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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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智又拨了自己弟弟的电话,沈信倒是接了,但回答是他还正在赶去杭州的路上,公司紧急出差,沈智万般无奈,只能独自走出工地,雨仍在下,道路泥泞,沈智皮鞋单薄,再加上早已浸透了泥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冰窖里。
工地门前除了土方车之外再没有任何车辆进出,路口遥远,沈智立在冰冷的雨中遥望那个方向,绝望油然而生。
身后有车驶来,在她身边停下,黑色的熟悉的车身,驾驶座上的唐毅对她开口。
“上车,我送你。”
数月未见,他仍是老样子,她也是,见面就是需要别人伸出援手的情况,真正是失败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但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接受唐毅的帮助,沈智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沈智摇头,“谢谢,不用。”
“这里叫不到出租。”
“我可以坐地铁。”她与他隔着雨雾说话,玻璃窗已被降下,温暖的热气从车内溢出,蛇一般钻到她的皮肤上,馥郁有烟火气,一点一点将她蚕食。
“到地铁还有很长的路。”
“你可以当作没看见我。”沈智又退了一步,提高一点声音,把话完整地说完。
他沉默,然后车子一动,转眼驶离。
沈智望着车尾那两点亮光,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
雨下得更大,沈智继续向前走,道路中段的几盏路灯都是暗的,不知是坏了还是尚未安装完毕,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危险的裂缝,□地向天张开大口,偶尔有土方车经过,溅起浑浊泥水,更是让她避让不及。
又一辆来势凶猛的土方车,沈智向路边让去,但路面崎岖,脚下湿滑,让她的退让更像是一场东倒西歪的惊险秀,未及避让那车已经驶过身边,泥水飞溅,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黑色大车驶回,掉头,在她身边的路上划出一个弧形,轮胎碾过铺满烂泥碎石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在她身边嘎然而止,这一次唐毅没有按下车窗,停车之后推门而出,走到她身边打开后座的门,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上车。”
两个人都站在雨中,车灯只照出前方的一小块地方,除了这一小片光亮,整个世界都是阴冷漆黑的,沈智再也无法逞强,一低头就坐进了车里,五月的天,唐毅车里居然已经开了冷气,沈智禁不住,还未开口就一个喷嚏出来了。
“冷吗?”他开口,从前头递过一盒纸巾来,又把冷气关了,再看她一眼,索性开了暖气。
她强咬着相互打架的牙齿摇头,低头看到被自己所带进来的泥水弄污的米色座椅与绒质脚垫,又说了声,“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
“没关系。”
又是沉默。
而后响起的是沈智的电话铃声,邓家宁拨来的,劈头就问,“沈智,你在哪儿?”
邓家宁是在饭店走廊里拨电话给沈智的,谭家官府菜,就连走廊都是金碧辉煌的,端着平盘的小姐走过他身边,密封的小罐子里飘出佛跳墙的香气,对他来说却是吃得腻了的东西,闻到就觉得不耐。
请客的是个开发商,规划图纸出来了,非要在邻近居民小区绿化带里建个地下商场的废气排放口,要环保局批个对环境无影响的文件,邓家宁在饭桌上说了,这事儿难度太大,对方就说,“李副局长已经答应了,说是让您给放到绿色通道里特事特办的,邓处就别为难我们了吧。”
邓家宁来吃这顿饭就是李副局长吩咐的,当然知道他们已经跟李副局长打过交道,但再怎么跟上头打交道,审批都是要从他手下经办签名出数据的,他倍感压力,对方看他迟疑,立刻推了一个纸袋子过来,入手不及看就觉沉甸甸的。
“邓处长,一点小意思,好了好了,公事谈到这里,小李,别光看着啊,给邓处长倒酒。”
邓家宁纸袋入手,只想出去透口气,勉强笑着说了声,“客气客气,稍等一下,我先去个厕所。”
说着就出来给沈智拨了电话。
想到自己这几个月来经手操办签字确认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邓家宁不怕吗?他怕!这绿色通道哪是绿色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可他已经走出第一步了,那就得走下去,无论面前是鲜花灼锦还是烈火烹油,他都得走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
每当邓家宁感到害怕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沈智。
他为什么会走出那第一步?完全是为了沈智!
他是为了这段婚姻为了把她留下来才会这样铤而走险的,他欠沈智的,从他答应李副局长的要求的那天起他已经全都还了,从此之后,都是沈智欠他的,她不必知道他为她做了些什么,但她必须领他的情,必须做出补偿。
这补偿,就是她得在这段婚姻里,完完全全地成为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而他想要的妻子,当然是对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的,是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也完全有理由第一时间知道。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为她做出良多牺牲的丈夫!
