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一品与千金

12-20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人生境遇取决于偶然。
  苇八在那个灯火荧荧的傍晚,游女如织的花街,以十枚铜板的价格买下一朵红花。也买到了别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锦的境遇。
  只是当事人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吧。
  “我做错了什么吗?”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门外的店铺前,苇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语。
  为什么自从他赴过那有如南柯一梦奢华的画舫盛宴后,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游丝千尺,细雨蒙蒙。
  持一柄青伞的女子笑吟吟地跟着身后,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为针,在那浅黛罗裙的边沿处绣上一行春水的湿润。
  “苇爷,您还要再找下去吗?”
  她巧笑倩兮地问。
  苇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坚毅的傲然。蓦然大踏步折转,走到女子面前,“为什么?”清澈的眼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愠怒,只是口吻带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该猜到,就算你继续倔强下去,这中都城内也没有一个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宫主请上画舫招待的贵客。花如雪若想要一个人,就是势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持伞的青衣女子,一辆牛车在雨中驶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积水正倒映着挑起车帘的某个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评论花如雪的人,也只有水月宫主本人。
  “苇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宫做事。难道怕我会拖欠工钱不成?”语尾上挑,她带着几分调笑。
  “苇八听闻水月宫人才济济,不明白宫主何必垂青苇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讳。
  她但笑不答,只问:“我以宫主之身,亲自来邀。苇八可愿入我水月宫?”
  掌车的黄衣少女听得极不耐烦,暗中撇嘴。宫主与他费这些口舌做甚。只要水月宫一声令下,苇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会来求他们。宫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随生怕他冻到、饿到、找她们不到!更放下身架亲自来邀,真不晓得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别有什么动人心处!
  萧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宫主。苇八来中都是要找一个人。苇八答应了另一个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务,苇八一日不能离开中都。苇八并非自由之身。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样一个苇八,若是加入水月宫,只怕总有一天,会给宫主添麻烦。”他深深望她,低声叮嘱:“宫主但请三思!”
  “我花如雪虽不喜欢自找麻烦,但也从未怕过麻烦。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总是特别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开车帘,“苇总管,请上车!”
  隔着如雾烟雨,花如雪觉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之前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花如雪也说不出。
  但是苇八并没有再推辞,他沉默地跟上,选择站在车子的后面。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个字,好像已是一切,什么都不必再说,从此之后,他是她的人。只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里更另有一人,且永远优先于她。
  “这个男人很意外。”乌羽诧异地抿了下嘴角,以为这种固执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宁死不屈,摆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状。没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处境,却又处处要把话说在前头。
  “你不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吗?”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缓缓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路车轮辘辘,辗过湿腻的石板。不论开快开慢,那男子总能跟上,稳稳的步声,竟让坐在车内的她有种异样安心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让他当总管吧!”
  乌羽生气,连她都没有当上过水月宫的大总管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动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乌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于膝头的修长手指,以及指畔所夹的一朵红花。花如雪知道,她只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个人……
  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锦上添花楼,亲选近身侍卫,就是为了可以找到一个不用她处处戒备能够令她放心休憩的守护者。只是没想到……
  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别样地出场。
  香车华盖,凤烛荧荧。多少繁华如烟朵弥漫,散尽后唯余空荡的寂寞,而蓦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极的他。
  推开斗笠的男子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眼。
  四目相顾,没有恐惧、没有奉承、没有丝毫利益的牵绊,他甚至用他最后十个铜板为她买下一朵其实她并不喜欢的红色绢花。
  难道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容易招人误解吗……
  花如雪低头浅笑,却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红花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盛开的白玉兰,已经有些开到残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只开一霎,短暂一如可以尽情得意的少年时光。
  还记得他初入水月宫那日,宫主最得力的手下乌羽姑娘,拿他们打趣,要他们去街上买一份能哄宫主开心的礼。但宫主是何等人物,寻常物件又怎会入得了这清傲女子的眼。
  想来想去,只得买来一卷白纸。
  乌羽逗他说,难不成是买字画被人诓了,拿错了空白画轴?
