯爵的手。但仅仅为了这样的理由,能做到这种地步……
  “虽然我已经大抵明白了,但毕竟只是意识信息,嗯,最好还是再确认一下。”华莱士一边说着,一边跃下酒桶。马利小心警戒他的一举一动,却没留神猛然从身后按住他双臂的人竟然是利恩。
  “你不是说过不会动手吗?”马利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因为我担心华莱士下手不知轻重。”带着严肃的表情,利恩是真的这样认为。
  “以为你要帮我,原来是这样啊。”华莱士大失所望,拨开被倒剪双臂无法抵挡的马利的额发,“玛莉小姐,你总是这个样子不热吗?还有哦,你是自己承认,还是非得要我动手?听说脱淑女的外衣是要负起责任来呢。”
  “小、小姐?”利恩忙不迭地缩回按住马利的手。难怪伯爵长得如此俊逸,原来竟然是女人。等等——他转头怒视华莱士,你怕负责任所以才要我这么做吗?!
  “你是谁?”马利血色尽失,骇然地瞪视着华莱士厉声追问:“是谁派你来的!”
  不可能,她按住骤然发酸的眼角。知道那件事的人均已告别人世……过往早被岁月无情陈封,连同记忆里那个温柔微笑的……哥哥!
  举起烛台让火光照亮自己的容颜,华莱士清冷绝美的脸像黑暗中盛开的花,徐徐绽放出一抹微笑,他吹了吹摇曳的火苗,注视着飞成斜面的火光,清澈的嗓音转为低沉的叙述:“伯爵小姐,你应该知道,不管做得多隐蔽,这世界上的秘密是不会真正消失的,”以指封唇,他优雅地微笑:“因为——它们统统都还藏在人的心里。”
  “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与华莱士渐渐低沉的音色相反,马利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烛光中被映照得无比清晰的脸颊像圣母像般的柔美,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带着一种温柔的慈悲。她听到他以平静得近乎漠然,但却让人想要相信的语气说着:
  “同样,只要心中的罪恶没有消失,不管躲过多少年,也还是会忍受良心夜夜的鞭挞。”捧着烛台的青年自言自语般地蜷指抵住嘴唇,“啊——以上,只是漂亮话而已。”
  不顾利恩瞬间僵硬的脸色,华莱士径自继续:“大概是活得太久的缘故。我无法赞成以复仇的方式解决问题。要知道所谓的善与恶常常不过是观点与立场的差异。我也并不相信做了坏事的家伙可以在事后认真的反省。如果只靠罪恶感来惩罚他们,那么良心完全灭绝的坏蛋们不就更加为所欲为了吗?啊,这样一想,其实你打算依靠自己动手报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啦。”
  “你到底是要阻止,还是在鼓动啊!”——利恩差点咆哮出来。
  “不过,有一点你得搞清楚。”华莱士刷地掀开金丝般的眼睫,无比清冷地检视着面前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当你剥夺他人幸福的时候就必须拥有坠入地狱的觉悟。当然,这里说的地狱可不是与天堂相对应的那个地方。而是——永远的夜的迷途!”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警告,我早就已经拥有觉悟了。”脸色凄惨地扯扯唇瓣,马利露出自虐的笑容,“做了残忍的事理应受到惩处,无视他人意志剥夺无辜者幸福的人是没有权利得到幸福的。所以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结果会怎样我都无所谓!但是,凭什么伤害了我的人可以逍遥法外?凭什么我要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罢手。就算你知道我打算干什么,可你又不是我,怎么会了解我的痛苦……”
  期盼着实现不了的心愿,是多么的绝望与悲惨!
  “我了解的。尽管我其实是不想了解的……”带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无奈低笑了一声,华莱士抬手将散落在女子脸旁的头发别到她的耳后,“你和你的仇敌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在于你会为做错的事痛苦。对于没有良心的人而言,所谓的罪恶感自然也不会拿他怎样。但是对于你,那负担就太沉重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有着神经质的美貌男装丽人毫不客气地拨掉了他的手。
  “话虽如此,但是一旦碰触到了怎么可能不管。”华莱士毫不退缩地瞪大眼睛,“何况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就算是苛责也好,请你立刻罢手!现在还来得及。”
  “你……果然知道我哥哥的事?”