沈智将脸转过去,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回答电话那头的邓家宁,“我开完会了,正要回家。”
“好,我在饭店里,有个饭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怎么回去?”
“我会想办法,你忙吧。”沈智挂电话,然后回过头,对着后视镜中的唐毅说话,“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就好,谢谢。”
唐毅不语,转眼将车开上了高架。
沈智急了,“我坐地铁回家。”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这样会被人赶出来。”
沈智看一眼自己一身的泥水,数秒的默默无语,但立刻再次开口,“那我回公司。”
“你在怕什么?”他突然开口。
沈智一怔,他已经继续,“至少我们还是朋友。”
她低头默默,许久才回答,“普通朋友。”
唐毅看着前方,数秒之后回答,“好,普通朋友。”
工地在郊区,离沈智的公司路程遥远,车厢里开着收音机,交通台主持人不断地用甜腻的声音播报各条高架的拥堵情况,连绵不断的背景音让两人之间的沉默更加突兀,空气里似乎充满了张力,逼迫着沈智,让她不得不开口打破它。
“你……没去吃饭?”
“没什么好吃的,我只是做图纸的,没必要跟那些官老爷搞好关系。”
“你是……设计师?”
要不是在高架上,他几乎要回过头来看她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什么时候开始负责我们公司的项目的?”
“几个月前,招标成功之后才确定的。”
沈智瞠目,“你没有告诉过我。”
他看她一眼,沈智明白他的意思,这几个月来,他们从未联系过对方,又何来告诉这一说。
唐毅并不是刻意隐瞒了沈智,事实上他虽然知道沈智是在这个公司工作的,但大公司机构复杂部门繁多,再怎么富有联想力,他也不可能想到沈智一个做行政的会跑到工地现场来,她的出现才更让他惊讶。
说话间,车厢中铃声又响,这次却是唐毅的手机。
沈智不想听的,但唐毅的手机接的是车上免提,铃声一响自动接通,扩声器清晰无比,带来清脆的女声。
“唐毅,我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沈智记得,那是王梓琳的声音,她略觉尴尬,再看唐毅也是脸上表情微变,总有些不自然。
“我还在路上。”
“那好,我等你,下雨天,开车小心。”
“好。”唐毅回答简短。
王梓琳却不急着挂电话,突然在那头叫,“等一下,你那儿在放LaVitaEBella?(电影《美丽人生》的插曲)大声一点,我要听。”
“我在开车。”
“收音机对吗?”她像是在摸索什么,然后同样的音乐声传出来,与车厢中的重叠,“听,我也调到了,LaVitaEBella,我们在意大利一起看过,还记得吗?散场的时候你还笑我,说我哭得跟个傻瓜一样。”
唐毅眼角看到车后座的沈智,她又一次撇过脸去看着车窗外,侧脸线条僵硬。
王梓琳说得兴起,车厢里却是一片沉默,沈智正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车在高架上,两边灯光绚亮,她的脸在车窗上清晰可见,只有苍白一色,双目空洞。
看看吧,这就叫自取其辱,谁让你上他的车的?活该!
车在沈智公司大楼前停下,沈智道一声谢谢,然后立刻推门下车,一秒钟都不愿在唐毅的车上多待,唐毅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旋转玻璃门巨大,雨天里拉了红色丝绒绳禁止人使用,沈智走的是边门,高门沉重,她推开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半个人都是往前倾的。
他沉默地看着,克制着自己下车走到她身边的欲望,直到她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大堂深处,许久之后才再次踩下油门,将车驶离。
唐毅将车转入小区,雨已经停了,小区车道狭窄,他放慢速度,突然有人从旁边跳出来,对着他招手。
他一下踩住刹车,这才看清是王梓琳,一手抱着一个大纸袋子,该是去购物了,满满的一袋食品,焦黄色的法式长棍有半截露在外面。
“小心。”
“就是要吓你一跳。”她拉开门上车,顺手把东西都扔到后座上去,又对着后座叫了一声。
“脏死了,你是不是开到非洲去过?”