  他却说,宫主白璧无瑕。如同这空白画纸,除非宫主本人,又有谁能为她添加颜色。
  宫主微笑说这莫侍卫好生会讲话。
  却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讨好的话语……
  他本是名门弟子,本不该来被南宋武林指为邪教的水月宫做事。况且在金国境内,水月宫又成护国圣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内高手竞相投靠。
  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殷丰。他性情纯良,师父说他不适合闯荡江湖,回家做商为工也算乱世中的一种福分。却不知晓,他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来了水月宫。
  他没有入朝为仕的野心……
  也不是贪财慕势的人物……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宫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则绰约的梦境。
  凭着平日加倍的勤奋,他虽不是绝世高手,却也并不弱于旁人。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取得可以留驻在她身畔的权利。
  即使抛舍了太多的东西。
  即使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见她清华慵懒谈笑杀人。
  也还是丝毫未曾动摇他心底一份痴着的执念……
  玉兰花无声飘坠,白如梨瓣,皎如月色。这不败只落的花,一如莫清歌无人可诉的衷情。
  从花开到花残,从欣喜到惆怅。也并没有经历多少时间。
  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的突然到来,苇八。
  莫清歌怅惘地笑了,带着一点无边的凄苦。
  再抬头,已勉强自己换上平静的神情。
  宫主曾说,不要喜忧于色。
  他默默地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变成宫主喜欢的样子。希望这不要也只是一种奢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清歌才刚凝聚的眸光,霎时重归黯淡。
  比他更符合宫主喜好的男子推门而出。灰色衣袍,腰挂单刀。散发披在颈后系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样看也看不出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来。
  莫清歌恍惚地看着他,忍不住与自己暗暗比较。
  “我准备好了。”低沉的声音,震醒了如在梦里的他,急急地应声:“哦、宫、宫主说可以出发了。叫你到车上去等她。”
  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难过地想:听乌羽说,这个苇八送过宫主一朵红花。而宫主因此特别垂青于他,先是连跳数级地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又赐他专属别院锦衣华带。原本还要送他可谓镇宫三宝之一的紫玉刀,却被这人不知好歹地谢绝了。
  想到此处,莫清歌毕竟少年心性实在按捺不住。
  “苇总管……”
  前面的男子身形微顿。
  “什么事?”
  “听说……”莫清歌踌躇开口,“宫主日前送您紫玉宝刀……”
  “是。”
  “听说……您把这刀……又退了回去?”
  “是。”
  “为什么?”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莫清歌蓦然心头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来历吗?还有……”
  “我只需要一把刀。”
  苇八简洁地截断他的话,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这把平庸的刀又怎么能与宫主送的刀相提并举!”
  前面的冷厉男子,闻言不怒不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微的笑。
  “你会觉得紫玉刀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宫主的。物品本来没有高低贵贱,是因为有了背后的意义才有了特殊的价值。”
  被说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却又见苇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单刀。
  “对我而言,”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目光宁静,深邃幽远,“我这一把更有价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惊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却早已领先走出好远了。
  就像一卷无瑕白纸比不上一朵娇艳的红花。
  或许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铭记心头的赢家。
  大金皇帝完颜雍本身已是一则传奇。
  他背后的故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两度易朝改主,数次血雨腥风,均没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这个看似温文明礼的男子,暗中笼络江湖人物为他效命。在前朝废帝完颜亮攻宋之际,趁机夺得天子宝座。更将“死于乱军中的完颜亮”削去帝号,贬为海陵王。颇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鹏鸟之势。
  上任以来,他多留用完颜亮朝的官员,保住朝廷局势的稳定。较之先前昏达残暴的完颜合刺、任性狂嚣急功近利的完颜亮,完颜雍这位新帝沉静达明,不喜战事。深得民众拥戴,称他为“小尧舜”。
  而这,也只是他众多侧面的一个罢了。
  ……
  “今次的比试,难道又是朕一人独赢不成?”
  围着一顶银狐毛皮制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凤眼英姿,一副壮志勃发却苦恨没有对手的样子。
  骑在枣红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袭火红,回头瞥向被远远落于身后的银甲侍卫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为你是皇帝啊,他们纵然精于骑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头。”此女肤色莹润如初雪,眯眼轻哼的样子纵显几分桀骜不驯,唇畔深深的酒窝却给她添了抹娇憨可掬的意趣,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认真生气。
  “燃儿此话说得好没道理。”完颜雍笑道,“今日围场狩猎。又不是在比脚程,先后远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小嘴一撇,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你跨下有神风爱马,背后有追日宝弓。古人说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战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独个的本事。”
  完颜雍脸色一沉,隐然恚怒。
  背后却先传来琅琅笑语:“我主自幼精于骑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游鱼,亦可举臂擒来。更别说此间狐兔。不是这些将士不争气,实在是实力相差,如隔天渊。”
  几句话通达明快,令完颜雍转怒为喜,牵系马头,回身探望。
  “如雪!你终于来了!”
