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看不见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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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来时一样,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机回国的时候,康宛泠再一次拜季大影帝之赐,坐进了头等舱。
    虽然经过几个礼拜之前那顿奢侈的法式烛光大餐之后,她和季昱成之间的关系有了大大地改善,似乎颇有些恢复到同学兼朋友兼姐弟关系的意思。可是,在赶往机场的一路上,这只死鸡又开始板起了一张瘟神脸,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冷嘲热讽,再一次暴露出他超级幼稚的刻薄本性。
    康宛泠得出结论:这家伙一定患有搭机狂躁症。不然,又该怎么解释他每次上飞机时就像大变活人一样的性情突变呢?
    此刻,季大少又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找碴儿了。
    “乡巴佬!我要说几遍你才听得进去啊?!托运!托运懂不懂?!”他的双眼在超大的墨镜后冷冷地泛出死光,“你这样拖个大箱子满世界跑,是不是想把我累死啊?!”
    “喂!”她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我拖我的箱子,关你什么事啊?也没见你大少爷有帮我拎一把的意思,又怎么会把你累死呢?”
    季昱成索性停下了脚步,丝毫不在乎自己正在空桥上制造交通拥堵。
    “要不是你这只该死又难看的箱子,早半个小时以前我就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飞机座位上了。”把双手插进牛仔裤的裤袋,他不屑地上下打量她,“你看你,身上斜背的那个包用来买菜还差不多,再加上这只七浦路地摊上淘来的处理品行李箱……哈!我好歹还算是个电影明星欸,怎么竟然会和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才不想和你这种人混在一起呢!!”她怒吼起来,“你这个……”
    他忽然转过身,继续向机舱走去。
    “走吧。”他的声音冷冷地传来,“要泼妇骂街的话,等坐到座位上再骂也不迟。别堵在这儿妨碍别人了!”
    她真的是要爆炸了!!
    他居然有脸说她堵路?还有,他竟然还敢说她是泼妇?!他这个人渣、势利眼、自大狂、大白痴、低能儿、幼稚病患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变脸绝活传人……
    哦!她真是等不及回国了!等回到上海,她一定会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地和这只死鸡说再见,然后从此……再——也——不——见!!
    愤愤地冲进头等舱,在愤怒之中,她的力气似乎也变得大得惊人,竟然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把巨大的箱子塞进了行李架。
    然后,低头看向座位的时候,怒火再次直冲脑门。
    她都已经跟他暗示了几百次了,她是真的很想看看飞机飞行在云端外时窗外的风景。可是……
    那家伙……那个没有一丁点儿绅士风度的家伙,却再一次大大咧咧地霸占了靠窗的座位!
    真是够了!
    不过,也许用不着等到回国,她现在就可以和这家伙彻底说拜拜——只要有别的座位空出来,她就可以离他远远的,不用看着那张晚娘脸生闷气了……
    可是……有没有搞错啊?现在的人们是不是都很rich啊?怎么就连头等舱都能坐那么满,唯一的空位也就只有死鸡旁边那个靠走道的位置……
    “小姐,”空姐礼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坐下,系好安全带……”
    死鸡一定没有错过她的犹豫和泄气。因为当她终于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她依稀看到他唇边一丝淡淡的微笑。
    算了。
    好女不与男斗。
    靠在舒适的椅背上,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
    毕竟,身边的这个家伙好歹也算是校友,而且,他还比她小一岁呢,让让他也是应该的。更何况……
    机长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听而不闻地处身于机上广播和飞机轰鸣声中,康宛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晚在L'Ecole餐厅时,季昱成所说的话。
    除了从小就被父亲抛弃之外,更何况……他还患有先天性的疾病……
    “对于一个只不过因为小孩有先天性疾病,就冷漠无情地把母子扔下,只顾自己逃之夭夭的男人……”
    她还记得,当季昱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嘲讽表情。
    “除了‘没心没肺’,你还能想得出更好的形容词吗?”
    引起她注意的,并不是季爸爸的落荒而逃,而是……
    “先天性疾病?”她想起了出国前一个月,死鸡那次莫名其妙的住院,“究竟是什么病,竟然能把你爸爸都吓跑?还有……一月份你住院,是不是就是因为老毛病发作了?”
    “用君姐的话来说,我那次昏倒住院,”季昱成调皮地扬了扬修长的双眉,“是因为追女生追得太累了。”
    康宛泠挥去了脑海中瞬间出现的那幅一只趾高气扬的小公鸡紧追在穿着超短裙的漂亮女生后面的讨厌画面。
    “乱讲!”她说道,“通常只有女孩子追着你跑,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去追别人的呢!老实说,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他收起了笑容。
    “我记得你好像来医院看过我吧。君姐那次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你得的是先天性眩晕症。是吗?”