  听到她质问的声音,华莱士只是挑起一端的唇角,无比冷静地说道:“你是指真正的马利伯爵吗?”
  “你……”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解释超能力的话会很麻烦,华莱士小声嘟囔着搔搔头,“总之我算是受委托来阻止你不智的行径吧。”
  “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别再任性了!”华莱士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你以为马利会高兴你为他这样做吗?”
  “不许你提起哥哥的名字!”骤然发出尖利的叫声,被疑惑、悲伤挤压得无处可逃的女子用力抱住头。
  “你一定是魔鬼!一定是为了使我动摇才出现在这里的魔鬼!消失吧,消失,别再让我看到你……少装出一副知道一切的样子。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她近乎抽泣的悲鸣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雷修才知道,哥哥已经不在世上了!”
  好寂寞。那个人像樱花的花瓣消失在风中,却没有任何人得知,哪怕一个人也好。她希望有谁能记住哥哥,所以她才会收留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客人。因为金发青年的那句话,那句——我认识拉菲特庄园主,但他却不是你。
  说她可笑也无所谓,但一瞬间眼前掠过了哥哥的面容。
  想着有可能吗,这个人指的会是哥哥吗?然后想着哪怕一丝可能也好,这个人是认识哥哥还能记得住他的人,就觉得已经好高兴。
  她把脸埋进张开的十指,终于忍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每个夜晚都像是不会结束般的漫长,黎明永远不会到来。自从哥哥死后,她就一直坠入名为复仇的地狱了。
  这样丑恶的自己,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已经没有脸再见到哥哥了吧!
  “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容忍只有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利恩抿紧唇角,不满地向华莱士做出要求。
  “真强势。”回应利恩命令式的语气,是华莱士无可奈何的评判。护住掌心的火焰,他伸出小指的指甲挑了挑灯芯,“总之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直到未来,就在不断地重复发生。没办法。”
  “那么,我就从头讲起吧……故事的开场相当老套。
  二十年前,拉菲特庄园的主人尼古拉伯爵的长女产下一对双胞胎。那个时代的乡村,双胞胎被视为不祥。只有四个女儿的伯爵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男丁,害怕双生子其一会害死另一个的传说。他命令留下男孩儿作为庄园的继承人,而将女孩子送往遥远的教堂,托一位牧师收养。
  十四年过去,牧师与当年知道事情的人已相继去世,女孩儿的身世本该永远都是一个谜。但在某个雷雨轰鸣的夜晚,少女的门前却出现了驱车赶来的少年,对在孤寂中度日从未得到过一缕亲情的少女说出‘你是我的妹妹。’”
  “住、住口!我叫你住口呀!”
  清澈的泪不会休止般的串串落下,玛莉修长的手指按住眼角,不愿面对华莱士知晓一切的眼神。是的,就是那一晚。她不愿也不敢再回想的幸福与悲伤同在的夜晚。
  因为在那一夜得到的所有幸福都将成为使她不幸的源泉。
  她很想问,天上的神哪。如果她已注定无法幸福,为什么还要让她曾经在某一刻,感受到幸福的滋味呢。如果不是曾经认定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失去时,她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绝望悲哀、痛彻骨髓。
  那一夜里……收藏着她仅有的幸福……像一件漂亮的羽衣,尽管被藏了起来,却怎样也无法放弃。
  ——雷雨之夜,驱车前来的美丽少年……
  她还记得那心脏跳动、擂鼓般的声音,记得他疯狂地敲打着她不肯开启的房门,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说:玛莉!你是我的妹妹!