  青鬃马上的锦袍女子笑语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宫花如雪参见陛下。请恕如雪迟来之罪。”
  “哈哈。”完颜雍开怀大笑,“你肯来就好。”他拍马上前,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红衣少女正在身后拉眼皮翻白眼扯脸颊吐舌头地大扮鬼脸。却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后的莫清歌脸色古怪,只好辛苦地将头一再压低。
  “这些所谓大内高手全是废柴。”完颜雍信马由缰,与花如雪双骑并行,“至于那群日日沉溺享乐的贵族子弟,更是一早失去我们女真男儿的猎骑本色。”
  花如雪嫣然一笑,“侍卫的任务是要保护皇上您。若真是出了一个在这围猎场上任性肆意邀弓揽月的‘小后翌’,那此人纵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也没有继续担任职位的资格。”
  “如此说来,倒是我硬拉他们陪我围猎的不是喽。”完颜雍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等着看花如雪怎么回答。
  “是。”花如雪眉清目朗,微笑得落落大方。
  却看得身后莫清歌一阵紧张。
  他早知花如雪是金国天子的殿外谋臣。二人江湖相识,情谊甚笃。但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习惯有人记得他们未当上天子之前的过往,越是对贫贱知己,越会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毫不留情。纵使没有把柄也会千谋百虑除之后快,更别说当面犯下“不敬”重罪了……
  这是莫清歌第一次见到完颜雍与花如雪相处的场景。此地虽不是在规矩重重的宫内,但帐篷四野均有御林军压境,一旦他们有了冲突……
  莫清歌小题大做,转念之间,手心额角俱是冷汗涔涔。
  他往左边一瞟,想与苇八打个眼色。
  苇八却端然不动,只凝望前方的花如雪。
  “哈哈哈!”
  完颜雍的纵声大笑使若有若无的紧张空气瞬间消弭,也令莫清歌提到喉头的心脏落回原地。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当面点破我的目中之障。”
  大笑之后,完颜雍的眼神带出一抹苍凉。
  “不知为何……朕近日觉得很累,常犯一些小错,只怕积铢累寸终成大祸。”
  “陛下因前朝之警,对自己要求诸多。”花如雪微笑,“其实……”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红衣女子大蹙其眉,扬鞭赶上,“反正我只知道是不怕你的人来了。”她仰面睐向完颜雍,手中金鞭倒转,用那镶了艳红宝石的手柄一指,“赢得了如雪,我就信你是什么什么……来着?”后半句,她咬唇望向花如雪。
  花如雪微笑接道:“精于骑射。”
  “对对!就是这个。”红衣女子拍掌叫嚣。
  “燃儿念书太少,令如雪见笑了。”这次换完颜雍大蹙其眉。
  “我们女真人念那么多汉人的书做什么?”女子大怒,悻然扬鞭,于葱葱草色间掠起一道红烟。
  “皇上不追吗?”花如雪眨眨眼睛,带了点调侃。
  “那妮子正待我追上去,便可嘲笑我说是怕了水月宫主,不敢比试的胆小鬼。”完颜雍勾唇一笑,“机会难得,正好与如雪一较长短。”
  “我……”花如雪正待推辞。
  完颜雍先行摆手,“哎!可别说什么皇上是我族第一神射手一类的话哦。您不是我朝中汲汲营营的臣子,也不是我那些有重任在身的侍从,更不是需要扮作无能以换平安的子侄。”俊朗的双目飘入一抹如云的寂寥,“如雪,你可不要让我这孤家寡人失望哦。”
  听得他一语双关别有深意的话,花如雪悠然微笑,“如雪只是要说,我这马儿怎样也追不上皇上的追风。若是捕捉那地上的野兽,便是对如雪有失公允。不妨引箭射苍穹,比射那云中过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完颜雍双眸一亮。
  正好闻得一声鸟鸣,二人同时抬头。
  紫烟落日暮色长河,一点飞鸿展翅掠过洒下一片阴影。
  完颜雍从容不迫取下背后长弓。擎臂高举,眯眼如鹰。集全神于箭簇之上,浑身紧绷,全部意识只在乍然轻松的小指间。眼看夹带嗡鸣之声的这支箭破空射去,众人心目皆集中在此。莫清歌也忍不住抬头仰望。
  苇八忽然一夹马肚,疾风般奔向花如雪,厉声警告:“宫主小心!有刺客!”
  花如雪大惊失色,来不及观窥左右,先喊出:“苇八护驾!”