    “差不多。”
    “可是……”她沉思地皱起眉头,“如果只是容易昏倒的话,你爸爸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抛弃你们?”
    “你还真是很喜欢刨根问底呢,康大编剧。好吧,坦白告诉你吧。”季昱成坐直了身子,褐色的眼睛沉静了下来,“我的问题出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
    康宛泠张大了眼睛。
    “脑子?!”
    他点点头。
    “所谓的眩晕,是由于血管受压迫导致头部供血不足而引起的。医生说,得这种病的小孩,很有可能会因为脑部发育不良而变成白痴。”他自嘲地淡淡一笑,“我那个亲爱的死老头子老爸,就是被这句话吓破了胆。”
    “可是……你的智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嘛。”——不但没有变成白痴,那家伙简直还聪明过了头。
    季昱成耸耸肩。
    “这就像是赌博——在十八年前,谁又能知道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这么说来,”她仔细地打量他,“你的病,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啰?”
    “那也难说。”他的双眼在烛光下闪烁,“也许哪天我晕过去之后就长眠不醒了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我,千万不能惹我生气哦。不然……”捉弄人时才有的可恶笑容再度在他唇边扬起,“你一定会后悔的,姐姐——”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我,千万不能惹我生气。不然……
    你一定会后悔的,姐姐——
    可恶的家伙!
    康宛泠恼火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小小年纪,居然就已经学会这种博取同情心的下三滥招数了。
    要是那小子真的“长眠不醒”了……她偷偷瞄了身边那张轮廓完美的侧面一眼——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哈!她一定会高兴都来不及呢!说不定,她还会放鞭炮,上高香来庆祝恶魔早日回归地狱呢!……
    可是……
    她收回视线,茫然地瞪着座位前方的电视屏幕——可是……既然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情,她的心又为什么会像扯开了一道看不见的伤口那样,猛然间隐隐地痛了起来呢?
    季昱成的心情很不好。
    “很”这个字或许还不足以形容他心情的糟糕程度。事实上,就连“无比”、“超级”、“无敌”……这些词语也还差得太远。
    他的心情,是十八层地狱魔王级的不好。
    压力首先来自于几个星期前,和那个名叫理查的好莱坞制片的一番洽谈。
    虽然是一部机会难得的大制作,虽然剧本很棒,虽然那个角色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可是,他最后还是把这部电影推掉了。
    表面上,他推掉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他想要给自己放个长假。可是在心里,他知道,他推掉那么好一个机会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想上另一个片子……一个片长在三十分钟左右,粗制滥造的,甚至连公映机会都没有的学生短片……
    他的这个决定就像推倒多米诺骨牌那样,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先是老妈的唠叨,接着是君姐的疲劳轰炸,最后,就连最应该感谢他的那个人——康宛泠也对他啰嗦了整整一个礼拜,直到她的UCLA毕业短片开拍,她才终于闭上尊嘴。
    而这部名为《十七年》的短片,就是他经受的第二项折磨。
    一堆其烂无比的器材,一群比菜鸟还菜的制作人员和演员,再加上场地及经费的限制,导致整个影片的拍摄过程如同经历一次人间炼狱。
    他无数次地被灯光器械和录音棒打到,也无数次地被那些鸡同鸭讲的天知道哪个国家的导演、副导演弄到头晕脑胀,更是无数次地被因为器材问题而导致的NG气到抓狂。要不是《十七年》的剧本与他有关,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康宛泠竟然以他的故事作为编剧灵感……什么UCLA,什么学生短片,他一定会让它们通通都见鬼去的!
    等到好不容易结束了《十七年》的拍摄,理查竟然又给他来电话了。
    “只要你同意接下《成吉思汗》里的这个角色,我们所有人都愿意等。”在电话中,他说道,“你是最适合也是最好的,为了你,我们甚至可以不顾档期不限经费。”
    理查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只要他点头,等待他的将是天文数字的片酬。
    可是……他却再一次地说了不。
    他的理由依然正大光明——他要回国拿到S大的结业文凭。可是在心里,他知道,他再次把理查推掉只是为了一个原因——他要和康宛泠一起坐飞机,一起回国。虽然这个女人又没常识、又固执、又可恶,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此外,他也绝对不想给那个名叫费烈的家伙任何机会……
    很可笑,不是吗?
    一方面讨厌她,看不起她,想方设法只想把她当成恶搞对象;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想要保护她,不忍心看到她受伤害,不想让任何人靠近她……
    从什么时候起,心情竟然会变得如此矛盾?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魔王季昱成竟然会变得如此软弱……
    身边的一阵晃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他那个亲爱的乡下妹姐姐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飞机上也可以使用电脑,现在正试着用力把那台破手提从她的宝贝箱子里拉出来。
    他挑起眉毛刚想说些什么讽刺的话,可是,在电光火石间,他却突然想起了……
    电脑……在她的电脑里……
    虽然这部电脑在季昱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描述中,只是“一台古董级的打字机”而已,可是对她,康宛泠来说,却是一个宝贝呢!