  在那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有如此感情激烈的人,可以为了一个忽然从母亲口中得知的未曾谋面的妹妹,疯狂地赶路,头发、脸孔到处都是凌乱的碎叶,只是知道了世界上有她的存在,就这样不顾一切地为她而来。
  为了……从未被重视过的、孤单的快要被寂寞湮没在世界尽头的她!
  血缘是什么呢,人与人的羁绊是什么呢。
  为何那张脸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她就确定无疑的信了,这个人,就叫做哥哥呀!
  少年的头发湿漉漉地不断淌下雨水,华美的衣服因为赶路变得狼狈,可是他那样温柔地笑着,笑得让她觉得那张脸怎么可能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呢?因为他明明就那么美……
  雨夜中,像天使般的少年,突破了少女用孤独架起的心之屏障。
  紧紧地拥抱着她,用纤弱的臂膀传给她长久以来渴求的温度与爱语。
  “我来接你回家。”他的承诺那样甘甜,像盛放在永夏引人迷失的罂栗花。
  “祖父已经去世了,我就是庄园的主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定要找到你接你回去!”
  名叫马利的少年,是她生命里唯一的英雄。
  哭泣着投入哥哥的怀抱,这个令她安心的温暖怀抱中竟然有她全部的祈求、梦想、希望、光明!她好想得到幸福。好想能被人家爱……
  “我错了吗?”冰冷的面具随着往事的一字一句碎裂崩溃,她哭泣地抬头看那同样是在雨夜里出现,同样是天使般美丽的青年,她嚎啕大哭:“我错了吗?”
  “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华莱士的眼眸没有怜悯,冰蓝色的眼睛只是纯粹而又美丽地陈述事实。
  “所以你不用折磨自己,回程的时候遇到暗杀者,那其实只是意外。”
  “是我的错!”她捧住脸,哭得像破碎的梨花,“你不是知道一切……那你该知道,是我让哥哥去摘路边的黑樱桃……”
  哥哥一直在给她讲庄园里的事。她听得好神往、好羡慕。哥哥说,好的葡萄酒会有黑加伦子与黑樱桃的幽香。哥哥说要酿一瓶最好的酒给最亲爱的玛莉尝。哥哥说她再也不会寂寞不会悲伤了,因为有哥哥在,就会保护玛莉!
  盛夏的阳光那样的艳烈,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是触手可得的幸福全部的化身。
  好想尝一尝幸福的味道,好想尝一尝被爱的滋味。路过一片樱桃林,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人撒娇,央求马利去帮她折一枝——那似乎缀满了幸福的紫色果实。
  双胞胎的一个会害死另外的一个。祖父的担心根本没有错!
  就在马车里,她远远地望着,望着少年爬上树,折下一枝樱桃,在阳光下冲她挥手。那一刻就是全部幸福。如果时光冻结在那个刹那该有多么美好。
  她曾无数次地这样祈求。
  她就不用看到接下来令她心碎的一幕……
  微笑的表情陡然凝固,鲜血一点点像艳丽的花瓣自被刺穿的心口喷溅涌出,用唇形无声地呐喊着——别过来。那就是少年留给她的最后一个温柔。
  可以的话,她多想请他不要这样温柔。难道他不了解吗?能够刺伤人心的不仅仅是残酷无情的对待,还有那过于美好过于温柔令人不胜重负的感情……
  凶手得手之后便仓皇逃走,而她一动也不敢动,僵僵地躲在一旁。因为哥哥说——别过来。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彩霞满天,等到夜幕降临,她才突然惊醒般地挣脱了魔咒的束缚,哭喊着冲过去抱住哥哥早就彻底冰冷的身体。
  那个夜晚那么冷,黑暗从四面八方慢慢包围。侵入她悲伤的眼睛,占据她空虚的心……
  她不停地反复自问,究竟为什么。她本来可以得到幸福。是谁从她的手中夺去了哥哥的生命,夺走了这唯一爱着她的人。
  她咬破了嘴唇,哭泣着握住被哥哥的血染红的果实。
  她要找出凶手!她要报仇!