他看一眼后座上的泥泞,眼神略黯,“不是,刚才载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车开入往地下车库的斜坡,王梓琳又看了一眼后座。
唐毅不答,将车倒入车位之后才说了一声,“普通朋友。”
“OK,我刚叫阿姨把冰箱填满,上楼你煮,好久没吃到你做的中国菜了。”
王梓琳公差飞了欧洲赶米兰巴黎的大牌时装秀季节,又顺便放自己大假回美国看望父亲,将近两个月不在上海,才回来就要求多多。
“为什么不叫阿姨煮?”唐毅熄火。
“阿姨哪有你煮的好吃?好货不用,过期作废。”
“那你还买那么多吃的?”他看一眼后座上的纸袋。
“备战备荒,粮多不荒。”
他再怎么心里有事都忍不住一笑,“人家出一次国都满口洋文,怎么你溜达一圈嘴里蹦出来的都是四个四个字的。”
“我那不叫出国,叫回去省亲,我爸在美国每天考我的中文呢,对了,他说你干得不错啊,国内合伙人抢着夸你。”王梓琳嘻嘻笑,跳下车往后座去拿东西,打开门,才一低头就看到落在后座下的一个文件袋。
她伸手捡起来,才想说唐毅你拉了东西,文件袋角落两个娟秀中文字已经钻进眼里,让她所有的声音都在唇边停住,瞬间静默下来。
那棕黄色的文件袋角落上只写了两个字——沈智。
沈智丢失了一叠重要的材料,预算表计划单,还有一叠数额巨大的发票,都是周晓飞要的十万火急的东西,她一遍一遍地理,最后沮丧地发现,一定是掉在唐毅车上了。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唐毅正在站在会议室的投影前为客户方解释图纸,手机搁在桌上,轻微地振动。
他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看过一眼,那轻微的振动孤独地继续,数下即止,是对方率先按断了电话。
他继续说下去,屏幕上的投影翻过,他面对整个会议室解释最新的冷梁技术在建筑上的应用,直到助理咳嗽了一声才回过头,看到自己翻过的竟是重复的前一页。
难得看到著名的唐大设计师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而他立在屏幕前沉默了一秒,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走了出去。
他没有接,沈智握着手机立在公司的走廊中,正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手里的电话却响了。
沈智接听,唐毅的声音,电话清晰,就像在她耳边说话。
心脏起伏,有跌荡感,沈智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声音很平,“唐毅,我有一个文件袋落在你车上了,可以过来取吗?”
他说好,其实那个文件袋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原想拨电话给她,又搁下了,一直搁着。
沈智应了一声,合上手机出门叫车,自从她得了工地特别助理这个新职位之后,进出就方便许多,再不用向伊丽莎白告假,也算有得有失。
唐毅所在的建筑事务所在一栋五层楼的电梯洋房中,门禁森严,保安给了她访客证,进电梯都要刷卡,前台对她微笑,请她直接到四楼。
唐毅办公室门口坐着身穿灰色套装的秘书,看到她就是一脸微笑,“沈小姐是吗?唐先生在办公室。”
门并没有合紧,沈智推门进去了,办公室很大,窗帘也是拉开的,唐毅正在接电话,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进来得太随便了,一时不知是往前还是退后的好,但他已经看到她了,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望着她,“你来了。”
“是,我来拿一下那些文件。”沈智说着,眼睛往他桌上看去,宽大的办公桌被理得非常干净,唐毅的一贯风格,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眼扫过,不要说文件袋,连一张A4纸都没看到。
“在我车上。”他站起来,“跟我来。”
她与他进了电梯,门合上,窄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唐毅双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沈智目不转睛地看电梯壁上的自己。
他的车停在地下车库,电梯直达,不是下班时间,车库里安静无人,两人错落的脚步仿佛有回音,他打开车门,“十二点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我是来拿东西的。”她提醒他。
“我知道,会给你的,就算是普通朋友,一起吃点东西也是可以的吧?”
再拒绝倒显得她小气,沈智上了车。
两人去了一家街边的中餐馆,中午人并不多,店堂清爽干净,上菜的时候他问她。
“怎么会做了周晓飞的助理。”
她不想对他诉苦,只答,“公司安排。”
他点点头。
菜上完了,简单的几道,他知道她的口味。
唐毅说话吃菜神色平常,沈智渐渐放松,又不知说什么好。
说要做普通朋友的是她,说不出话来的也是她。
他又说,“工地上会很辛苦,不适合你。”
沈智低头,觉得心酸。
这些话,本不该由他来说的。
一顿饭结束,沈智拒绝他送她回公司的要求,唐毅并没有坚持,只是从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里取出文件袋给她,沈智说了声谢谢,就在街边叫车走了。出租车走出许久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仍立在那黑色的车边,也没有坐进去,一个人靠着,像是在抽烟,但距离这样遥远,只是看不清。
她把头转回来,心里骂自己一句。
回头做什么?神经。