  几乎同一时刻,八个黑衣人如蝴蝶凌空翻转,八柄长剑同时刺向完颜雍与花如雪。
  打了一个寒颤的莫清歌心中骇然,来不及去想这大军压境重重把守的围场之内,怎会突现刺客,就顺已本能策马追了上去。
  但此时方才动身又怎么来得及。
  倒是一直眼观六路的苇八于敌人动手之前先行嗅出危险之气,他纵身弃马,身法诡异,锦衣如蝶,身形旋转得竟比黑衣人的剑还快。
  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适才还和乐融融的围场现已注定成有人血溅当地的嘶杀地。
  完颜雍全神贯注于搭弓待射的箭上,待这箭射出,全身猛然放松,却忽听得身后有谁大喊有刺客。待要防御已是不及,一时只觉头顶一片剑光罩来,心中惊骇已极。
  一件灰衣蓦然从中截断刀光织就的死门,紧接着有人在他肩膊处一推,完颜雍顺势翻身落马,滚向一旁。
  而代替他的位置,有人以柔克刚,一件灰衣正巧妙地周旋在四把宝剑之下。这样一拦一推一防,已然争取到时间。完颜雍脸色郁悒地爬起身,快速抽出腰间佩剑,而其他侍卫已然大举赶上,团团将他护在中央。
  那边苇八以一敌四。
  花如雪却因事发突然,被两柄剑刺伤了背脊,血透锦衣,还好她反应敏捷避开要害,有莫清歌一旁支援,虽然刺客身手高强,也无法占到便宜。何况行刺本是一击必中的事情。一招若不得手,也难全身而退。转瞬之间,侍卫们赶到,便是优败立现。
  八名刺客除一人逃走之外,其余均被当场擒获。
  完颜雍惊魂未定,当下率人回返大帐。
  莫清歌想去搀扶受伤的花如雪,却被那女子冷淡地甩袖拂开。
  “没事。”她挑眉一笑,唇角漫起无限嘲讽,“只是一点擦伤。”
  一点擦伤会流那么多血?
  莫清歌不敢多言,只能垂首,握紧双拳。
  完颜雍臂肘枕于桌案,以手支额,挡住不豫的面色。帐内众人护驾失利又看不到皇上的脸色,更是吓得半天不敢吭声。
  “把刺客先押回去……”半晌,完颜雍终于发话,“注意不要让他们自尽。”
  一双冰冷黯沉的眼射来,侍卫长嗵地跪下,浑身抖若筛糠,“是!”
  “去吧。这次要小心点。”
  漫不经心地语毕,完颜雍举起案前的一杯茶在手心轻缓转动。花如雪深知此人城府甚深,越是不当场发作,这口气他越是积得沉缓深远。
  “如雪的伤无大碍吧。”
  一双眼再抬起,已是平缓无波。连先前的冷厉也见不到了。花如雪怔忡地望着那双帝王之眼,却因那份无波的沉静想起另一个此刻正站在帐外候旨的人。
  “如雪?”见她出神,完颜雍再次催问。
  “小小擦伤,不碍事。”花如雪稳稳一笑,攥紧衣袖,不让沿着手臂淌下的血滴落在地毯上。
  “对了,那个救我的人呢?”
  突然想到似的,完颜雍盯着她问:“是你带来的人?身手很好。”略一停顿,他道:“此番他救驾有功,朕要赏他。”
  花如雪稳稳微笑。
  “我的人,就是水月宫的人。水月宫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皇上的人理应为皇上做事。既是分内之事便无需赏赐。”
  “虽然你这样说。”完颜雍一笑道,“但朕一向功过分明。”他冲左右一挥衣袖,“去,把他叫进来。”
  花如雪知道他刻意要赏苇八的“有功”,是为向那群“有过”的侍卫示警。垂睫只笑,心知不觉间,水月宫又在这朝堂之内竖起一批敌人。
  “此人脾气倔强,如雪先请陛下恕罪才是。”她抱拳颔首悠然浅笑。
  “日日与草包为伍,朕的性子早就磨练出来啦。”完颜雍话中有话,一脸自嘲。
  而说话间,苇八已被带入帐内。
  “平民苇八参见宫主、陛下。”
  他拱手低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四下随从见他不肯下跪,虽想当场叫嚣一番,但碍着花如雪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开口。
  完颜雍细细打量他,唇边掠起一丝笑意,手指在袖中摩挲,狠捻着无辜的底衬,“你叫苇八?”