  她就那样一举割断长发,轻柔地放在兄长冰冷的胸口,一同埋藏在樱桃树下。连同所有的秘密……
  这里死去的是玛莉,而她是他遗留的亡灵。只有这样想,她才能站立起来,她才能坚持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十四岁的少年,还非常纤细。她换了衣服,在别人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马利。
  骗不到的只有自己,她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脸,她害怕看到那染满鲜血的温柔……
  留长额发遮挡面孔,习惯冷漠掩饰表情。她慢慢地学习掌握新的身份,而这已经是在三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开始调查,是什么人要害马利!
  目标逐一缩小,锁定——雷修!
  这个人在祖父死后,就一再要求买下拉菲特!可是哥哥不肯卖,那一天,狭路相逢,他以为周围无人,就狠心杀死了视作阻碍物的少年。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他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幽灵般的惊骇。
  一次一次的相互试探,她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筹码!她要给予仇敌最残忍的报复!
  “你打算在庆祝新婚的酒里下毒,由新娘亲自捧给她父亲对吗?”
  华莱士冰冷的声音将玛莉拉回至现实,四周一片漆黑,她拿来的烛已经燃尽。但这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她根本就生活在黑暗里……拥有双眼也无法见到心中企盼的唯一光明……
  “玛莉,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你将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少女?”利恩犹豫地说。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这个意志决绝的女子。
  “没想过……”她听到自己像冰冷机械般的固执重复,“我就是要报仇。你去告诉他我的计划也无所谓。我一定会有其他方法。”
  “真的没想过吗?”
  利恩没有想到置身事外般的华莱士竟然突然发出这样温柔的语调,那是种悲伤与温柔相混合的呢喃,就像他承诺“我会帮你找到”时一样的落寞……
  “如果你真的不曾想过,你就不会在这样的夜晚,怔怔地坐在这里了……”
  做了坏事的人是不会喜欢待在黑暗的地方的,只有悲伤的人才会蜷缩在无人的暗夜,独自忍耐等待黎明。透过轻垂的金色睫毛,冰蓝的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玛莉,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华莱士掏出镜子,“看这里!玛莉!”
  随着这声呼唤,玛莉下意识抬起头。
  金色的光。
  那是黎明时分,照耀大地的阳光吗?不、不对……眼泪刷地流出她的眼眶……那是……
  发丝飘扬的马利,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的哥哥。
  玛莉,我想让你幸福!
  张着双臂在那个夜晚拥抱她的少年,确实是一直在耳畔这样的呢喃啊……
  “哥哥……”眼泪越涌越多,视线模糊,她捧住脸颊终于放声大哭,在那想要见却一直见不到的人的面前迭声道歉:“对不起,玛莉很想要幸福啊。”可是,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那么难拥有的幸福呢?
  她好痛苦。一直都好痛苦。
  好想见他却见不到,想要复仇却畏惧自己怎么会这样狠毒……
  憎恨使人身处被火燃烧的痛苦中。每多一分,她就越难过。而越难过她就越发想要去诅咒。
  她就更加无法原谅夺去哥哥的凶手!
  哪怕这只是她在为自己的不甘心寻找泄愤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在哥哥澄清眼眸的注视下,在他一声声呢喃般的话语中,她竟然觉得即使要她舍弃一切也可以……只要你千万别再消失……
  “很可惜。”被她抓住衣摆的金发青年温柔却坚定地告诉她:“那只是幻术,玛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这句话简直是狗屁,但是狗屁偶尔也是一种必须接受的道理。你不甘心、你报复……然后呢?然后你会觉得满足吗?失去的东西会因为这样而重新回来吗?你只能在执著过往的过程中不断失去更多其他的东西!”
  说着劝告她的话,冰蓝色的眼眸却浮现出一闪即逝的对于过往的悲凉。他不知道他用失去所有之后才换回来的一个狗屁道理,能不能说服玛莉。他知道的只是……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永远也不可能回来……这些他根本就不想明白的真理!