    没错,它的内存是小了点儿,速度也慢了些,虽然不太能打游戏看电影什么的,可是,作为文字处理器,它却是绰绰有余了!
    就是用这台电脑,她写出了《海边》。而在洛杉矶的这两个多月里,又是它帮助她完成了《十七年》。
    康宛泠打开了word文档。
    《十七年》是一部融合了传统的家庭伦理剧情片和纪录片形式的作品。在编剧结构上,她不想玩弄太多的技巧(说实话,她也并不懂什么技巧:P),只是想单纯地把一个以感情见长的故事说好——十七年前,父亲狠心离开了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十七年后,这对父子再相逢的时候,两人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从季昱成说起自己身世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故事便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感觉,有一天,他一定会和父亲相遇的。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季昱成会认他的老爸吗?亲情会战胜怨恨吗?还是……有仇必报的他绝对不会原谅当年弃他而去的那个人?……
    可是,这一切又关她什么事呢?
    康宛泠耸耸肩。好奇归好奇,关心归关心,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呢!季昱成能够同意她把他的故事改编成剧本,并且答应出演其中的角色,对她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虽然他答应的时候脸色臭臭的,态度也拽拽的,还说了些类似于“反正我也闲得快闷死了”、“有点儿好奇,想看看你们这个片子会烂到什么程度”这样的屁话,不过……
    不过,她还是有一点点,一丝丝……算了,还是直说了吧,她是真的好感激他!
    说实话,若不是有死鸡的加入,《十七年》是绝对不会为培训班的学员赢得高分的。
    季昱成就像一颗璀璨的钻石,就算被泥沙掩埋,就算灯光再差、镜头再烂、制作水平再臭,也始终都掩盖不了他的光芒。
    点开另一个文档。
    那是她在拍摄现场用数码相机拍的剧照。
    在那一张张照片里,季昱成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促狭地做鬼脸,时而风雨欲来地满脸阴霾……他是个天生的明星,即使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也依然能够吸引住所有的镜头和眼球。
    轻轻点开下一张照片。
    康宛泠皱起眉头,可是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泛开一丝微笑。
    那是一张UCLA里的同学偷拍的照片。
    在照片中,她正茫然无知地傻傻站着,而在她的身后,季昱成一边偷偷地把手握拳举在她的头上做出痛扁她的姿势,一边对着镜头绽开一脸孩子气笑容,甚至就连他耳边的钻石耳钉泛出的光芒也是得意洋洋的。
    切!还真是幼稚呢!除了捉弄人,难道那个家伙就没有别的更有意义的事情做吗?!
    不过……这张照片再怎么说也是她和季昱成的第一张合影——她微笑着合上文件——看上去他们还真的有点儿像那种成天吵吵闹闹的姐弟呢!
    心不在焉地点开了桌面上另一个图标,她开始整理自己在OUTLOOK里的信件。
    回国前因为忙着和同学告别,整理行李,所以她有几天没有收过信。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重要邮件吧,因为家人和方莹莹那票死党都知道她回国的确切日期,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直接打她手机……康宛泠点开了已删除的邮件那一栏,“回收站”里倒是越来越满了,似乎有必要清理一下……
    位列回收站最顶端的那封邮件,来自于一个陌生地址。它的标题引起了她的注意。
    “博雅画廊期待您的到来”。
    博雅——一个从没听到过的名字。可是,画廊……
    这是一封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信,可是,它却“自动”跑到她的已删除邮件中去了。
    难道,仅仅因为来自于一个陌生地址,电脑就自动把它识别为垃圾邮件了?
    又或者……
    转过头,康宛泠看向身边的季昱成。
    飞机才刚起飞不久,这家伙竟然就已经睡着了。
    机舱窗外,是雪白如同棉絮般的云层,和湛蓝到接近“70度”的天空。阳光透过玻璃射了进来,为季昱成的脸上洒下一层明媚透明的光芒。
    这一刻,他既不叛逆也不调皮。熟睡中的他表情柔和而无辜,在金色阳光的包围下,纯洁一如天使。
    她探过身,轻轻拉下了窗帘,以免他被阳光晒伤。
    算了,还是不要乱猜了。
    回过头,她轻击鼠标点开那封邮件。
    出现在眼前的,只有短短几行字。
    亲爱的康宛泠小姐:
    从4月18日起,博雅画廊将举办为期一周的国内知名青年画家费烈的个人画展。特此邀请您参加18日的首日展出及随后的酒会。
    博雅画廊恭候您的光临。
    博雅画廊
    愣愣地看着那封邮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字。
    费烈……画展……
    还有……
    4月18日。
    她猛然惊跳起来——
    18号……那不就是明天,她的飞机抵达上海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