  “是。”苇八垂眼,沉静回答。
  “你可知朕是何人?”
  “您是皇上。”
  “那么……”乍然抽出合拢在袖中的双手,完颜雍挥手重拍,抓住座椅扶手的龙头,“是皇上大,还是宫主大?”没人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诡异的问题。
  “自然是皇上大。”一丝愕然之后,苇八随即回答。
  “你进这帐内,先向你家宫主行礼,才向我行礼。难道不懂进退礼法?”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完颜雍的眸中泄出一丝残月般的冷意。
  “皇上是万民天子,却不是苇八的主人。”
  简直冷淡的一句话语毕,惊起满帐一片抽气。
  花如雪漾起一丝苦笑,更多却是早有预料的纵容。
  “既然如此,为何刚刚你不救你家宫主,却来救朕?”
  完颜雍眸中闪烁一片好奇。其余人等却无不是敛声屏气,只盼这小子不要再胡言乱语惹得龙颜震怒害他们无辜受累。
  苇八垂眼,眉睫浓密,眼睑处,洒下一片淡淡郁悒。望着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花如雪想,被遮掩的或许不是深深的眸色,而是这个男子难以看透看懂的心……
  “宫主有令,要苇八护驾。苇八只是听宫主的话,如此而已。”
  “即使这命令会使她受伤甚至死亡?”盯着他的脸,完颜雍饶有兴趣。
  沉默片刻,苇八抬起头,蓦然睁大的眼中,尽是他人无法解读的信息。
  “一个下人没有必要揣测命令之后的含义。”他说,“对苇八而言,只有说出口的话语,才代表主人的意图与苇八必须去做的事。”
  “你这人倒真是有趣。”完颜雍瞪他半晌,忽然大笑,“那又为何见了朕却不下跪行礼。难道不怕给你家宫主惹是生非?”
  “男儿膝下有黄金。纵然天地广袤,苇八亦只能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他眉梢一扬,“并不是您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色。
  那衣裳简淡神情漠然的男子并没有露出特别倔傲的神情,但他看似无波的眼眸深处,却埋藏一种令人想要将之折服的火种。因他的不屈、他的固执、他醒目却不张扬的特质,而越发想要改变他、得到他、拥有他……
  望着苇八,花如雪想:这是个会让人无端想要征服的男人。
  而显然,会这样想的,不只是她。
  花如雪淡然瞥向龙椅上的王者,后者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兴味盎然地看着苇八。
  “如雪。”完颜雍忽然侧头向她看来,“把你这名侍卫送我如何。朕身边显然需要一个能听得懂朕命令的人啊。”
  霎时,四周侍卫的脸色又是一变。
  皇上今日大赞苇八,其实就是在给他们难看。他们心知肚明,今日护驾失利。此刻只好把万般忧怨惧怕化为嫉妒的利刃射向苇八,用目光将他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属下说了。”花如雪微笑得淡定,“水月宫是皇上的,如雪也是皇上的。如雪的人,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皇上一句话,水月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何须刻意区分什么。除非皇上认定如雪另有私心,否则就不必在意这一人一物一事。”
  “说得好啊。”完颜雍无奈地轻抚唇角,“这样说来,朕倒是不方便硬向你讨要了。只是今日此人救驾有功,朕若不赏,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花如雪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望了眼苇八。万般深意幽浅流光,尽在垂眸一刹。
  完颜雍转向苇八,问:“你既傲骨铮铮,怎甘与人为仆?今日你护驾有功,是朕的恩人。朕可赐你官爵之位,自行独立。”
  苇八径直回拒:“在下江湖出身,不识抬举。混迹官场,于我不合。”
  “那么就赐你黄金千锭,以彰你今日之功!”
  “苇八另有一请,不知可不可以说?”
  “哦?”完颜雍一怔,随即笑道:“但讲无妨。”
  “苇八的愿望,只是像现在一样,待在宫主身边。”那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目光一片清毅,“苇八,不愿入宫。现在不愿,以后,也不愿。”
  怔忡片刻后,完颜雍大笑出声,“如雪、如雪,你这手下当真有趣。旁人进你水月宫,无非不是绕弯走路想要闯进仕途。此人却真是、真是……真是无法形容!”
  完颜雍像发现一桩趣事,笑声不断,间或用暧昧的眼光在苇八与花如雪之间来回梭巡。大帐之内紧张的气压早已消于无形。众侍卫松了口气的同时,花如雪漾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厢浑然不觉傲立其间的卓越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