  区别孩子与成人只有一件事,即是受到伤害的次数!年长者总是孩子们眼中的胆小鬼。
  因为长大了的人不得不懂得那些根本不想懂的事,那些为了活下去而必须醒悟的残酷的智慧。
  注视着那张若有所思的清逸的脸,那淡淡的几乎无法触摸的寂寥。利恩忽然想起,华莱士比他年长的事实。虽然平时一副撒娇耍赖的白痴样,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用坚定的手握住那个哭泣的女子的手指,一副温柔又悲伤的样子呢。
  华莱士,你究竟……
  “我到底该怎么做?”
  玛莉茫然地抓住华莱士的手,她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掉的无助打断了利恩的思考。
  而华莱士像对小孩子般耐心地安抚着她,露出看不出经过粉饰的微笑。
  “按照你真正的愿望去做。好好想一想,你的愿望是什么,真的是复仇吗……”
  “不是的……”跪坐在地上的女子抿着眼睑流下一行透明的泪,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愿望一如当初,她想要的只是幸福……
  “只要放弃复仇,你还可以幸福的。我保证。”蓝眼的青年这样微笑着说,张得大大的如冰的眼,闪耀着清澈的诱惑。让人不由得想去相信他,或者说,想要去相信……还有那样名为幸福的道路。
  “可是哥哥……”十指陷入衣摆捏出一如心头沟壑的皱褶。
  “你该明白啊,他真正的愿望难道你的心没有听到吗?”修长的手轻揉着她的头,华莱士保证般地重复着说:“你会得到幸福的。用我这能够看到未来的眼睛向你与马利保证。”
  眼泪一串串地在这个夜晚潮湿地落下,在这么久的暗夜中,她一直无法哭泣,不管有多么悲伤。因为没有可以放心哭泣的怀抱,因为她觉得流下眼泪的时候她就会再度变回脆弱的玛莉。
  哥哥呀,是你吗?
  是你让这个拥有天使外表的青年,在同样的雷雨之夜,来到我的身边吗?
  哥哥,在另外的世界,你依然在牵挂着我……
  对不起……
  继承你的生命而存活下来的我,却没有得到幸福……
  “从现在开始也依然可以,”金发青年微笑着说,“幸福的机会,可并不是只会来临一次啊……”
  “真的吗?我还可以得到幸福吗?”她哭泣着抓着他的手臂,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软弱的女人,却迫切地需要在这个夜晚,有人能以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说:你可以!
  “你可以。”露出闪耀微笑的青年回应了她的期待,“要为马利的一份幸福一起努力!”
  “……嗯!”
  哭泣着点头的脸,终于融化了初见面时冻结般的表情。
  利恩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那里,但是听着华莱士用甜美的声音宣布:“噩梦结束了。玛莉,早安。”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哎?等等,虽然似乎有些晚,但他忽然想到,给华莱士寄来婚礼请柬的神秘朋友……难道——是马利的幽灵??不会吧——
  利恩?鲍威尔,男,二十七岁。现职:流浪中的吸血鬼。PS:十分怕鬼!正在不停颤抖中。
  解决了拉菲特庄园的问题,华莱士与利恩,在翌日黄昏,再次踏上了恢复人类之身的旅途。
  玛莉一直将他们送出大门。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很讨厌他们的管家也泪眼婆娑地亦步亦趋。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爽快地说出这句话的玛莉小姐依然是男装打扮无比帅气,只是俊逸的脸上少了初见时的那份阴悒。
  “打算离开这里?”华莱士笑眯眯地伸出食指,“那我给你一个建议,去荷兰。我有预感,你的幸福在那里。”
  “不离开是不可能的了,就用破产的名义偷跑吧——”在明天的婚礼之前,她还有一天的准备时间。
  “不过,华莱士,我可以问你吗?”
  “什么?”晚风有点大,华莱士压住被风吹散的长发。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露出大大的笑脸,华莱士无比甜蜜地靠上利恩的臂膀,“喏,是他的同伴啦。”
  “不要拿我当挡箭牌。”想着好恶心啊!利恩硬着头皮忍住后背冒起的鸡皮疙瘩。
  “回答得好狡猾。不过没关系,在我心里,会把你们当成是朋友,一直。”玛莉扬唇笑了笑,向着华莱士伸出手。
  “嗯,朋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的华莱士,却在下一秒“啊”地惨叫起来。
  “好、好、好烫啊!”
  “怎么回事?”利恩停下整理行李的动作,拉过华莱士的手来瞧。
  摊开的手掌心上,赫然出现的是玛莉小姐缀有银制十字架的项链。
  女人好可怕——利恩和华莱士同时怯怯地向玛莉望去。同时想着:我这辈子也不要得罪女人。
  “哎?那个是我想送给你们当纪念的。”玛莉微微笑着俯身看华莱士的手,“是被项链划到了?”
  “哦——”真的不是因为没有报成仇向华莱士撒气吗?两个人看她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怀疑。
  “不喜欢?”
  “不、不、不!是非常喜欢。”无敌的华莱士嘴角颤抖着转过身,迅速地将十字架挂在了利恩的脖子上,不负责任地嫁祸,“利恩最喜欢这种的了!”
  “好——烫——啊!”这是利恩内心的呐喊,但是他忍耐住了,英俊的脸上以漠然的表情勇敢地接受了这一馈赠。
  终于上了马车,利恩一边驾驶着马车,一边问出缠绕心头许久的疑惑:“华莱士……”
  “嗯。”舒服地扑进自己的宝贝棺材,华莱士向远方还在目送他们的玛莉挥着手,漫不经心地接道:“你想说什么?”
  “就是关于你的那个请柬……莫非你的朋友是指真正的马利?”他不希望身边有幽灵。
  “不是。”华莱士简练地回答。
  太好了——只要不和幽灵扯上关系就好。利恩的嘴角刚要上扬。
  “碰到玛莉的手后,我终于想起来啦!他的名字叫‘尼古拉’嘛。是玛莉的祖父啊!四十年前我们见过!”
  “啊?”那还是幽灵啊,而且还是个更老的鬼。利恩的心情与垮下去的嘴角呈相同的趋势跌落。
  “我想……”托着腮,华莱士轻轻笑了一下终于没有说什么。尼古拉伯爵后来应该很歉疚吧。对于那——被送走的第二个孩子……
  看着一提到幽灵就脸色发青的新任吸血鬼利恩,华莱士露出温暖的笑容。望着马车外的月亮,轻轻哼起歌来。
  Whenthenighthascome
  Andthelandisdark
  Andthemoonistheonlylightwe’llsee
  NoIwon’tbeafraid……
  “哦,又是那首歌么?”
  “对啦。”
  “叫什么名字呢?”
  “咧——秘密。”
  “哼,小气。”
  吵吵闹闹地踏上旅途的两只吸血鬼,正在寻找变回人类的方式。可是,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不管你的外表是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葡萄酒之所以美味,是因为酿酒的庄园往往埋藏着血腥。但是苦涩经由岁月就会沉淀,回忆往事时,要懂得选取美好的部分品尝那甜美的清香。
  你在执著吗?你在憎恨吗?你有过对某人、某事绝对无法甘心的挣扎吗?华莱士说过:不是任何事情都要坚持到底才最好。懂得放弃,也是一种获得幸福的方式。
  咬破一粒黑樱桃,你能分清果肉的颜色是红,抑或是黑呢……
  身后的樱桃林在风中传来低语:不要被固执迷惑双眼,别忘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夕阳西下,拉菲特庄园的正门前,还站着一个眺望夕阳的人。
  路卡——我的儿子——永别了。虽然没有相认,但是爸爸祝你幸福。
  “管家……”
  “主人。”原来你还在啊。
  “你哭什么……路卡是谁啊?”
  沉浸在忧郁中的成年大叔的侧面,在夕阳中有种异样的壮烈,慢慢地转过头无比郑重道:
  “下人也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